第78章 彩、彩虹…
老波斯貓談到女娲計劃就當場色變, 加上陸必行詭異的身體基因, 林靜恒其實一直有個大概的猜測,他有時會旁敲側擊一下, 但一直沒有很執着地去逼問——因為陸必行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好, 每天活蹦亂跳, 像個精力過剩的青少年。他以為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是悲是喜、都已經過去翻篇了。
他以為
有那麽片刻的光景, 林靜恒忽然想起他們還在北京星上時, 他帶着佩妮去星海學院給陸必行送機甲,偶然間經過階梯教室後窗, 聽見陸必行講的關于異寵的只言片語——
“你見過人頭蛇身的東西嗎?”
“別人送給我父親的, 我溜進地下室發現了她, 一個女孩”
“然後我開槍把她打死了。”
十五年,應該不是個一蹴而就的治療過程,大概要經過無數次失敗、無數次磨合、無數次崩潰。
而人的生命又該有多頑強、多脆弱呢?
一個小小的少年,每天最大的期望是凱萊星上下雪, 他能得到特許出去玩一會, 當他行動不良地誤闖獨眼鷹的地下室, 看見如同源異人那人體實驗室一般的情景時,他心裏在想什麽呢?
獨眼鷹或許不至于親手炮制異寵,但他既然出錢買,當然會有更喪心病狂的人代勞。
買賣難道不是變相的縱容麽?
那些人頭怪物們,一個一個透過孱弱的營養艙,了無生趣地同他對視, 他們都與他同病相憐,又都因他至此。
當他第一次發現的時候——當一個少年沖動地舉起槍,打死那個茍延殘喘的女孩的時候
他想打死的是誰呢?
陸必行看起來從來都很會生活,很會找樂子,甚至能把瑣碎的吃喝拉撒上升到美學,有時候過了頭,幾乎像個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這樣一個人,也曾經會覺得生存身艱難得難以為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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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舉步維艱、再難以忍受,他這一生大概也要像開了弓就永不能回頭的箭矢一樣,不停地往前飛,否則,一個懦弱的逃避者,該怎麽面對不惜私藏病毒株的獨眼鷹,怎麽面對那三億多張消失在塵埃裏的面孔又怎麽面對陰冷的地下室裏、被剝奪了一切的人形怪物們呢?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
“你看吧,”陸必行強行打破沉寂,膽大包天地隔着隔離服,拍了拍林靜恒僵硬的肩膀,“這點破事既不愉快,對我們目前要解決的問題也沒什麽幫助,你幹嘛非得要問?先說好,這事你聽過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憐我,不然跟你翻臉,我翻臉很兇的。”
林靜恒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心口上好像壓了一塊重于性命的石頭,喉如塞鲠,一時失了語。他有點想吐,也許是被說不出來的話哽的,也許是沉重的隔離服架在身上、他僵直着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後背肩胛骨縫裏好像被注了一公升的酸水,稍微一動就“吱吱”作響。
下一刻,林靜恒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肌肉僵硬。
他不動聲色地在隔離服的手腕處輕輕按了一下,耳機裏等待音響了三下,随後是一個機械的聲音:“當前腋下體溫為37.9c。”
低燒。
