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睦在華佗這裏一住就是小半個月。
自壽春出來,還不到十天,她的精神緊繃到了極點,身體也疲累至極,全憑一口心氣強撐着,等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立刻便支持不住了。
沒日沒夜地狠狠睡了幾天,直到華佗實在看不下去,一大早地氣勢洶洶來敲門,很有幾分她再不起來就把她扔出去的意思,李睦才用力伸了個懶腰,老老實實開始了早睡早起身體好的健康生活。
清晨的空氣沁涼清爽,透人心脾,一掃夏日的悶熱。門前的老樹枝條粗壯,遒結盤轉,一如這屋子的主人一般,老當益壯,精神奕奕。
繁茂的枝葉後面,周瑜依舊一襲青衫,正立于樹下與一身形高大的壯漢說話。清俊的面容因傷重還略顯憔悴蒼白,然卻絲毫掩不住他笑顏飛揚:“幸得盛豐這幾日馬不停蹄,來回折返接應,我們方能得此良機。待此戰功成,瑜定為你向伯符請功!”
他熟絡地在那被稱作“盛豐“的人肩頭擊了一拳,笑意朗朗,一句簡簡單單的“請功”,說得輕描淡寫,卻又似重如泰山。
這是李睦第一次見到周瑜如此說話,相比之前雨夜裏步步緊逼的試探,荒林敵舟中營營汲汲的籌謀,好似清朗朗的一池靜水陡然化作了飛流激越的山泉。水還是那水,卻是水花如練,水光如電,其中毫不掩飾的豪邁親近,胸臆坦然,叫人也跟着一下子暢快起來。
年輕俊朗的眉宇間神采飛揚,令人莫名眼前一亮,仿佛世間的光芒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李睦突然有種感覺,似乎這才是周瑜真正的樣子。
這時,周瑜也注意到了李睦,驀地神色一肅,退後一步,向她躬身行禮:“見過權公子。”
李睦吓了一跳,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垂目低頭,一時不知所措。
“豫章徐茂,見過權公子。”不等李睦反應過來,方才背對着她與周瑜相談的壯漢飛快地轉過身子,退到周瑜身後,也向她抱拳躬身。
周瑜這是故意的!
李睦挑起眉梢,吃驚之餘,不禁又有些不解。她冒認孫權,原本就是應付祖郎的一時權宜之計,可現在既已脫險,而這徐茂顯然是之前被亂軍沖散後趕來接應的,周瑜這當面一禮,分明是故意誤導他也認為她就是孫權,又是何意!
更何況,這個徐茂她也認識。那夜周瑜将她打暈了縛在車上,這個徐茂就走在周瑜身側,又豈會不知?憑什麽會相信她就是孫權!
“此次便是盛豐領五百人,随我一路北上壽春。”看到李睦尴尬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周瑜繃住的唇角不禁出現一絲松動,“壽春遇襲後,我部傷亡過半,也是盛豐收攏餘衆,已在距此四十裏外的砀山上駐營。”
李睦都能想到戰後收攏餘衆,他又怎會不知?只是初遇祖郎時他實在有心無力,這才有了之後欲往春谷一行的緩兵之策。而若非心知徐茂重整部衆後便會立刻趕來接應,他又何來底氣讓李睦做好準備奪馬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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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計劃不及變化,他沒想到祖郎的目标竟是宣城的孫權,更沒想到他傷重至此,一度神智昏沉,而李睦居然兵行險招,冒認孫權,勸降了祖郎!不得不承認,讓這麽一個膽大包天的小女子露出如此神情來,令他極為高興。
“我等北上,沿途遇到不少壽春派出的探哨,怕是瞞不過袁術。”徐茂有些憂心,向李睦一拱手,語氣委婉地勸道,“加上祖郎一部,我們也不過僅有上千人馬,雖占據砀山高地,可若是袁術大軍來到,怕是難以抵擋。”
周瑜朗聲一笑,伸手在徐茂肩上一拍,語帶戲谑:“難得能見盛豐生怯……”話未說完,只見徐茂憋紅了一張臉,瞥了李睦一眼,梗着脖子就要與他争辯,不禁連忙擺手,“是瑜妄言了,盛豐莫惱!”
“砀山距離小沛極近,而劉備目前就在沛縣駐軍。他號稱漢室宗親,又素有仁義之名,袁術要謀傳國玉玺,便絕不會自讨沒趣與他聯手,而這裏又畢竟不是他的壽春,能容他派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所以他只剩下與呂布聯手一途。而呂布一旦出兵,劉備兵少将寡,必然不敵,放眼四處,也只唯有向曹操求救。曹孟德觊觎徐州富庶已久,如今要與袁紹角力,自然更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定然會應劉備之請,派兵來救。”
人說世事如棋,棋藝高明者每走一步就能預想到之後十步。這一環扣着一環,由周瑜說來,輕描淡寫,可卻足以在李睦心裏掀起滔天巨浪。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呂布将先破劉備,擄其妻女,随後又被親自提兵趕來的曹操圍于下邳,斬于白門樓下,除了周瑜本身以外,歷史的進程與他所說的分毫不差!
