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串水珠自打濕的發根裏滑落下來,李睦随手抹了把臉,抹去水珠,指尖沿着眉心自鼻梁上滑下,頓了一頓。
若換在平時,無論前世今生哪個時代,她都不會當着個男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昨晚的一場殺戮,她正心緒恍惚時被周瑜言辭一激,這些日子來所看所想,又處處是古代女子身不由己,她今後何以自處,何以度日,自與他自相識以來各種各樣亂七八糟在心裏成形的這麽些念頭就這麽一下子都說了出來。
李睦咬了咬唇,心中暗悔,正要想個什麽說辭把這一茬揭過去,不想卻見周瑜竟順勢點頭,還神情認真,半點都沒有她料想之中所露出的“自作多情”的傲然神色。
好似周身的空氣突然凝固,周瑜在徐州城外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禀明家中長輩”之語如同靈光乍現般突然回映到腦海之中。還有此行北上皖城,再踞江夏湖口,途中又要繞到居巢,周瑜說居巢也是他父親置下的産業。
以及他那不同于這個時代男女之避的坦蕩……
“你……”愣了半晌,李睦終于明白過來她一直以來隐約沒想漏了的到底是什麽了!不敢置信倒吸了口氣,怔怔地看着他。
周瑜低了低頭,偏轉了目光不去看她,聲音卻是柔和下來:“此事你無需勞神,我自會安排妥當。”
“哈?”李睦終于醒過神來,不禁失笑出聲。
她深深吸了口氣,把眉毛挑了又挑,終究還是沒忍住那一口氣,冷笑連連,“周公瑾,論算計,我遠不及你,可卻也不是傻子!”
周瑜聞言不由一愣。
李睦也不給他問的機會,便直接續道:“孫策轉戰江東,縱然屢戰屢勝,武勇如虎。可他若是要在江東真正立足,就必不能少了當地世族豪門的支持,對不對?”
世族豪門在這個時代的影響,李睦原來并沒有多大的概念。可徐州一戰,卻令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就算武勇如呂布,也有殒命敗亡的結局,城府如劉備,亦有棄城抛妻的狼狽。徐州幾番易手,幾番征戰,唯陳登一介書生,官照做,日子照過,平平安安,甚至下邳城裏又明着擺了周瑜一道,堂而皇之奔劉備而去,賭死了他為顧及孫策名聲不會動他全族人的性命。可見世族豪門子弟,縱無萬人之勇,卻勝數萬雄兵。
一提豪門世族,周瑜隐隐猜到李睦接下去要說什麽,臉色不禁微微一變。
徐州如是,江東自然也如此。孫策辛辛苦苦打下這片基業來,自然也是少不了當地豪門世族的支持。而他此時自己尚無高官厚爵,打仗又要糧草,論財論勢,都根本無法許諾這些世族什麽。
唯有娶一個他們家中的女兒,将自己的利益和他們的利益綁在一起,那麽從今往後,孫策勝則世族勝,孫策劃地稱王,這些世族自也便能得盡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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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劉表孤身入荊州,不正也是用這個辦法才紮下了根基麽?
可孫策早已娶妻,就算為聯姻再娶,也只能是為“納”而已。而孫權年未及弱冠,孫翊、孫匡則更小,唯他周瑜是英俊多才的少年郎君,尚無妻室家小,與孫策又是情同手足,多謀善戰,在軍中也素有威望。由他娶江東世族之女為妻,再添幾家旁族為妾,各家均衡,各家得利,方才是孫氏給予江東世族最可信的承諾!
皖城喬公有二女,孫策納大喬,周瑜得小喬。當李睦意識到世族在這個時代的影響力的時候,原只是唏噓周瑜和小喬這一對千古恩愛的夫妻最初竟只是一場尋求平衡的政治聯姻,英雄美人只做尋常,結義兄弟成連襟,這才是千古佳話!
卻誰知,今日随口一言,竟教她探出了周瑜準備在她身上也來一出“千古佳話”!
這其中的輕重權衡,連李睦都能想到了,素來行事謹慎,走一步想十步的周瑜會想不到麽?