林靜恒緩緩地把卡在胸口的氣吐出來,那把懸在頭頂的刀終于落下來了一邊,并不錐心刺骨,只是伴随着陸必行三十年的回憶,有種綿長而深入肌理的鈍痛感。
林靜恒沒聲張,在精網中禁言了湛盧,随後不動聲色地起來,借着查看航線圖,遠離了陸必行,計算着還有多久能趕到霍普說的地方。
陸信把彩虹病毒的抗體帶到第八星系的時候,一定沒想到他的兒子會和這種東西糾葛一生。如同他也沒想到,自己沒有死于管委會的明槍暗箭,沒有死于玫瑰之心的海盜刺殺,算無遺策地活到現在,卻也許即将死于意外遭遇的病毒變種,這個意外的歸宿可以編一出人間喜劇了。
沃托時間跳轉到新的一天
啓明星的銀河城正迎來黃昏,身披隔離服的自衛隊員們排成一隊,到處奔波了一天,水米未進,因為太過疲憊,他們互相之間沒有交流,匆匆走過街區的姿勢顯得殺氣騰騰的。
居民們紛紛從窗戶縫裏探出視線,暗自揣測這些人都是來幹什麽的。他們已經在水深火熱中撲騰得捉襟見肘,實在不希望再有人來添火加柴——無論是聯盟還是海盜。
周六腳步發沉,擡頭朝着日落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碧空澄澈,遠方泛起舒展的雲霞,這是個晴朗幹燥的好天氣。啓明星氣候條件優越,溫度适宜,銀河城分幹濕兩季,終年如春,适合多種動植物生長除了人。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不遠處擁擠的民居裏傳來一聲慘叫。
那是個女人,發出的聲音近乎撕心裂肺,長達半分鐘,聽得旁觀者都跟着喘不上氣來,接着停頓了幾秒,又轉為嘶啞的哭嚎,一邊哭一邊說着什麽。
周六突然無端有種不祥的預感,一擡手示意衆人停下來,他擡腿要往那民居小樓裏走,還不等他在狹窄的樓梯間裏定,一個男人就連滾帶爬地從裏面跑出來,一頭撞在周六身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然而他既不道歉也不罵人,見鬼一樣,撲騰着四肢,踉踉跄跄地往外爬去。
這人穿着一件深藍色的襯衫,領口繡着某某藥房的牌子,周六一激靈——他知道第八星系有一些窮人是這樣的,有病不去醫院,更用不起醫療艙,通常會找個附近藥房裏的熟人來看,藥房的銷售員往往有一些醫學常識,能照宣科地診斷出一些常見疾病,再把積壓的過期藥推銷給這些愛死不死的窮鬼。
周六一把揪起他的領子:“你跑什麽!”
那人腿軟得和面條一樣,戳在地上都不起來,語無倫次道:“彩、彩虹”
周六倏地睜大了眼睛,被隔離服捂出來的那點汗瞬間就涼了,他摸出醫用掃描儀,三步并兩步跑上樓,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跪在樓道裏,懷裏抱着個昏迷的小女孩,女孩一張小臉燒出了酡紅色,手上有一道奇怪的血痕,已經開始潰爛。
掃描儀發出均勻的報警信號,顯示這是一個感染者。
而這女孩不在他們搜索的名單裏!
新星歷276年2月15日,一個名叫“安吉拉”的六歲女孩,在從未靠近過重點防疫區域、從未離開過自己家的情況下,确認感染了變種的彩虹病毒,負責巡邏的自衛隊長周六立刻讓人隔離了整片住宅區,抱着一線希望,他找人取來了彩虹病毒的抗體。
舊的抗體意料之中的無濟于事,他只能一邊聯系圖蘭,一邊眼睜睜地看着病毒摧毀了女孩的免疫系統,她太小、太不堪一擊了,發病速度比成年人快得多,潰爛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至她整只手,尚未全在這小小的身體上生根發芽,女孩就死于了器官衰竭的并發症。
三個街區外的攝像頭拍下了女孩感染發病前四十八小時發生過什麽。
經過快速排查,這個小女孩除了自己家人以外,接觸過的唯一活物就是一群無害的麻雀,其中一只啄破了她的手指。