若非李睦确信周瑜之前不知祖郎将圍宣城,不知祖郎最終降于孫策,她幾乎就要懷疑眼前的這個人與她一樣,也是穿越千年而來!
“如今朝堂未穩,袁紹又聲勢逼人。曹操此來,只能速戰,不可久留。因此必以快馬輕騎取道梁國而來,而袁術要襲砀山,勢必也要路過梁國。盛豐早年跟伯符一同留于袁術軍中,想來對袁軍的戰令不會陌生。到時候大可随機而變,若曹操勢強,便再為袁術出一把力,前後夾擊,穩住戰局,反之亦然。只要拖到呂布一到,到時候任他三家混戰,下邳空虛,我們直接奪城!”
“諾!”徐茂連連搓手,看向周瑜的眼神之中滿是敬佩之意,哪裏還記得方才那句險些令他在“權公子”面前大失面子的“妄言”。
周瑜揚眉一笑,整個人一掃之前溫潤的氣質,神采粲然,仿佛已然身處沙場,縱馬揚鞭,刀鋒指處,縱橫睥睨:“此戰若成,伯符便會自會籍北進,南北相和,一舉拿下廣陵,扼住海口入江之處,自此于壽春同處江北之地,再不用受袁術所制!”
一字一句,乾乾朗朗,仿若金石擲地,莫說徐茂,就連李睦也聽得熱血沸騰。寥寥數言,便譜出一幕宏遠之景,戰未發而戰意昂揚,兵未行而人心已往,再有将帥身先士卒,指揮若定,兵士豈不用命?
但若思細,周瑜此計如同火中取栗,極為大膽。莫說曹操,呂布及袁術,就是劉備此時,亦有兵力數千,相比之下,他手上能用之兵,不到千人!
這一刻,李睦突然醒悟,眼前的這個人,是随孫策在強兵諸侯中生生打出三分天下,談笑間樯橹飛灰湮滅的千古名将,天時地利,以寡擊衆,步步為營,險中求勝,方能有她所熟悉的青史戲說,萬口頌揚。此戰若成,只怕不用等到赤壁大火,周瑜就将名揚天下!
甚至就此更改江東偏安一隅,終孫氏數代也未能越過長江天險的困局!
直到徐茂鬥志昂揚地領命而去,李睦才慢慢醒過神來,突然想到周瑜這條計策之中最為關鍵的一個前提:“你說孫策會在會籍發兵,可祖郎原來奉袁術之命偷襲宣城不就是因為孫策用兵丹陽,令袁術心生忌憚麽?怎麽才幾天功夫,孫策又到了會籍?就算快馬加鞭,渡江傳訊,孫策得訊之後再調兵運糧,也沒那麽快吧?若是孫策不到,你準備就憑這些人馬破了下邳再打廣陵?”
周瑜眉梢輕揚,似有些吃驚李睦竟然注意到了這一點。然而随即卻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何必傳訊,就憑我離開壽春時遭袁術所襲的消息,伯符就一定會來。”雲淡風輕的一句,語氣之中卻沒有絲毫懷疑,“只是此戰時機難得,稍縱即逝,來不及先送你離開,只能煩勞你幹脆以權公子之名坐鎮戰局,以安人心。”
“可是……”——當日有許多人都看到她是被周瑜打暈了從壽春綁出來的,又怎會相信她就是孫權?
見李睦面色猶疑,周瑜仿佛知她心中所想:“盛豐那裏,你無需多慮。他只當你是孤勇孝義,少年沖動。為兄冒險潛入壽春奪回傳國玉玺,由我強行帶回去交給伯符而已。”
這他也信?
李睦只覺得不可思議。袁術在壽春的住處大得如同一座宮殿,前前後後也不知多少間屋子,多少守衛兵士,單憑一己之力要進去奪回傳國玉玺?這是說夢話呢吧!孫權若是沖動如此,固守江東四個字怕是怎麽也落不到他身上了。
“将言勇,士取義,勇義雙全,對他而言,足矣。”
天下局勢,兵力部署,人心思慮,竟是樣樣俱全,處處算盡。李睦看着眼前的青年閑閑負手,長身而立,背映青山,肩擔朝霞,端得是玉樹臨風,清俊閑雅,好像從畫裏翩然走出來一樣,不禁深深吸了口氣,暗暗決定只要一到江東,就立刻離他遠遠的!
這樣的人,她那點心思計較,怎麽都不夠他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