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李睦才趕到城中,就已經聽見南面震天的喊殺之聲,軍鼓號角,此起彼伏。
高順走後,城內一共就三千守軍。周瑜點了八百精銳,剩餘的兩千多人分守四門,南門城樓之上,不過區區五百兵卒,城頭上箭如飛蝗,鋪天蓋地的箭矢隔着城牆兩相交織,密集得仿佛不透風雨,令人看一眼,呼吸便為之一窒,心生懼意。
高逾三丈的巢車在滾滾煙塵中仿佛一個個巨型的怪物,最高之處和下邳城的城樓只相差了少許,密集的箭雨從巢車上一波又一波地向城頭插來,箭矢上都裹了燒着的油布麥草,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火線,火星四濺,将城頭的守軍壓得幾乎無法擡頭,不斷有兵士中箭墜城。
防禦的箭矢稍稍減弱,一架架雲梯便立刻搭上了城頭,攀城而上的敵方兵卒成片地被滾木礌石砸得頭骨碎裂,慘叫着跌下城去,然而又有後繼者繼續瘋狂地向上攀湧,仿若一群出籠的野獸,嗷叫着朝城頭撲殺而來。
鼓聲如雷,仿佛驚天巨浪,翻湧奔騰,手執皮盾長矛的敵軍士兵很快就在牆頭和守軍白刃相交。
呂布劫得徐州之後,為防駐守在沛縣的劉備和虎視眈眈的曹操,将糧草辎重都屯于下邳。然而這位戰陣之中睥睨縱橫的飛将卻不通守城文治,在他的治下,下邳城的城牆不曾修固過一次,城外的護城河也沒有拓寬,更沒有分築內城,四面城門,只要其中一面被攻破,下邳城便立刻失守。
半座城池都陷入煙塵直沖,四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苗,不時地有着火的屋舍轟然倒塌,刺鼻嗆人的焦味中,到處都是從屋子裏逃出來的百姓,或被屋梁砸傷,或被火燒傷,渾身焦黑,面目狼藉,哀嚎呼喊,四散奔逃,一片混亂。
李睦勒馬四顧,面沉如水,從意氣風發的沖動中定下神來,一時有些茫然。她沒想到就周瑜離城的這麽一會兒功夫,城中竟已至此。
難道真的守不住了麽?
便在這時,一個孩子突然從一旁的一團濃煙裏哭着跑了出來,約莫四五歲的樣子,仿佛一團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球,跌跌撞撞地就往李睦馬前撞來。
她身下的這匹馬并非訓練有素的戰前良駒,正被眼前的煙火和混亂驚得不安地徘徊,還時不時蹦起前蹄,仰着脖子想要掙脫套在頭上的馬具,等李睦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那孩子已經跑到了馬腿邊上。只聽馬匹一聲長嘶,她心裏只來得及叫一聲“糟了”,死命地扯住缰繩,馬的前蹄已經揚起來,朝着那孩子的頭臉就踹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李睦連驚叫都叫不出來,下意識手放脫缰繩,身體倒翻下馬,就朝着那個孩子撲過去。
張遼就在她身後不遠,照之前那一拳打馬的架勢,應該能夠拉住那匹瘋馬吧!
若張遼趕得及,她把那個孩子撲倒,頂多就是摔一下。若是趕不及,那就算她不救那個孩子,憑她的騎術,根本駕馭不了已經人立起來的高頭大馬,同樣還是會被甩下馬背。她根本來不及細想,也沒有細想的餘地,只能選擇相信張遼。
張遼比李睦預想之中來得更快。
她的手才放開缰繩,眼角已經瞥到一個黑影自她身側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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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腰一手抄起那個孩子,反身另一手準确無比地扣住馬辔,一聲大喝,竟生生将周遭的喧嘩呼喊都壓了下去,馬嘶驟然而斷,變成一連串急劇的悲鳴,李睦只覺得身下的馬背如遭重擊,筋肉繃緊,緊接着向後仰倒的視野陡然又向前傾,卻是才擡起一半的馬蹄被張遼強行按了下來,馬腿發軟,一下子前腿跪倒。
總算馬腿一跪,往前摔的高度就變矮了許多。李睦這副身體臨危的反應又立刻發揮出作用來,反手帶了一把缰繩,堪堪貼着馬背馬頸滾落下地,姿勢雖然狼狽,但總算是分毫未傷。
張遼放松了馬辔,又将手裏的孩子放下來,向李睦抱拳一拱手:“權公子無恙乎?”
