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聽見蘭筠的話,寧導忽然有些明白了,想想自己的做法,不禁有些慚愧。
黎柘不是一個用技巧的演員——這是他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然而雖然他明明有這樣的認知,卻還是像對待別的演員那樣對待黎柘,講戲的時候說了太多專業的技巧性的東西。
這些東西也并不是沒有用,只是對于黎柘而言,這些本應該是在私下充電學習的時候聽表演課老師講的內容,而不是在拍攝現場學習的內容。
專業知識對他來說吸收終究有限,要想讓他盡快地進入角色,就是給他營造一個情景,将他引導入戲。
蘭筠就做得很好,黎柘的情緒已經迅速被帶動起來了。
——但是蘭筠為什麽能做得這麽好?
是因為她有導演天賦?還是……追星本能?
也是,粉絲嘛,肯定是最了解自己偶像的。
“哎,來來來!”寧導立刻小跑着去找另外兩個演員,“來,奶奶和老爹!咱們來和周偉對個戲!”
本來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副導演也立刻跟上去,“寧導!哎!馮老師他們不在那邊!”
剩下的人見狀紛紛散開去找飾演奶奶和父親的兩個演員,一時間,只剩下蘭筠和黎柘兩個人面對着面。
先前的那個問題問出口,就如同幹枯的樹枝掉進水裏,晃蕩了幾下,就那麽不尴不尬地漂浮在水面。
黎柘很久都沒說話,看不出來他現在是進入了周偉這個角色,還是自己心裏想着什麽。
蘭筠本來也只是為了帶他入戲,見他進入狀态,便沒打算久待,轉頭就要走。
腳步剛挪了半寸,身後忽然響起一聲低低的呼喚:“阿筠……”
好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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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筠頓時僵住,腳底仿佛黏在泥土上,動彈不得。
黎柘向前走了一步,“我……”
蘭筠回頭。
黎柘聲音卡在喉嚨裏,堪堪吐出那麽一個字,再沒了下文。
“你什麽?”蘭筠問。
黎柘深深地看着她,不說話。
又是這幅忍辱負重似的表情,要說不說的,能氣死人。
“你什麽?”蘭筠有點兒惱,語氣加重,“有屁就放,天天憋着是不是等人來踹你?”
黎柘張了張嘴,正想說點什麽,寧導已經帶着幾位演員走了過來。他只好将話吞下去,換上謙遜的表情看向導演。
寧導選人要求很高,劇組裏除了一個“走後門”進來的黎柘,其他演員全都是實力派老戲骨,黎柘和他們演戲雖然能學到不少東西,但是壓力也很大。
飾演“奶奶”的女演員叫馮岑,今年五十七歲,天賦型演員,二十五歲成雙料影後,之後也從不自滿,多年來一直嚴于律己,到如今,她的演技在觀衆眼裏已經封神,圈內地位自然也挺高,連寧導講戲的時候都偶爾會問問她的意見。
這樣有天賦并且十分努力的人,大多看不起單靠運氣就沖到金字塔頂端的人。
而黎柘在大多數人眼中就是除了運氣一無所有。
要不是看在寧導和劇本的面子上,馮岑本來是不願意接下這部片子的。
好在黎柘前兩周表現不錯,馮岑見他還算可塑,便将他當成半個徒弟指導。
在馮岑眼裏,黎柘就是年紀小的時候不懂事,才跑去追求熱度和流量,現在雖然看着似乎有悔改之心,但是還不夠明确,所以她很想把“走了歪路”的黎柘給掰正。再加上她本身性格挑剔,又長年被人恭維慣了,批評的時候說話嚴厲得幾乎有些刻薄——
“是悲痛至極不是呆若木雞!怎麽你平常酷慣了不懂得表情管理嗎?不如你去代替張蓉演屍體好了!”
張蓉就是那個飾演周偉母親的演員,是個挺溫和的前輩。
聽見這話,躺在黎柘身前的張蓉睜開眼睛,安撫地沖他笑了笑。
黎柘本來跪在“母親”面前,聞言緩緩起身,一邊愧疚地朝張蓉鞠了個躬,一邊對馮岑道歉。
不遠處坐在寧導身後的蘭筠有些不滿地瞥向馮岑。
其實今天她已經聽見很多次馮岑教訓黎柘了,幾乎是從有對手戲開始,但凡黎柘表現不好,馮岑就會很直白地開口教訓。
她知道馮岑本意是好的,但就是很不爽,寧願馮岑像之前一樣對待黎柘。
開拍之前,導演編劇和演員有聚在一起舉行圍讀會,那時候,蘭筠看見馮岑對黎柘全程是愛答不理的态度,走在路上黎柘給她打招呼,她都只是淡淡點個頭。
現在可好,知道的是馮岑把黎柘當徒弟,不知道的還以為黎柘欠了馮岑三百萬。
——老娘寫的劇本,老娘親自在現場給他講了戲,怎麽還輪得到別人來罵他?