已知的傳統彩虹病毒傳播方式中,除了誤食病死者屍體的腐食動物外,沒有其他動物攜帶病毒的先例,感染病毒的食腐動物會比人類發病速度快,而不是攜帶着病毒到處飛。
這意味着,變種的彩虹病毒可以不聲不響地潛伏在任何一個活物身上,被它們帶到任何一個地方。
這只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兩小時之內,圖蘭連續接到了五例疑似病例,衛隊長的經繃緊到了極致――病毒可能已經擴散了。
而比病毒擴散得更快的,是人們的恐懼。
從夜市上碰到感染者開始,銀河城裏就有了隐約的流言,當時被陸必行當衆吹的牛皮鎮住了,一時沒發作開,誰知随後一兩天裏,彩虹病毒的感染者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巨大的恐慌下,銀河城的空氣都開始變得稀薄,唯一一所公立醫院門口擁堵起來,人們帶着手套口罩,全副武裝地把自己包裹起來,要求醫院立刻出面解釋病毒來源,并發放彩虹病毒抗體。
醫院在暴躁的人群包圍下,只好暫時關閉,福柯帶了一組自衛隊的人架槍維護秩序,也被絕望的人們堵在院牆裏。
“衛隊長,這樣恐怕不是辦法,”黃鼠狼跑去問圖蘭,“你是打算派人給他們一個說法,還是直接動手?得快點決定,總之不能讓他們這樣擠在一起,萬一中間有一兩個感染的,爆發起來就真控制不住了。”
懷特正幫圖蘭統計剩餘醫藥物資:“要不然公布真相吧,告訴他們這是變種病毒,我們現在也沒有抗體。”
圖蘭和黃鼠狼幾乎同時出聲。
圖蘭:“不行。”
黃鼠狼:“別扯淡。”
圖蘭:“第八星系關于彩虹病毒的記憶太深刻,現在變種病毒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自己也不算清楚,貿然公布只會加重恐慌,我們沒有公信力,沒有全控制銀河城的能力,亂起來會很被動。”
“何止很被動,第八星系啊,你別看這些人平時都半死不活的,真到生死關頭,為了能活着,他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當年把還有氣的病人活活扔進火裏燒死,甚至連跟病人有接觸、不确定有沒有感染上的人也活活燒死了不知多少,你以為這些事都是星際海盜們幹的嗎?”黃鼠狼嘆了口氣,“至于那些已經感染的人,只是隐瞞病情的算厚道的,還有些人會故意闖進鬧市區,把自己的血往人群裏潑。你們這些小鬼不懂,當年的彩虹病毒時期,我是經歷過的,一半的人不是死于病毒,而是死于自相殘殺。一場病毒就能把無冤無仇的人們分成你死我活的兩個陣營。”
懷特不敢吭聲了。
“要我說,”黃鼠狼伸出粗糙而泛黃的手,跟旁邊的白銀衛要了一根煙,一點着,他就連忙湊上去,吝啬地吸了一大口,白煙都不肯多吐,“衛隊長,該坑蒙拐騙的時候,道德觀也別太重,你聽我的,把感染的都圈進醫院裏隔離出去,然後随便找點葡萄糖鹽水什麽的安慰劑發一下,先安撫居民情緒,雖然有點缺德,但是多拖一刻是一刻,現在就看獨眼鷹和陸老師他們兩邊能不能有辦法了。”
圖蘭別無辦法,只好點頭,同時迅速向林靜恒簡報了啓明星上的危機。
上升的體溫讓林靜恒一邊流汗一邊發冷,他飛快地沉聲說:“調集機甲車,立刻封鎖銀河城,注意釋放空間場幹擾,以防民衆中有湛盧,怎麽回事?”
他話沒說,圖蘭的信號突然消失了。
“先生,半個航行日附近有劇烈能量反應,我們馬上要進入不明武裝的活動區,如果不切斷通訊,遠程信號被掃描到的概率高達75%。”
湛盧話音剛落,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已經能看見對方的輪廓——是一支機甲戰隊,大約有上百艘小型機甲,逡巡在霍普交代的“反烏會老巢”附近,嚴陣以待,仿佛是在“恭候”撞在樹樁上的兔子!
林靜恒和陸必行心裏同時一沉。
霍普不安好心!
信號一斷,圖蘭愣了兩秒,立刻反應了過來,暴怒:“霍普呢!老娘要片了他!”
