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幾回腸
沈靈犀渾渾噩噩地被蕭央拉了起來,帶到松歲園。待蕭央去解她衣服的時候,才想起拍開了蕭央的手,尖叫:“你幹嘛呢?!”
“看看你到底傷了哪裏啊。”蕭央無辜地皺起了眉頭,腹诽着:果然是高高在上的少爺,性子真是古怪!切磋功夫倒會耍賴,輸了就失魂落魄,別人好心幫忙查看傷勢,又一驚一乍跟個姑娘似的……
沈靈犀不知道蕭央心中所想,卻看出少年眼中的挺直白的嫌棄,暗自苦笑一聲,道:“無事,剛小弟失态了,還請蕭公子見諒。”
蕭央性情耿直,聽她道歉,反而覺得有些無措,憨笑了一聲,讷讷道:“沒事就好。”
一直等回到沈府,沈大公子都有些魂不守舍,才會反應遲鈍被戚文姍眼尖瞧見她外袍上殘留的泥痕,并伸出了纖長的指頭戳到她的腦袋上絮叨:“你看看這一身的泥,別說大家閨秀,就是世家公子也不能如此!你生了是要把娘氣死的,當年一定是孫猴子錯托生在我沈家!”
沈靈犀有氣無力答應:“女兒這就去換了衣衫,娘不要生氣。”
“啊!”戚文姍忍不住顫聲尖叫,小心翼翼把手擱在沈靈犀額頭上,“你怎麽了?吃多酒了還是着了風寒?”還沒等沈靈犀回答,戚文姍自己先忍不住,手握了拳,堵着嘴任熱淚滾滾落下。
沈靈犀心中千絲萬縷的糾纏,見母親舉止奇怪,雖疑惑萬分,卻也未曾多想,小心翼翼道:“娘,女兒都知道錯了,以後不敢了好不好?”
此刻,跟在戚文姍身後的鄭嬷嬷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望着西方叩拜,未開口已是喜極而泣:“哎呦,哎呦,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天地全神保佑,四方土地保佑,二小姐這回可知道自己是個女兒家了。謝菩薩保佑,謝菩薩保佑。”
沈靈犀終于明白自己說了什麽,也不顧戚文姍在身後呼喚,只管扭頭就跑,一口氣回到了文竹苑,緊閉了房門,仍覺得不安,跳到床上,兜頭蒙着一床被子,把全身上下裹了嚴嚴實實心裏才覺得安穩。
十二年康健如牛的沈靈犀生了病,發熱打擺子,被灌了三天的湯藥才算睜開了眼睛,戚文姍顫巍巍站在床前,問:“乖女兒,你醒了?渴不渴,喝水不喝?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沈靈犀答:“娘,孩兒沒事,你歇着去吧。”
聽清了沈靈犀的回答,戚文姍恨得咬牙,卻陪着笑:乖女兒,你前幾日說話就很好,還那麽和娘說話,乖了啊。”
沈靈犀只覺得渾身骨頭都癢的難受,閉了眼不再說話。
戚文姍哄了半晌,無奈籲了口氣,道:“好了,靈犀,娘不勉強你,咱慢慢來,你只說,現在想吃些什麽,娘吩咐廚房給你做去。”
……
前後折騰了十餘日,沈靈犀終于痊愈,披了單衫在院子裏練了一路輕鴻劍,神清氣爽,就躺在樹下的逍遙椅上歇息。
才喝了兩口茶,有下人來報,說是升平将軍府蕭三公子來訪。沈靈犀被茶嗆到,咳得臉頰緋紅,蕭央卻已施施然走了進來,關切地問:“賢弟還沒有大安呢?”
“賢弟?”沈靈犀吃驚望向蕭央。
“是才問了伯母,知道沈公子是冬日出生,小我半歲呢。父親和沈叔父都道兩家親近,我便冒昧了,”蕭央略有些尴尬,忽然伸手摸了摸額角,“既然沈公子不喜,那還依着從前稱呼就是了。”
沈靈犀無語了半晌,道:“賢弟就賢弟吧,小弟并非不喜,只是還沒聽習慣。蕭兄無需介懷。”
從此,算是有來有往,沈靈犀打定了主意不再糾結自家性別,只覺和蕭央年紀相近,意氣相投,同窗讀書,相攜練劍,一起游戲,真成了知己……
成了知己的沈大公子和蕭三爺,便常常在城內茶樓、酒肆,名勝、書局中雙雙出入,因為生得出衆,一時間在月華城風光無兩,人稱月華雙璧。這名聲先只是在平頭百姓中津津樂道,傳說:二人面貌清雅,堪比潘安,又兼玉樹臨風風流倜傥……初聽起來,還道是兩個年輕俊俏的公子,後來,簡直被訛傳成一對仙童轉世。
再後來,傳言也就傳進了宮裏,當今聖上劉珞聽說,不禁好奇。
這一日早朝即散,劉珞竟特意點了升平大将軍蕭誠并兵部尚書沈恩顧,閑話似的笑問:“兩位愛卿素來深得朕心,卻不曾想到,竟也都是會養孩子的。朕素日裏最喜歡讓卿家的孩子們和皇子們親近,給幾個皇兒選的伴讀也都是玉樹仙資,怎麽近日忽然聽聞,兩位愛卿家中的孩子,竟然更加蘭心蕙質,聰穎可愛?”
