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診完脈,又盯着那老者開了藥方去抓藥,周瑜才與張遼商量了一下如何将傳言傳出去,最後定下了還是從陳氏一族着手。
陳登出城已然兩日,遲遲未歸。無論他會否趁勢投了劉備,賭周瑜不敢将陳氏一族屠殺洩憤,此刻陳氏中定然會有等不及的人設法出城暗通劉備,打探聯絡,“順便”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
做完這些之後,周瑜忽然變得清閑起來,一連數日,都随着李睦晃到工匠棚子裏,看她根據一個個兵士飛報的劉備軍營的位置在地上寫寫畫畫,一會兒又在那幾架從城頭拆下來的巨大弓弩上來回摸索。
直到最後她一聲“成了”,整座棚子裏所有的工匠無論老少發出一聲轟然的歡呼,不等她再吩咐,紛紛出力将弓弩全部又搬回城頭。
随着一聲聲吱吱嘎嘎的絞盤旋轉聲,三根交纏的弓弦慢慢繃緊,數枝長矛般的巨型長箭在箭槽裏蓄勢待發。
城頭十三架遠程床弩已經全部拆了下來,李睦唯恐計算的過程偏差過大,亦或是斥候對劉備中軍帳的位置報錯了幾分,讓人将原來的分布四面城門的守城弩都拆下來彙聚在這北門上,一步一隔。
做不到的精确度,就以數量補足,就算是其中哪一環節有所疏漏,十三架床弩,十三步的射擊寬度,也就是說,她能有十三步的誤差範圍,無論如何,也足夠了。
無風無雲,天氣極好。用周瑜的話說,就是雲凝而不動,必是晴日無風,最适弓箭之威。看着弓箭手做最後的調整,李睦捏着衣袖,有些緊張:“若射偏了怎麽辦?”
周瑜站在登樓的階梯口,換一身白袍輕甲,長槍上的紅纓順服地貼在槍尖上,如同一抹印在槍身上的血痕。見李睦緊張,他朗然一笑:“是誰指天立誓,要與我一賭?怎麽箭在弦上,卻要退縮了?”
“誰要退縮了!”李睦咬了咬牙,扭過頭不去看他。
周瑜原是要借下邳城中不和的消息引劉備主動發兵攻城,可不知是陳登一直在劉備營中未歸,陳家人不敢輕舉妄動的關系,還是劉備被他們之前城門口的那一戰殺寒了膽,李睦診脈之事,周張二人持刀相對的消息放出去整整五天,城外劉備的兵馬別說攻城,就連集兵的號角戰鼓都不曾再響一趟。
這樣圍而不打,下邳城裏的百姓很容易人心渙散,尤其是劉備的仁德之名,再加上張遼本來就有投劉之心,每多僵持一天,下邳的內亂都極有可能變成假戲真做。
而李睦卻暗自慶幸好在仁德之名也有其局限。劉備要名聲,就做不出掘斷泗水,水淹下邳,傷及百姓的狠絕之事來,否則現在正值夏汛,他來一出歷史上的水淹下邳,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于是,周瑜在看過李睦和工匠們試驗守城弩之後,立刻決定主動出擊。
他并不在意這十三支箭最後落在哪裏,只要按照李睦的法子,最終都落在劉備的軍中就行。
劉備曾是徐州牧,他應該最清楚下邳城牆上的守城弩雖都是十石強弩,可卻只有兩個絞盤,根本不可能用足十石之力,達到四百步的射程。而他還是謹慎地在城外兩百步之遙駐紮前軍,加上一萬兵馬的陳列厚度,他的中軍帳距離守城弩就足有四五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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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百步的距離,哪怕守城床弩的弓力運足,也已是強弩之末!根本不用考慮下邳城的守城兵暗箭偷襲的危險。
所以只要李睦這些箭有足夠的射程,從天而降,那必掀起一場混亂。此時他再領一軍殺出城去,定能趁着對方軍心動搖,士氣低迷之時打得劉備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該回沛縣了!
看着李睦将探查劉備中軍帳位置的斥候召來反複詢問,又一本正經地指揮工匠校準弓弦,調整角度,精神奕奕,氣色極好,全無前幾天那委頓的模樣。周瑜抿唇輕笑,閑閑負手而立,一副能否趕跑劉備,都落在她身上的模樣。
***
劉備有些心神不定。數日前,下邳城裏有消息傳來,說是呂布舊将張遼與周瑜不合,那時他就猶豫起來。
仗打到這個地步,已經無路可退了。再退回沛縣,不說沛縣地狹人少,毫無施展的餘地,就是這一趟白跑,糧草的損失,威望的損失,他都承擔不起。
然而一想到城門口那披血斬骨,沖殺睥睨間仿佛彙集了天地間所有光芒的三個青年将領,他就心驚肉跳。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對方只是年輕氣盛,初生之犢。
他此行來得匆忙,原以為陳登為他鋪好了路,張遼願降,他只要過來接收城池就好,就像當初陶謙迎他入徐州時一樣。一個誠心相讓,一個謙恭假辭,一來一去,賓主相歡,平穩過度,百姓安居,士兵融洽,皆大歡喜。
撞錘,巢車,雲梯,鼓樓,這些大型的攻城軍械,當初嫌沿途運輸累贅,又為表明自己确實只願城中百姓無損無傷,他一樣都沒帶。
哪知城門突變,下邳易手,将他生生堵在門外。
想到這裏,劉備不禁又嘆了口氣。
這時,帳外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帳幕一掀,張飛的人和洪若驚雷的嗓門一起沖了進來:“大哥,大哥,巢車好了,好了!”