這一次,霍普沒有座上賓的待遇了,他被兩個白銀衛拎上來,長風衣的領口一直給拽到了肩膀下。
然而無論他是被清蒸還是紅燒,林靜恒他們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當年瑞茵堡的彩虹病毒在一個月之內席卷了第八星系,甚至傳到了聯盟,愛瑪星實驗室的彩虹病毒在七十二小時之內爆發後無人幸免,如果接觸過病人的動物都可能攜帶病毒,麻雀、老鼠野外随處亂飛的蟲子,那麽做最壞的設想,現在封鎖銀河城可能已經晚了。”林靜恒的嗓子開始發炎,好像有一把生鏽的小刀來回割着他的喉嚨,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清了一下,嘗到了血腥味。
陸必行直覺不對勁,因為方才開始,湛盧就開始異乎尋常地沉默,多嘴多舌的人工智能交流功能幾乎關閉,好像變成了一個問什麽答什麽的導航機器人,然而他不确定,畢竟湛盧跟着林靜恒這個倒黴主人,無緣無故被禁言也是常事。
“林,你沒事吧?”
“暫時還沒有。”林靜恒面不改色地回答,“湛盧,收縮精網,注意隐形。”
陸必行:“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圖蘭衛隊長聯系不到你,會怎麽處理?”
林靜恒:“”
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圖蘭會收拾戰鬥力,以最快的速度的速度撤離銀河城附近,同時,為了防止病毒進一步擴散,她可能會考慮一枚導彈。
然而聽了陸必行那句“我生來就虧欠這個地方”之後,這些話林靜恒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我記得在工廠地下倉庫的時候,圖蘭衛隊長曾經問過你,極端情況下是否考慮聯系‘中心’,”陸必行追問,“中心是什麽?什麽樣的情況算極端情況?”
到了這種地步,在任何人面前都沒什麽好隐瞞的了,林靜恒破罐子破摔,懶得再顧慮自己在陸必行心裏是個什麽形象,三言兩語交代了自己在聯盟挖的大坑:“我在離開聯盟之前,給白銀十衛安排了去處,其中,除了白銀第九衛機動等待調配外,其他人分別潛伏在陸信幾個位于七大星系的舊部附近,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們會負責點着最後一把火。我和白銀十衛之間建立的是三要素的聯系網。”
陸必行博聞強識,立刻反應過來“三要素”指的是什麽——遠程密鑰、中心與備用中心。
遠程密鑰就是通過七大星系的已知躍遷點定點建立的遠程聯系,只要聯盟不被炸個底朝天,白銀十衛沒有倉促轉移,即使林靜恒到了域外,也能實時把控全局。
而假如萬分之一的可能,這個遠程聯系網真的出了故障,那麽則采取第二種聯系方式——将事先約定的“中心”作為信號中轉,重新建立間接聯系。再進一步說,如果連“中心”都失聯,還有另外一個“備用中心”作為雙保險。
“聯盟突然遭到海盜全面入侵,伊甸園破碎,我和白銀十衛的遠程聯絡全部斷開,”林靜恒說,“我的中轉中心選擇地在沃托——沃托已經失去控制了。”
陸必行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感覺林靜恒這輩子一定要遠離賭博才行,不然全世界的狗屎加在一起,也不夠把他負分的運氣填成零:“你的備用中心是什麽?”
“一個我十分信任的人,”林靜恒說,“白銀三是技術部門,會在我離開後辭別白銀要塞,我留給他們一封推薦信,讓他們跟在那位身邊是聯盟軍委第一負責人,伍爾夫元帥。”
陸必行眼睛一亮:“伍爾夫元帥不是坐鎮在天使城要塞嗎?”
如果這邊真的走投無路,是否可以通過這渠道向聯盟求援?
林靜恒的目光隔着防護罩射出來,緩緩地搖搖頭。
“見到重三後,”他低聲說,“我現在不敢信任天使城裏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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