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就在她手指碰到布袋的那一刻,高順的手緩緩按到腰間刀柄上。眉眼深邃的将領一身玄甲,滿臉的血漬從發絲指尖滴下來,仿佛人與刀和這血色融到一起,殺機凜然,李睦站的地方距離他還有五六步之遙,竟陡然生出自己仍置身沙場的錯覺來。
周瑜皺了皺眉,緩緩朝李睦身前邁了一步,擋在她身前。
“我原想在呂溫侯的敗軍入下邳之時趁隙奪城,縱然事後困守孤城,但最多十日,我兄便自會籍渡江,引兵北上,引袁術北線與圍城兵馬開戰。屆時公瑾出下邳,斷泗水,由徐州境內襲擾袁術糧道,再奪下廣陵一郡,使江左之地出北地之勢,便足以與袁術分庭抗禮。”李睦從周瑜身後走出來,徑直走到高順面前,将布袋橫托于掌中,交到他手裏。
盡量不去想方才那一瞬掌心的觸感,以及裏面頭顱的大小尺寸,橫了心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高順身上,“溫侯武勇,天下無雙。我兄長嘆他當年随父親讨伐董卓時年紀尚幼,未嘗能與溫侯一戰,是以為憾。”
剛剛見識過血腥戰場,李睦的聲音還有些脫力後嘶啞,但一字一句,将周瑜的打算,孫策的目的,用兵之地,一樣一樣全都說得清清楚楚。
像高順這樣的人,與其語焉不詳,李睦這樣樁樁件件都拿出來讓他看個分明确實是更好的方式。要走要留,是降是投,也都說個清楚。這樣的人,一諾千金,絕不言悔。
只是這樣一來,她就逼得高順非要現在立刻就做出選擇不可。更有甚者,李睦所言的話外之意,救下高順本不在計劃之內,是孫權因兄長敬佩呂布武勇才臨時做出的決定,如此一來,所有的人情,自然而然便都落在孫權身上!
與孫策全無關系。
眼前站得身姿筆挺的少女仿佛背影上就刻着記仇兩個字,周瑜站在她身後,唇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就知道這回算是把這個小女子徹底得罪了……這将來……他要如何解釋……
好像察覺到身後周瑜的無奈,記仇的小女子入鬓的長眉輕輕揚起來,弓起來的眉峰下,一雙明亮的黑眸笑得神采飛揚,相比之下,一身血污似乎也沒那麽難受了。
高順看了看周瑜,又看一看李睦,他自然看不出這兩人之間微妙到了極點的較量,也不會聽出李睦這番話中的玄機,但他卻很清楚自己現在面臨的處境。
或降于孫氏,從此繼續拼殺疆場,沖鋒陷陣,或殉于呂布,不事二主……
“某若不願奉你為主,又待如何?”高順卻似乎連半點猶豫也沒有,一身縱橫沙場的英風氣勢毫不收斂,說出來的話也是半點都不含糊,銳利逼人。他本就比李睦高大得多,再如此一言,更是強硬強勢,直如堅石玄鐵,半步不讓。
而李睦卻敏銳地發覺他握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松開,雖然還不離刀身,但至少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發白的指節都已經看不到了。
眉梢輕挑,李睦不閃不避,大大方方向高順一拱手:“奉不奉我為主都無妨。你來投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倒履相迎,而你若無心助我,好歹公瑾拼着舊創崩裂上陣救你,你總也要報完了他的救命之恩再走。所以至少你走之前,我麾下都能算多了一員悍勇大将,怎麽都不虧。”
見過挾恩圖報的,卻沒見過這麽直咧咧就當面說出“虧不虧”來要回報的,還是打着他的名義!而且看她的表情,幾乎恨不得直接攤開手掌伸到高順面前,要他拿金拿玉,以示酬謝“救命之恩”了。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又坦蕩得很,無辜得很,好像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施恩不望報”的君子之風。
Advertisement
周瑜好不容易保持住的溫潤笑容,一個不防,唇角扯起的角度偏了一點,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郎竟仿似古稀老翁般面龐抽搐了一下,俊朗的眉眼一下子扭曲起來。偏生罪魁禍首還往他肩頭拍了拍——好像一只偷到了魚還睜着一雙大眼往人面前搖尾巴示威的貓。
“權公子最喜玩笑,高将軍切莫在意。”沒辦法,周瑜嘆了口氣,只能為李睦打圓場。他知道這也算是李睦出了一口氣之後給他的臺階,無論高順還是張遼,此時以報恩的名義留在城中,一切待到與孫策彙合之後再做定奪。到時候,無論是哪一種方式,納降也好,招攬也罷,孫策為主帥,自然都能應對。
高順記她恩義,而孫策……也要感她又為他留下兩員大将,至于事後如何向高順解釋她并非孫權,又如何向孫策說明,卻是統統都推給他了。
想到這裏,周瑜不禁頭痛。他日孫策若是知道他被個小女子如此擺了一道,還不知要如何笑他。
“主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以命相殉,卻必要全齊屍首,安其家眷。恩義二字,又豈是玩笑?”高順盯着他手裏的布袋,雙目掙紅,略帶嘶啞的聲音擲地铿锵,顯然已然有了決定。先向周瑜點頭示意,躬身向李睦長長一禮。
他是陷陣營出身,八百将士沖殺進退,全憑他臨陣決斷,雷厲風行的行事之風早已滲透進渾身的血脈骨髓,軍令所指,百死不辭,心意所定,一往無悔。于他而言,既然已經下了決定,又何必在意哪一種方式?