沈恩顧心中一凜,躬身和蕭誠一起連說不敢。
可聖上看起來,顯然不是為了找二人随随便便談天,繼續道:“蕭愛卿家的孩子,朕原也知道原委來歷,可嘆……”
這一嘆倒也未嘆許久,劉珞眼神一轉,卻狐疑看向沈恩顧:“只沈愛卿怕是過謙,把孩子藏得甚好,歷年宮宴,竟從未帶到朕眼前來。”
沈恩顧如芒在背,戰戰兢兢跪倒:“回皇上的話,小兒實在頑劣非常,十分不成器,怎敢擾了聖聽。”
“誰家孩子小時候不淘氣,”劉珞言笑微微,篤定了要扮演個親臣的聖君,“三日後秋獵,兩位卿家都要帶上孩子,好好表現一番才是。”
蕭誠坦然謝了恩,三朝老臣,不會因為這些小恩典而欣喜過望,卻也為三子高興,難得的機會,雖說央兒已經十二歲,卻也不見得完全沒有成為太子伴讀的機會。蕭家歷代忠烈,只占嫡長一系,他有心讓三子繼承衣缽,自然會在合适的機會,為孩子掙個前程。
沈恩顧卻似被丢在湖中央打了滾撈上來似的,渾身上下瞬間冷汗淋漓,甚至應景兒打了幾個擺子。他心中驚濤駭浪般惶恐:這,這該如何是好。素日裏也沒怎麽當回事,可是今日是在早朝的大殿上,一個不好便是欺君罔上的罪名,只是當着許多人的面,将靈犀的身份抖落出來,孩子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劉珞眼見得沈恩顧神色不對,心下卻也狐疑,莫不是這老沈只得了這一個兒子,把孩子當真慣得太過了,所以實在上不了臺面,可是,那“月華雙璧”的名聲又從何而來?
想來帝都的子民不能都是瞎子。看來還是沈恩顧心疼兒子,怕自家孩子随王伴駕的十分辛苦。
如此一番心思,劉珞的面色便有些不好。
偏沈恩顧萬分無奈,正拿眼睛悄然溜了一眼上面,想要看看聖上的神色。這一眼溜罷,他的脊梁忽就一軟,素日裏的剛正不阿,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似的,分明支撐不住他的身子骨。
還是蕭誠眼明,拉着沈恩顧再謝聖恩,起身時便扯了他一同起來,退後一步站着了。
等退了朝,沈恩顧躊躇,在瓊華殿等候求見。站了近半個時辰,裏面才傳了。沈恩顧觐見,劉旭已是換了常服,半倚在榻上,左手扶了額,右手捧着一卷文書,卻怔怔然看着旁邊的金猊獸口吐出的袅袅然的香。
等沈恩顧見了禮,劉珞方皺了眉問:“愛卿是為狩獵孩子伴駕的事兒來的?”他心裏頭不禁腹诽,素日裏都知道這老沈是個耿直脾氣,卻未曾想,在兒女瑣事上實在……怪道月華城裏,沈恩顧懼內的名聲經久不息。
劉珞的話音剛落,沈恩顧便雙膝跪地,口中呼了聖上,道:“微臣該死。”
的的确确有些該死,但是不能嫌棄地如此直白,有違明君的氣度。劉珞微微帶着些不愉,卻仍和氣地開口:“沈卿家實在不必如此,若實在舍在怕委屈着孩子倒也罷了,只是咱們夕月,從來虎父無犬子,愛卿也要好好掂量,莫把好好的孩子,給養廢了,豈不是可惜。”他此番,是心中幾許思量過,勉強把話說得十分委婉,只當親親切切與臣子話一回家常。
可此話,沈恩顧聽來,卻更覺得千斤的鼎直壓着頂門而來,連連嘆息:“微臣死罪。”
劉珞看着心中着實不耐煩,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愛卿回去吧,朕不與你計較,不必反複告罪。”
沈恩顧卻仍不走,五體拜服,實實在在又行了個大禮,才期期艾艾開口:“皇上,臣不敢求皇上恕罪,只是,亦不能再一錯再錯,欺瞞皇上下去,可這都是臣一時荒唐犯下的錯,只盼天降雷霆震怒之時,念臣素日忠誠,莫要殃及罪臣的家人,臣萬死不能以謝君恩。”
這話聽起來很是不像,劉珞真真一頭霧水,卻也耐了性子颔首,等沈恩顧繼續說下去。
真堪嘆:都知君前為臣難,世人誰曉父母難?左右為難做人難,恨不能,來生為犬不做難!而今唯有一聲長嘆:難難難!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