劉備大喜,方才思緒被打斷的那一瞬間的不虞立刻煙消雲散:“當真?可用幾架?雲梯和撞錘又有幾副?”一連串問出好幾個問題,也不等張飛回答,一把攬住他的臂膀就往外走,“走,随為兄一同去看看。”
“大哥!”張飛突然腳步一頓,“真要攻城啊?”
他雙膀有千鈞之力,這一收步,生生将興沖沖往外沖的劉備又拖了回來。
“翼德何出此問?”帳門口的親衛已為他們将帳幕高高打起,外面的天光将并不太大的軍帳照得通亮,劉備的氣力遠不及張飛,被拖得踉踉跄跄,臉色頓時有點難看,一把甩開張飛的手臂,轉頭負手,“不定下邳,如何奪回徐州?”
“可是……”
說實話,周瑜技高,張遼武勇,高順搏命,個個都是當世難得一會的高手,若能和這些人全力一戰,何其痛快!
可下邳城這時候傳來內部不合的消息,未免也太過巧合了!
照他的意思,不妨先樹起雲梯,推出巢車,讓下邳城裏的那幾人看一看。城內兵力不足,不過是欺他們未曾攜帶攻城器械,一旦他們有了巢車雲梯,那對下邳城內形成的心理威壓是不以言喻的。
若能得城中人主動開城投降自然是最好的,而一旦攻城,他們便再與轉圜的餘地了。
若是戰事受挫,士氣低迷,人心浮動,除卻退兵,劉備将再無其他選擇。
只是,他才剛剛開口,就聽見帳外傳來“嗡嗡”的低鳴,仿佛外面突然刮起了風。
劉備顯然也聽到了這動靜,奇怪地向帳外張望了一眼,卻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危險。等他看到帳外晴朗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點黑點,而且那黑點正越來越大時,耳邊只聽到張飛嘶聲力吼:“來人!護衛——”
訓練有素的親衛們迅速沖了進來,熟練地舉起牛皮盾,将劉備牢牢擋在盾後。然而,當他們看到帳內除了劉備之外只有張飛一人時,卻又不禁迷惘起來。
不是有人行刺,也不是有人襲營,這是要護衛什麽?
劉備先是被張飛一聲大吼吓了一跳,緊接着又被十幾名親衛緊緊護在中間,一時慌亂起來。正在他也跟着那些親衛一同感到不解,正要發問時,就看見距離他半步之外的張飛烏漆漆的長矛當胸橫掃而出,矛尖在陽光底下帶出一道森寒的弧線,一雙環眼瞪起,又是一聲大喝。
“喀嚓!”
整座軍帳突然晃了一下,一支長矛般的巨箭從天而降,正正落在張飛的長矛之上!
張飛早已全神貫注,一身的勁力都凝聚于雙手之上,長矛于額前一迎一挑,硬生生架住自上往下的巨大沖力。箭矛相擊,爆出一串令人牙根發酸的摩擦聲,箭勢遇挫,向側一斜,側飛出去,奪的一聲深深地紮到釘住帳角的木樁子上,木屑飛散,沒有羽毛的扁平狀木制箭尾顫抖不止,嗡嗡之聲,不絕于耳。
幾乎就在那支巨箭落地的一瞬間,第二支巨箭便擦着張飛的長矛掠過,空氣之中陡然發出一連串撕裂般的巨響,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首當其沖,站在最前方的那名親衛手裏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的親衛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被餘勢未消的巨箭自胸口穿過,整個人被強勁的力道帶得向後飛起,又重重摔落地上。
箭尾疾顫,發出一連串啊高亢的顫音,那個親衛被巨箭直接釘在地上,随着每一次箭尾的顫動,胸口迸射處一蓬鮮血,濺得周圍衆人一頭一臉。
整座軍帳瞬間彌漫這一股令人聞之欲嘔的血腥味。
兩支巨箭前後相隔只眨眼的工夫,距離兩支巨箭只有半步之遙的劉備目瞪口呆,然而便在這時,帳外陡然爆起一片驚呼之聲,卻是有兩支原本瞄準中軍帳的巨箭射偏了幾分,正中剛剛造好的巢車。
疾馳而至的巨箭自三丈多高的巨大巢車頂上刺落,在承載兵士的承板上刺穿出一個洞來,箭勢受阻,箭尾劇顫,餘力傳到隔層的木板上,一道道裂縫迅速自那洞處開始向外擴散。交睫間,那可載百人的承板便再也承受不住,裂成碎片。高大的巢車失了承板的支撐,發出一陣吱嘎之響,不等滿心期待的劉備出帳看上一眼,轟然而倒。
兩息之間,十三支巨箭仿佛天降神兵,以摧枯拉朽之勢,自劉備軍隊上方降臨,一半落在他中軍帳四周方圓一步的範圍之內。
劉備的中軍帳釘柱頃刻就塌了一面,帳中懸着地圖的木架化作木屑飛散。而另一半巨箭則四散飛射,一連射塌兩架于軍營外側的戰鼓鼓架,也射倒了剛剛造好的攻城巢車。
雖然除了最初那護在劉備身前的親衛,并無其餘死傷,但這十三支從天而降的巨箭的威力卻足以令所有的兵士驚慌失措,魂飛魄散。
***
下邳城頭,第一次用盡十石全力的床弩到底經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力量,只射出一箭之後便弓弦崩斷,弩身斷裂,紛紛散架。
李睦卻一點也來不及惋惜,扶着城牆高處的柱石,看着周瑜領八百步卒自城門沖出,向劉備的前軍直撲而去,心中貓抓似地不安,扶着牆垛踮腳極目遠眺:“到底射準了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