“啊?”李睦驚魂未定,回頭再看一看垂着脖子踱着步,好像半點脾氣都沒了的馬,再看看張遼的一張黑臉,長長呼出一口氣,“無恙,無恙……”
“權公子再向前,也是徒令将士分神,擾亂軍心!”見她牽過馬還要上馬,張遼上前扣住馬辔,攔了一下。
李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将軍願助我守城?”
哪知張遼沉着張臉,與她對視片刻之後,卻是徐徐搖頭:“遼無畏死戰。然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安民,此戰兇吉難料,權公子還是要做好突圍的準備。”
李睦心中一沉,她也知道若不安民,這些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脅的百姓很快就會為了求生開始沖擊自己的城防,以求開城投降之後,能免除戰亂塗炭之苦。
就在她猶疑之時,只聽稍慢一步,跟着他們一同來的徐茂在後面厲聲大喝:“豎子安敢放火!”
放火?
李睦猛地醒悟過來。再四下環顧,只見她所處的城中主街上,兩側屋舍坍了一半,熊熊火苗将屋瓦燒得噼啪作響,然而,卻只有幾支零星的箭矢,被燒得焦黑,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根據上抛運動的特性算了許久,又試驗了好幾天,才能在三丈多高的城頭射出個四百步的射程來,用的還是要數人合力轉動絞盤的守城床弩。這裏距離南面城牆比四百步少不了多少,從城外射進來的箭矢若要越過城頭的高度,又要有殺傷力,就勢必不可能貼着城牆底下往上射,還要再往後退,普通的箭矢哪裏能射得到那麽遠?
若是從巢車上射進來的箭,巢車的承重有限,連四石的弩機都未必能放置,更不可能有如此射程!
分明是有人趁亂放火!
想到這裏,李睦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不禁眯了眯眼,咬了咬牙,一把扯下系在腰裏的佩刀,連同缰繩往張遼手中一塞,另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拍:“權将下邳城都交予将軍了。将軍戰時,城中必安!”
“權公子……”
隽秀的少年雙眸晶亮,朗朗笑語之中隐隐帶了一絲說不出的狠絕戾氣,張遼突然想起那天每人只準殺兩名敵軍,便立刻進城,不許戀戰,不許後退,也不許回頭的那五百兵卒。
以己方五百折敵軍一千,對于這支周公瑾悉心調教出來的精銳人馬來說或許戰績并不輝煌。可正是這五百人,一人未損,打了就走,幹脆利落地令劉備根本來不及反應,追之不及。
見張遼不曾一言拒絕,李睦心裏先是一定,再向他拱一拱手,旋即立刻轉身而走,迎上正按着放火之人一頓暴打的徐茂,往他肩上又是一拍:“盛豐先随我安民,回頭再來接着打!”
不等他回答,旋即就立刻扯了他的衣袖,一面将人拖走,一面回頭問道,“四面城門的守軍不動,你還能調集多少人?”
“陳家那裏還留了十個伍巡哨,另外城中糧倉那裏還有三百人。”
徐茂被李睦一拖,下意識地一個拿樁,穩住身形。李睦的那點力氣自然和他相差甚遠,當下就反被他帶了個踉跄。徐茂猶自不覺,還認真地回頭踹了那已經被他打得爬不起來的放火賊一腳,這才續道,“不過周郎有軍令,只要下邳一刻不破,糧倉的人就一個都不能動。”
“不動就不動,五十個人也夠了。”李睦險些摔個仰倒,好不容易扯住徐茂站穩,見他還站着不動,不由又拍了他一巴掌,“怎麽,周公瑾說的就是軍令,我的話就不是了?”