蘭筠擰着眉站起身,在寧導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走到黎柘面前,抱臂冷眼看着他。
全場所有人都有些愣,不知道這位編劇要搞什麽幺蛾子。
“你是不是走神了?”蘭筠問。
黎柘沒答話,半垂着眼眸,看起來一副乖乖聽訓的模樣。
張蓉有些不忍心,拍了拍蘭筠的肩,低聲說:“他壓力也大,讓他再醞釀一會兒吧……要是連你也指責他,他心态就要崩了。”
這裏大部分演員都比黎柘年齡大,批評幾句也是長輩教訓晚輩,但蘭筠和黎柘是同齡人,張蓉本意是覺得這樣單方面的指責可能會讓黎柘自尊心受挫,才開口勸一下蘭筠。
可是“連你”這兩個字一出口,于蘭筠和黎柘而言,便有些其他的意味。
幾乎是立刻,黎柘眼眶變得通紅。
蘭筠則是覺得有些諷刺。
心裏莫名也堵得慌。
“你只是走神了。”蘭筠将聲音放輕了些,“我出去走走,你好好演。”
“你去哪兒?”寧導看見蘭筠轉身就走,開口問了句。
“餓了。”蘭筠雙手往夾克兜裏一揣,懶洋洋地說,“我找阿姨烤紅薯去。”
“啧,毫無紀律的小丫頭,就不該叫你過來!”寧導卷起劇本敲了下她的腦袋,“記得給我也帶一個!”
蘭筠擺了擺手。
山裏面煮飯都是用柴火竈,煮完飯後柴火自然熄滅,剩下的柴灰還有很高的餘溫,這時候将柴灰刨個洞,再将紅薯放進去埋起來,焖個一段時間,烤出來的紅薯格外好吃。
這時間是下午,蘭筠到廚房的時候,阿姨正靠在牆上打盹,她一過去阿姨就睜開了眼睛。
于是兩個人一邊等紅薯烤熟一邊聊了起來。
“你和那個挺帥的小夥子是不是有什麽過往啊?”阿姨問。
蘭筠一愣,下意識問:“您看到了?”
自從昨晚上和黎柘聊天,還有比較親密的舉動,蘭筠腦子裏就繃着一根弦,特別害怕有誰看見了。
“啊?”阿姨疑惑地問,“我看到什麽?”
“……不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蘭筠摸了摸鼻子,有點兒讪讪,“就是,您怎麽突然這麽問?”
“哦,我就是覺得他每次看見你都有點兒心虛的樣子。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阿姨活了大半輩子,什麽事兒沒見過?”阿姨八卦地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是不是欠你錢了?”
他不欠我錢,蘭筠心想,他欠我十年青春。
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說出來也太非主流了。
蘭筠嘆了口氣,說:“是啊,欠我不少錢呢,也不知道怎麽讨回來。”
“那可不成!”阿姨一拍大腿,“欠了東西那就得讨回來!丫頭,我跟你說,這人善被人欺,你就要大膽地開口要,不然他能拖你一輩子。”
蘭筠手指猛地顫了一下,像是被“一輩子”這個詞吓到了。
“啊。”她心不在焉地問,“怎麽讨回來呢?”
“有欠條嗎?”阿姨說,“直接要,這種事兒不怕撕破臉。”
“沒有欠條。”蘭筠苦笑了下,“我太信他了。”
“那你就跟他鬧。”阿姨一揮手,“他是個明星,要臉的,就怕別人鬧,怕爆出什麽醜聞來。你跟他鬧,不怕他不依你,要什麽他都鐵定給你!”
“好主意。”蘭筠伸出食指,在黑漆漆的竈臺上戳了一下,笑出聲,“那我聽您的,要是不給我還錢,我就抹黑他。”
“對!”阿姨咬牙切齒地說,“這種人人品不好,就不配當明星!”
蘭筠沉默下來。
阿姨很有眼力見兒,立刻換了個話題,再沒提過那位長得帥的小夥子。
聊了倆小時,阿姨要開始準備晚飯了,蘭筠和她一起把紅薯掏出來,拿了個老大的搪瓷碗裝進去,抱着跟阿姨告別。
“那個帥小夥其實沒有欠我錢。”蘭筠笑眯眯地說,“我剛剛和您開玩笑的,您別對他有意見。”
阿姨愣了愣,随後像是聽出了什麽潛臺詞似的,飽含深意地朝蘭筠點點頭,“你放心,我嘴嚴着呢!”
