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劉備要攻城了?”
不是說沒有雲梯,沒有巢車就不會強攻麽?
李睦被鼓聲吓了一跳,有些無措地望向周瑜。但見周瑜眼中劃過一絲意外,卻毫不遲疑地揚手,召來傳令兵,抿着唇目光盯着城下招展的旗幟。
軍中陣前,旗令先行,若劉備不如他所料,準備不惜代價強攻下邳,令旗一動,就是戰起。
所有人緊張起來,張遼在城下有序地指揮着兵将分守各處城樓,又連連呼喝傳令兵速去其他幾處城門查探,整座下邳城,仿佛一架巨大的弩機,箭上弦,弓開滿,只等周瑜一聲令下,便立刻化身為收割人命的利器。
李睦下意識往前一步,想要看個仔細,然而手腕一緊,被周瑜牢牢扣住,又拖了回來。
城裏城外,轟然滾滾的鼓點聲中,竟愈發顯得的寂靜,靜得令人不由跟着凝神屏息,只待鼓聲一停,便是一場厮殺。
然而,鼓聲并沒有持續多久,意料之中的喊殺聲也并未出現。
城頭弓滿弦緊,刀槍如林,近乎詭異的靜默之中,卻見城下烏壓壓的軍隊左右一分,一人一騎,躍馬而出。
“周瑜周公瑾在何處?可敢與俺再戰一場!”黑馬黑甲,遙遙望去,只見裹着馬上之人也是一團烏黑,看不清長相面容,倒是聲音雖然隔了那麽遠,還是清清楚楚,壓着風聲傳了過來,“俺常聽人言江左英豪唯周郎,早有一較之心,你敢是不敢!速速放句話來。”
江左英豪唯周郎?李睦挑了挑眉,那素有江東小霸王之稱的孫策又算什麽?看着張飛在護城河前揚鞭舉矛,高喝挑釁,李睦盡管緊張得手心冒汗,還是忍不住朝周瑜一偏頭:“這也叫離間計?難道就不知疏不間親的道理?”
“疏不間……親?”
周瑜當然也聽出張飛言外的挑釁之意,正尋思着應對之策。以他和孫策的交情,自不必考慮将在外為主忌,可随孫策征戰的其他将領卻未必都會這麽想。他年紀輕輕便有自領一軍之權,軍中當年跟随孫堅一同征戰的老将早有不服,若是張飛這一句“江東英豪唯周郎”傳了回去,怕又是一場紛争。
卻不想李睦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微微一愣之下,轉頭只見她下巴微擡,眉梢輕揚,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心情莫名就突然好了起來。
“下邳城中,現在你為帥我為将,然陣前沖殺是我,軍中下令是我,城裏布防還是我,就算原來你心中全無猜忌之念,如今他這一句話,你又豈能不為伯符不平?只需一點不平,只需削我些許軍權,我若不讓,便是違抗軍令,将帥不和,軍心必亂。而我若是讓了……”說到這裏,周瑜語聲微微一頓,抿了抿唇,唇角的笑容化作淡淡的一抹嘲諷,“就等于送了他劉備一個天大的良機。”
“說說算是有道理,可你不也覺得他此舉可笑?”李睦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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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番同歷生死,周瑜是真笑還是假笑她還是能分得出來的。禮節性的笑容,他唇角揚起的弧度要更柔和一點,目光溫潤,風度翩翩,好像一副完美到了極致的面具,俊朗潇灑,眉目謙和。
而現在他的眼神明亮,仿佛集聚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芒,眉梢輕挑,帶着一點點得意,一點點傲然,意興飛揚,英武豪邁得仿佛江山踏遍,乾坤算盡,千軍萬馬皆在他手中掌握!
“你與孫策是什麽交情,我若是真的孫權,年未及弱冠,戰不曾領兵,憑什麽忌憚你功高權大?就算心裏不平,難道還能鬥得過你?”拉仇恨也不是這麽拉的。這種離間的手法,若是用在孫策突然身死,孫權倉促繼位之時,或許還能成功在孫權心裏種下一根刺,可現在用出來……
李睦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莫不是劉備想讓她猜忌周瑜,是想借由他們之間的猜忌轉而令下邳城中新降的呂布舊部心生不穩,從而下邳內亂,他就能不攻而破?
和這些一個念頭轉十七八個彎的古人在一起呆久了,李睦覺得自己也快成精了:“你說,要不幹脆就讓他以為離間成功,我來猜疑你,你去詐降好不好?”
說起詐降,她突然想到一個同時代的著名典故,不等周瑜回答,又加了一句,“或者,我下令打你一百軍棍,你再去詐降比較可信?”