徐茂生性粗莽率直,平日裏說笑無忌,可一涉及軍令,便立刻令出禁止,絕無二話,就如同當初李睦要他率部每人只能殺兩個敵軍就必須退走,他縱然不解,卻執行堅決,毫不含糊。
李睦此言一出,他立刻躬身應“喏”。
五十人,守城不夠,沖陣不夠,用來綁人,确實是足夠了。
五十個人身披胄甲的兵卒從陳家的別院裏沖出來,拐了個彎,又沖進陳家的正院。偌大的院落重重進進,回廊曲折,屋瓦成片,安靜祥和得好似外面緊張的戰局與他們處于兩個世界。然而只片刻之後,這座突顯格格不入的院落裏便響起了清脆的兵刃相擊之聲,緊接着女人的驚呼聲,男人的喝罵聲,孩子的哭聲,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呼喊求救,再夾雜着此起彼伏的“投降不殺”的大喊,陳家的正院立刻就成了城中奔走混亂的縮影。
陳家是當地豪門世族,自養部曲壯丁。若換在平時,五十人怕是連陳家正院的大門都進不去。而此刻同樣是五十人,五人一伍,兩伍一隊,每十人成一組,幾乎所向披靡,李睦一路疾跑而來,氣還沒喘平,就已經把陳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數十口,連同護衛他們的部曲在內,一同用粗繩捆了個結實,推了出來。
“禀權公子,我部損三人,傷九人,俘敵共八十四人。”徐茂出來躬身一禮,他只當李睦突襲陳家乃是陳登真的投了劉備,提議道,“将他們押上城頭,定能亂敵軍心。”
看着眼前一片東倒西歪,或哭天搶地,或怒罵狂喝的人,李睦不禁冷笑。
若不是将府中部曲都遣出去四處放火,煽動民亂了,她哪有那麽容易能踏進這身後銅雕木刻的大門!
劉備在外攻城,他們在內造亂,周瑜帶兵出城,此時一旦城門吃緊,城中守将驚慌之下,定以守城為上,又哪裏還能騰出空去想這滿城的亂象究竟是因戰而起,還是另有所圖?
最多安撫拉攏城中的世族,再将街上百姓趕到屋裏,不準出門,以求穩定罷了。
“亂軍心有什麽用?陳登真的引劉備破了城,你還能真把他們都殺了不成?”徐茂的詫異之中,李睦一揮手,眉眼之間閃過一絲狠色,“将人都帶到南門城下,我看城中還能亂多久!”她若不狠,下邳城就守不住了!那些沒死在戰亂裏反而死在陳家部曲放的火中的百姓就都白死了!
八十四人被捆了手腳,卻不堵嘴,一個個如同麻袋一樣扔到板車上,一共裝了慢慢七車,徐茂的部下從陳家宅後的田裏牽了牛出來,拉着車浩浩蕩蕩往南而去。
城頭已經進入了最後的白刃戰,張遼一杆大槊舞得虎虎生風,宛若殺神天降,血霧彌漫,肢體橫飛,直将周身方圓三尺之內所有的活物砍劈殺盡,卻阻止不了越來越多的敵軍不顧生死地往城頭上撲來。
李睦趕到城下時,巨大的城門正在城外的撞錘下發出聲聲哀鳴。
震耳的隆隆聲和搏殺喊殺聲中,李睦将将到了城門口,街道橫裏突然竄出數十個平民打扮的壯漢,一言不發朝着他們就撲殺過來。徐茂一時不防,被一刀劈在背上,一聲怒吼,抓了刀就迎了上去。
只是他們人少,李睦一見形勢不對,放眼四顧,只見火光煙霧非但不見消散,反而更重了幾分,煙霧之中影影憧憧,似乎還藏有不少人馬,正向他們靠近。
意料之中。
她領人沖進陳家的動靜極大,陳家的部曲散落城中四處放火,算算時間,确實也該反應過來了。
“把他們都推到城門口!”李睦根本來不及再多思考,随手從一名被砍倒的陳家部曲手上奪了把刀,對着正沖到板車前的一人就是一刀。溫熱的鮮血直噴出來,板車上的人尖聲驚叫,又被李睦一刀劈在眼前吓得直接暈了過去。李睦回頭扯着嗓子聲嘶力竭,“給我用他們堵住城門!我不願行殺人滅族之事,但既然迫我至此,今日若是城破,我要他們頭一個被城外的軍馬墊足殉城!”