回到拍攝現場,先前周偉叫媽媽那場戲已經拍過了,這會兒大家正在休息。
蘭筠一到,一群人立刻圍上來,幾秒鐘之後,蘭筠懷裏的搪瓷碗中就只剩下一個紅薯。
她連忙蓋上蓋子,死死抱着碗跑開,視線在人群中逡巡許久,沒看見黎柘,只看見他的小助理,正沒心沒肺地坐在臺階上和旁邊幾個年輕男孩分紅薯吃。
“找你偶像呢?”寧導湊到蘭筠身旁,撕開紅薯外皮,香噴噴地咬了一口,朝屋後面努嘴,含糊道,“剛演完那場戲,情緒還沒出來,一個人躲到後面去了。”
“恩。”
蘭筠不在意地應了聲,沒怎麽上心似的,也不理寧導,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來,拿出碗裏最後一個紅薯,卻只是捧着,半天沒有動作。
寧導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會兒,見她一直發呆,便漸覺無趣,轉頭找副導演侃大山去了。
再想起來的時候,蘭筠已經沒在先前那裏,只留下個打開蓋子的搪瓷碗,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當初建這棟屋子的時候,當地村民很有經驗地利用了每一寸土地,所以屋後面根本沒有能夠立足的平地,大家也從來不會到那兒去。
只有黎柘,每次演完戲情緒出不來就一個人跑到後面去。
起初大家還會到處找他,好不容易找着他,才知道他躲在屋後的一個小山洞裏。
那山洞很小,只夠兩個人坐在裏面,連伸直腰站起來都做不到,而且還在挺高的山坡上,也不知道黎柘是怎麽爬進去的。
後來大家習慣了,演完戲就讓他自己待着,反正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
蘭筠沒去過屋後面,轉過去只看見坡,坡上濕漉漉的,生着小雜草和低矮的灌木,看起來總讓人覺得有蛇……反正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但是寧導說黎柘在這兒。
蘭筠猶豫一會兒,将紅薯揣進兜裏,擡手扯住一根枝條,手腳并用地往上爬。
爬了一截她才看見兩個腳印,看大小應該是黎柘的。
順着腳印找到那個小山洞的時候,蘭筠已經是一身狼狽,連頭發上都沾了泥。
——今天也是想把黎柘千刀萬剮的一天。
山洞前沒有平地,蘭筠揪着樹枝才能站穩。看見洞裏面的人,她沒好氣地把兜裏的紅薯砸過去。
黎柘聽見動靜,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紅薯。
“你怎麽……”他連忙探過來,上半身傾斜着,伸手要來拉她,“小心……”
蘭筠拉住他的手,動作卻沒停,使勁将他的手臂往上拉。
然後她突然低下頭,在黎柘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黎柘都沒顧上疼,呆呆地看着她。
“拉我進去。”蘭筠冷冰冰道,“想摔死我嗎?”
“哦、哦……”黎柘手上用力,把她拉了進來。
蘭筠看見山洞裏居然還有個防水的墊子,黎柘坐在墊子上,渾身幹幹淨淨的,一點兒沒有她這樣的狼狽。
頓時更生氣了。
趁着兩個人的手還沒放開,蘭筠在他手心裏掐了一下。
黎柘一只手舉着紅薯,仍然處于呆滞當中。
山洞本來就小,他又老大一只,再加上多了個蘭筠,裏面顯得格外局促。
借着洞口的光亮,蘭筠看見黎柘的耳朵有些紅。
她心裏驀地難過起來。
因為到了這種時候,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覺得這人十分可愛。
——我就是賤的。
蘭筠腦子裏渾渾噩噩這麽想着,一只手卻緊緊抓着黎柘膝蓋處的褲子,在狹小的山洞內做了個十分高難度的動作——
她跪在墊子上,朝前傾着身子,臉與黎柘只餘咫尺,另一只手掐住黎柘的脖子,拇指抵在他喉結處,微微用了力按着。
黎柘感受到她的呼吸,下意識仰了仰頭。
目光卻落在蘭筠的腰上,看見衣服因為重力垂落下去,勾勒出女孩弧度美好的腰線。
軟得不可思議的模樣。
蘭筠盯着黎柘的嘴唇,掐着他脖子的手往下面挪了挪,按在他肩頸處。
黎柘衣領被她的無名指和小指勾着,肩上肌膚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她手心的溫度,便聽見她出聲問:“你和別人接過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