“你……”周瑜猛地回頭,唇角挑起的角度又沒有把握好,無懈可擊的俊朗面容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縫,極其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怎麽?不可行麽?”李睦目光一閃,仿佛一點也沒意識她方才随口這麽一提議有什麽問題,略帶可惜地嘆了口氣,卻沒能壓住那怎樣也控制不住逸出嘴角的笑意。
叫他趾高氣昂,洋洋得意,還嘲笑她思慮不周!
李睦這一副解了氣的模樣半點都沒遮掩的意思,明晃晃地就擺給他看,周瑜又豈會看不出來。不禁搖頭失笑,幹脆雙手平舉,向她長長一禮:“是瑜失儀在前,言語冒犯。然大戰将至,正值用人之際,還望權公子寬宥,先記下這軍仗之責,許我戴罪立功。”
聽他說得認真又無奈,李睦終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周瑜一揖到底,直起身來,眼中也是難掩笑意,便跟着一同笑起來。
巍巍城廓,森森軍容,上萬兵士将領一同看着這兩個年輕人并肩立于高處,一個英風俊朗,一個清秀靈黠,一樣的身姿筆挺,面對萬軍壓城,笑聲朗朗,清清冽冽。
風聲烈烈,将兩人的衣襟發絲一同揚起,熾烈的驕陽當空,在兩人身上灑下一片令人炫目的金光,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城下張飛搭起一只手掌在眉間,聽不到內容,仰頭卻能看見城牆上這兩個人說笑坦然,仿似全沒聽出來他方才的話外之音,然而他心裏卻很清楚——劉備的離間之計被人看破了!不禁長嘆一口氣,勒馬而回。
看着張飛單人匹馬徐徐走回陣中的身影,李睦突然有了個念頭,斂了笑問周瑜:“城牆上的強弩射程有多遠?”
周瑜看了她一眼,立刻猜到她的意圖,不禁搖頭:“不可能。守城弩射程雖有三百步之遠,但需多人合力以絞盤操控,因此弩臂上并無尋常弓弩用來對準的望山。城頭設弩,只在敵軍兵馬壓城時取其威懾之效,多弩齊發,以長遠的射程和箭矢上攜帶的巨大下墜勁力而亂其陣腳。就算極其了多名精銳弓手,也不可能以此弩單射一人一馬。”
誰說不可能?
李睦下意識飛快地默算,三百步射程,按這個時代的換算,一步在一米以上,便是将近四百米的射程,那在折算回去,就差不多是一裏。這下坯城牆約莫三層樓的樣子,那就是十多米,若是以仰角射出,理論上講,只要算準了仰角的角度,和提前獲悉劉備的軍帳位置及高度,只需套一個簡單的物理上抛運動計算公式,她甚至射中劉備的中軍大旗!
想到這裏,李睦興奮起來,一時間竟仿佛忘記了小腹的不适,額角的抽痛仿佛也一下子消失了。
她眯着眼踮起腳,窮盡目力往城下劉備的軍隊裏望去,一面問周瑜:“你可有辦法探知劉備旌旗的方向?或者,他這麽大張旗鼓,總不會和我們之前連夜行軍似的,連軍帳也沒有?”
就算其中風力及距離的預估有所偏差,射不到人,偌大的中軍帳還是可以的。
周瑜看着這躍躍欲試的小女子,不由好笑,卻不願直言掃了她的興致,只話鋒一轉:“要挫其銳氣,既不必詐降,也不用射旌旗軍帳這般麻煩,只要誘他出兵攻城,設下伏兵,劉備軍中原本就無戰備之心,只需一敗,軍心自潰。”
“知你不信我,你敢不敢與我定下賭約!”李睦目光一閃,伸出手臂,掌心朝外一舉,學着古人定諾時擊掌為誓的模樣,朝周瑜擡了擡下巴,唇角一勾。
一副尋釁的口氣倒和方才張飛在城下約戰有幾分相似,周瑜頓時哭笑不得:“何必……”
“又不是立軍令狀,怕什麽!誘敵也好,伏兵也罷,我都依你所言行事。何不讓我試一試?”李睦眼中的光芒,仿佛比陽光還亮。
面容清麗的女子豪情萬丈,說的是當世聞所未聞的驚駭之言,令人不禁笑她一聲癡人妄想。可雨夜盜玺,半夜闖門,冒認孫權,勸降祖郎,又有哪一件不是驚人之舉?哪一件不出人意料,驚世駭俗?
周瑜徐徐揚眉,朗然而笑,上前一步,溫熱的掌心擦過李睦微涼的指尖,相擊于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