她恨極了這些兩面三刀,蛇鼠兩端的牆頭草,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屠殺滅族,以血祭旗的事。但既然他們那麽希望城破,不妨就讓他們自己擋住這轟然欲倒的城門!城門一破,外面敵軍一擁而入,便将從他們的身上踏過去!
若是城外來的真是劉備,就正好他們看一看,這位仁義滿天下的皇叔宗親會不會因為他們造亂投誠的“汗馬功勞”而緩一緩進城的腳步!
以身擋門,可還期望門開城破?
“住手!都住手!住手!住手!陳氏宗族立刻用實際行動向李睦證明了什麽叫做蝼蟻尚且偷生。有個女人尖利的聲音率先尖叫了一句“住手”,這一句“住手”就如同開了閘一樣,一個個方才還怒目挺腰,對着李睦破口大罵的老頭子們也都跟着叫起來,先是此起彼伏地一個一個喊,後來很快他們便發現聲音被淹沒在喊殺激戰之中,便開始異口同聲地喝令,甚至聲嘶力竭地狂喊起來。
八十多個人撕扯着嗓子齊聲的呼喊,漸漸壓過厮殺之聲,趁着撞錘撞擊城門的空隙,清清楚楚地傳至城頭。
攻城之戰正在最後關頭,卻只聽到一浪又一浪的高呼“住手”之聲,別說城下正在和徐茂部衆厮殺的陳氏部曲聽令停了手,就連城頭正在奮力拼殺的敵軍兵士也不禁愣了一愣,不明白這生死戰場之上,怎會有人齊叫“住手”的。莫不是撤退的軍令?怎又不聞退軍的金鼓聲?
就在這稍縱即逝的時刻,城外東北方向驟然出現了一條巨大的火龍,如同蛟龍出海從敵軍的斜後方直插而入,張遼狂吼一聲:“援軍已到!殺!”
援軍!
李睦在城下猛地擡頭,只見頭頂烏金西垂,金紅色的霞光鋪滿整個天空,漫天的霞光和滿地的血色相輝相映,天地之間,旌旗烈烈,城牆上血跡蜿蜒,四處都挂着屍體斷肢,一股一股的鮮血,直往下噴。
仿佛是回應張遼的話,城外突然傳來一聲長嘯,飛揚雄勁,浩浩烈烈,仿若雷霆劈山,裂石驚空,城裏城外,無數人為之一震。
“是孫将軍!”徐茂一下子跳起來,揮着刀連連撫掌,嘶聲大喊,“孫将軍來援了!”激動興奮之色,溢于言表。
孫将軍?李睦一愣,那被兩把刀吓得渾身發抖的老大夫能叫她一聲小将軍,可此時徐茂口中的孫将軍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的是她。
是……孫策到了!
她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城外忽地又一聲清嘯,清越峻拔,直穿雲霄,卻仿似較勁般,倏起倏落,一路壓着之前那嘯聲,陡然拔高,鬥志昂揚。
李睦一下子就認出了周瑜的聲音,整個人忽然愣在當場,仿佛天地之間都靜了下來。
城下突如其來的援兵,兩聲長嘯中排山倒海的殺伐之氣激出了城頭上正在厮殺,幾欲絕望崩潰的守軍心中的生機,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聽着城頭的鼓聲如雷,越來越盛,李睦陡然洩氣,手裏的刀“當”的一聲落到地上,只覺得手掌發麻,雙腿發軟,渾身都在發抖,站也站不穩。
耳旁的厮殺聲漸遠,城門外的撞錘不知何時也已經停止了撞擊,仿佛天地之間就只剩下她劇烈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喘息,李睦雙手撐住板車,只覺得喉口發幹,胃裏一陣陣抽搐,衣衫背後早就被冷汗浸透,微風徐徐,竟是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武将輝煌暢快的背後,吓起人來還真是要吓死人!
真特麽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