“你父官至洛陽令,家中歷漢三公,如此出身,卻至今未娶,又是何緣故?”再回想起周瑜歷數家世時又是公又是令的顯赫,李睦不由拂袖冷笑,“周公瑾,你要娶我,若為妻,他日又當如何再聯姻江東?若為妾……”
“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一陣清風拂面而過,潺潺水聲中,樹葉沙沙作響。李睦和周瑜兩人俱是滿身血漬滿身塵,相對而立,李睦微微揚着下巴,緊緊抿着唇,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弓弦,一雙清透明澈的眸子晶瑩透亮,瞳仁裏卻笑意全無,仿佛只要周瑜再往前走一步,這把弓弦之中便立刻會射出利箭來。
偏偏兩人都不開口,一時靜默無言。
過了片刻,周瑜徐徐輕嘆。
他向來自視極高,自小到大,只有人贊他謙遜恭讓,還是頭一回有人當着他的面,責他太高看了自己。
可他卻偏偏半句反駁都說不出來。
他當然知道孫策有聯姻的打算。
只是他從來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亦或者說,在此之前,他從來就不在意他将來之妻會是什麽模樣。
出身高門,早就見慣了這等以姻約鞏固權勢的做法,他要輔佐明主,揮斥方遒,一掃乾宇,若要用嫁娶之事穩定盤根錯節的各方勢力,他原也覺得并無不可。
一個性子柔和,溫雅知禮的世族女子為他操持家裏,生兒育女,似乎就像太陽一定會從東邊升起一樣,是他人生中既定的軌跡。唯一的差別,就是這個女子是依他家族所定,與朝中任官結姻,還是看江東局勢所定,争取最大的支持。
于他而言,總是一個女子,并無差別。
可李睦于他……
初時只是因有了肌膚之親在前,他不可當做全然不知,一概不管,便才生出幹脆娶了這小女子的念頭來。
本來也不覺得是什麽大事,豈不知時日一久,原來淡然的心思竟不知不覺變了意味。
見兵馬陳列時眼中的驚嘆,懊惱時微紅的耳尖,卻又每每出人意料将他千方百計藏了許久的意圖一語道破。
氣惱時瞪着眼,飲酒後頰生紅,與士兵說笑,與工匠試箭,與軍中莽将對飲,與他一字一句定下賭約,從壽春起,哪怕心裏再沒底氣,這小女子依舊背脊筆挺,一副不認輸的倔強模樣。
他自問平素裏不曾怕過什麽,可昨夜卻險些被這小女子吓得心膽欲裂,氣怒成狂。
他一貫青袍銀甲,縱沖殺戰場,戰馬血染,也自從容閑雅,卻幾次三番在這小女子面前狼狽不堪,甚至寧可裝暈也不願睜開眼來。
除了娶她回去,他還能怎樣?
只是周瑜不禁苦笑——這回似乎他真是高看了自己。
便在這時,高順遣了親兵來問何時出發,将他一句話生生堵在嘴邊。周瑜只能先看了李睦一眼,耐了性子,轉而先問從宣城得幸的“兩位将士”傷勢如何。
孫權自孫策投袁術時起就一直随母留在江都,月前才南下投軍,孫策将他帶在軍帳之中幾日,便又逢戰事,恐他在軍中有所損傷,便令其南下駐守宣城。
故而軍中上下,真的認識孫權的不過寥寥數人,以及宣城的數百守将兵士,就連孫堅舊将,也多只在孫權出生時喝過一杯慶酒,随即便又四方征戰。之後再經歷了被袁術吞并蠶食,十年多的時光,哪怕現在就是站到李睦面前,只要孫策不否認,又有幾人能認得出她是假冒的?
而現在宣城一戰,守将盡亡,唯餘周泰一人,還重傷脫力,昏迷不醒,孫權背後中刀,也是傷勢沉沉,李睦這個假孫權原還需要躲在帳後,推說也受了傷漸漸避人耳目,現在竟是連遮掩都不用了。
方才周瑜已派了人往下邳去孫策處報訊,一面也只說這“兩位将士”乃軍中重将,命人速往最近的城鎮中請醫救治。
那親兵回得清楚:“請得一位醫者,說兩位将軍都需尋一處好好靜養,高将軍言城外有方無藥,也無法靜養,故請權公子即刻下令拔營。”
周瑜略一沉吟,随即點頭下令立刻整軍拔營。
這麽一緩,李睦倒是從初時的震驚裏冷靜下來。
她的反應……是不是太誇張了?