他是武将,不是政客,這些玩笑話裏藏着的彎彎繞繞他不懂,也不想懂。一身武勇,一條性命,唯念忠義。八百陷陣營将士死傷過半,然而呂布的屍身卻還在劉備手裏,就算張遼還願與他同袍而戰,千餘人馬強沖劉備陣營,全齊屍首之願又能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萬一劉備惱羞成怒,戮損屍首,他又有何面目去到黃泉再見呂布!
李睦可以輕輕巧巧地說不在意他是去是留,是降是投,但他已經欠下了救命之恩,又憑什麽要求更多?
唯此一身武勇,一條性命!
沒想到她一句“無妨”反倒引得高順立時下了決定,李睦不禁微微一驚,看着挺拔如槍的身影在她眼前折腰而拜,足下所立方寸之地已是彙集了一汪血漬,殘破碎裂的衣甲上血跡縱橫,猙獰地翻出模糊的血肉,随着他這一躬身,全部都暴露在李睦的眼底,驚得李睦險些下意識裏就要往後退避。
總算最終她的反應還不算慢,和周瑜對望一眼,顧不得再鬥氣,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高順的手臂。
“溫侯的女眷可由文遠将軍護衛,以院落為界,我們自當約束兵馬,絕不相擾。将軍拼殺許久,且休息半日。溫侯的屍身,權自去向劉備讨回,就于這下邳城內設下祭奠,葬飛将英魂。”
高順緩緩擡頭,目光凜銳,猶如實質。
“溫侯縱然身前與劉備争奪徐州,但男兒征戰,強者為勝,本就無恩怨之說。劉備自诩仁義,當日兵敗出逃,溫侯也曾善待其家眷,如今他便斷沒有強令溫侯身首異處的道理。”這一回,周瑜倒是對李睦的應對很是贊同,見高順露出懷疑的神色,便立刻在旁多解釋了一句。
李睦也不在意高順的态度,說到底,換做是她如今在高順的立場上,怕是會立刻拔刀劫持了眼前的這個“孫權”,威逼周瑜退出下邳,用下邳一城向劉備換回呂布的屍身,以此騙劉備進城,再加以圍殺。
“劉備好名,我置下祭堂,挂出免戰牌,大開城門,光明正大地遣使去請他前來。他若是獨身而來,便委屈将軍也做一回伏兵,伺機劫他為質,換回溫侯之身。若不敢來,他要是不想仁義君子的聲名就此煙消雲散,就勢必只能将溫侯的屍身好好地護送回來。”
畢竟天上地下,人死為大。在這個征伐不休的時代,任你英豪萬丈,武勇無雙,也難保刀槍無眼,馬革裹屍。戰場生死,可以說是各為其主,甚至各有其志,但毀人屍首……呂布一沒有滅他劉備滿門,二不曾辱其妻子,劉備手裏兵窮将寡,若是連這一點名聲都沒有了,那才是自尋滅亡!
更何況,為他勸降下邳的陳登遲遲不歸,他才用呂布的頭顱來震懾下邳守将,以防口說無憑,還有人想要為呂布拼命。現在,他要呂布的屍體又有何用?
“但若劉備帶了張翼德一同前來,又當如何?”高順還是不放心。他深知張飛武勇,若有其護衛,若是萬一讓劉備脫身……
李睦哈哈一笑,直接往周瑜肩上一拍:“你當公瑾是紙糊的不成?劉備留關羽守沛縣,只帶了張飛一人前來,若是兩個主将同時離陣,到時候只需一支輕軍突襲,他營中留守之将是置劉張二人不顧與我們一戰呢,還是置劉張二人不顧,一走了之,後撤求穩呢?”
高順是關心則亂,更是不想人心還是可以如此算計的,原先呂布征戰,往往陷陣沖殺,騎兵列陣,講究的是以虎狼之師橫掃敵軍,一戰而定,因而一想到要奪回呂布的屍身,他頭一個念頭便是向他們借兵。可如今聽李睦和周瑜一人一句,竟是兵不血刃,合情合理。
周瑜側目向李睦再看一眼。不曾事先商議,不想這小女子竟也能将這戰局人心思量得如此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