周瑜是這個時代的男人,明知她是女子,與她這一路同行,遇祖郎時還同宿在一個船艙內,包紮傷口時又脫衣相對,于他而言,娶她應該只是擔着她名聲有損的責任而已。
而在這份責任心上若能生出于名于軍有利的千古佳話來,自然是更好。
出身好,相貌好,思謀過人,武勇善戰,又有鹄鴻之志,他三妻四妾只怕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在這個最流行打了仗丢下家小就跑的年代,這樣的男人,還能記得娶她應該已經實在是極為罕見難得的責任心了。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橫豎還有太史慈這個兄長,她若抵死不嫁,孫策還能強逼她不成?又何必對周瑜太過苛責?
想到這裏,李睦慢慢呼出一口氣,滿身的防備也跟着慢慢放下來。待那親兵離去傳令,她的口氣自然也軟下來:“你是不欺暗室的男兒君子,頂天立地,雙肩擔責,我很是欽佩。就當這回是我賴賬罷了,”眼睛一眨,微微眯起來,兩手一攤,“你中了流矢,我不給你包紮傷口,難道看着你流血至死?若因此就言及嫁娶,豈不如同那些只講男女授受不親,嫂溺斃而叔不得救的迂腐酸儒一樣了?”
什麽叫“就當是她賴賬”?這事……她又怎能賴賬!
還說得好像他常常賴賬一樣!
周瑜的思緒才從孫權和周泰身上轉過來,一聽這話,頓時胸口一窒,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只要太史子義長兄代父點了頭,再由伯符為媒,她還能賴賬?
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全然冷靜下來,知道這話若是現在立刻說出來,面前這小女子怕是要立刻就跳上馬回下邳去找太史慈不可。只能強壓下心口一股郁結之氣,搖了搖頭:“此事以後再說,趁現在軍中有醫,速去……”
“我能去?”
看着周瑜一時失言,一臉恨不得咬掉舌頭的惱恨,李睦朗聲而笑。
低頭從衣擺處翻出中衣衣角,自周瑜傷後,她就一直多生了個心思,凡上身的中衣衣角處都沿着布質的紋理剪開一個小口,萬一到要用處,只需沿着小口撕扯,就能扯下一條來。
這個時代消毒的意識太差,要尋塊幹淨的布料不易,無論是磕了碰了包紮傷口,還是洗把臉擦個身,總還是自己貼身穿的要幹淨些。
“我想過了,從今往後,你只當我是尋常男子,”李睦往後讓了一下,沒要周瑜幫手,只歪了頭朝他眉梢一揚,側着頭眼角處微微挑起,一排白森森的齊整小牙扯住布條的一頭,仿佛一頭龇牙的小獸,騰出另一只手來将布條纏到小臂的傷口上,“我雖領不得兵,也不懂政務,但孫策若召工匠打造軍械,單憑下邳城頭四百步的射程,他便少不得來詢我。”
“下邳的城弩弩身太長,絞盤的木結又磨得太短,若是全由我來打造,弦口和弩身全用鐵質,也不用只安在城頭,弩下裝輪,僅一人便可推動,四處可去,四百步射程,可保精度誤差不錯兩步。”
有所求,才能有所應。既有太史慈,那她将來在江東自有容身之處。但周瑜如今一提,也讓她突然想到另一個馬上也要迫在眉睫的問題。
她如今年将十五,就快到了及笄之齡,周瑜娶妻尚要考慮與江東豪門世族結親,而太史慈為孫策之将,她身為太史慈之妹,怕是也有打算要動到她身上來。
一旦孫策于她有所求,動心思之前,就不能不先問一問她願不願意了。
披散了一頭長發的少女侃侃而談,淡淡的陽光沿着她的肩頭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輪廓,投落朦朦胧胧的虛影,眼睛卻仿佛最亮的星辰,驕傲而堅定,如同睥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