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穆家和舊人
空氣中彌漫着花朵的香氣,儀器平緩均勻的聲音,溫馨而安靜的環境,全然沒有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象牙白的床上躺着一個穿着病人服的男人,臉被白色的紗布裹得緊實,戴着呼吸機,看不出模樣來。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口罩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走到床邊,掀開蓋住床上的薄毯,開始給床上的人按摩。
她動作十分熟稔,用同往常一樣的力度一下一下地按。
悠揚的音樂聲響起,她停下動作,從白大褂兜裏掏出手機走到衛生間。
“喂,樂今,”她的聲音很小,淡淡的語氣,沒什麽起伏:“嗯,我年後就回去了。”
沒多久她從衛生間裏出來,繼續剛才的動作。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她露出的脖頸上,白的透明。
過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都按摩完了。女孩兒白大褂兜裏的傳呼機滴滴滴響了起來,她拿出來看了看。導師呼她立即去1號手術室,應該是有手術。
起身離開之前她瞧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然後拿出一個小小的中國結放到他的枕邊。這是她在唐人街買的,模樣不太好看,但好歹看得出是中國結。
“新年快樂。”
她走出去,門被合上,再次恢複安靜。
穆冬知醒來時有點不太舒服,但因着做了一個好久不曾有過的好夢心情不錯,因此這點疼痛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他掀開被子起床。
“先生。”管家端着盤子進來,見他臉色有些慘白,擔憂地問:“您還好麽?”
“暫時還死不了。”他淡淡道,随即把藥品就着溫水吃下。
老管家是傳統的中國人,不贊同地皺眉:“先生,您別這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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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冬知溫和地笑笑不說話,他自己的身體他最清楚。傭人拿着準備好的外套過來,穆冬知展開手臂,眼睛盯着牆上挂着的偌大紅色中國結,做工精致細膩,很漂亮。
只是和屋內的裝飾風格及其不搭。
穆冬知閉了閉眼,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次機會,夙願未成,他哪能輕易死掉。
用早餐時,坐在穆冬知對面的秘書田濤小心翼翼地開口:“穆成耀遞了幾次消息想見您都被擋回去了,說是獨生子訂婚典禮想邀請您賞光去坐一會。”
這樣的話并不是誰都敢在穆冬知面前講的,他仗着從小就跟在穆冬知身邊這才斟酌着用詞,小心地開了這個口。
好在穆成耀還有些分寸。
穆氏家族是最早移民夏威夷那一批華人,19世紀80年代穆氏先祖從夏威夷第一個華人百萬富翁陳芳手裏買下甘蔗農場,以此為開端,百年之後創建了龐大的商業帝國。
雖然夏威夷移民衆多、人種混雜,不同人種之間通婚早已不是什麽稀罕事,但穆家始終堅持與華裔結親,直到穆冬知的爺爺和一位英國貴族小姐一見鐘情。之後,穆冬知的父親娶了他奶奶家族一位遠親遺孤,同時也接手了穆冬知母親家族的産業。
在特殊時期穆家先祖曾經變賣過祖産支持紅色黨派,這個傳統沿襲至今,因此華國每一代當權者對穆氏家族都十分禮遇。
然而穆氏家族行事低調,在國內的影響力和積累百年的財富不足為外人道也。
穆成耀是穆家的旁支,掌管穆家國內的産業,說到底不過是依附着穆家而已。
家族龐大,誰都想在穆冬知面前多露臉,雖然只是一個訂婚典禮,穆冬知就算只是去露了一個面,那也是天大的恩典了。
但這麽多年他們為堅持落葉歸根安葬在穆家祖地的先祖守墓、掃墓,穆冬知難得回來一次,見一面也合情理。
田濤偷偷打量穆冬知。
作為穆家這一帶的掌門人,穆冬知對家族裏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樣,既不顯得太冷漠也不會太親近。尊榮的地位和良好而嚴格的教導使他的生活方式一成不變。
然而就是這樣的穆冬知,一個月前丢下英國大堆等着他要處理的事物不管獨自回華國。要知道自從很多年前他将穆老爺子的遺體送回這裏來安葬之後,再沒有回來過。
穆冬知沒說話,優雅地用餐,直到面前的一小碗海鮮粥見了底,他才放下勺子,擦了擦嘴道:“我下午有時間。”
田濤瞪大眼睛,穆成耀找了他太多次,所以他也就提一提。這畢竟只是一個小輩的訂婚典禮,他并沒有想過穆冬知會應下來。“你說真的?”他皺着眉頭,不可置信地問。
穆冬知接過傭人遞過來的水杯漱了漱口,看他:“你覺得我像是開玩笑麽?”
田濤有點愣,搖搖頭,随即到一旁通知下去。
周五早上把栗樂今送去學校之後,栗青決定去一趟商場。晚上他的班主任要來家訪,白襯衣牛仔褲雖然清爽幹淨,但作為一個監護人,這幅打扮實在不夠沉穩。
還沒到商場又接到伍瀾的電話,問栗青有沒有時間陪她去逛街,聽栗青說她要為晚上的家訪準備衣服,伍瀾興致勃勃地表示自己可以幫忙。
自上次栗家晚宴之後,伍瀾特意留了她的聯系方式,不時會聯絡。之前知道栗青高考考了第一名,還特意打電話來恭喜,還說要在蔡家開個party為她慶祝一下。
被栗青婉拒了,原因有二。一是栗青覺得這事兒其實沒什麽好慶祝的,二是若真是蔡家為她辦了宴會慶祝可就真打了栗文濤的臉了,為了這事兒栗沄沄整天明裏暗裏找栗青麻煩,但栗青暫時還不想和他們鬧得太僵硬,也就忍了。
最後兩個人也沒去成商場,伍瀾拉着栗青到東彙城直奔她平素常去的幾家店,拿了一堆衣服讓栗青試。栗青個子高,身材又标準,随便一件穿着都好看,伍瀾看着鏡子裏穿着款式簡單的大紅色連衣裙的少女,有些羨慕地感嘆:“年輕真是好。”
栗青有些哭笑不得:“伍瀾姐,你別說得好像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一樣啊。”她也不過三十左右,大概生活美滿幸福的緣故,看起來也不過十二五六。
伍瀾搖搖頭,眼睛盯着栗青不放,片刻之後恍然大悟一般:“我就說差了點什麽。”說着就讓一旁殷勤的經理去取了一對鑽石耳釘來給栗青搭配。
栗青皮膚均勻白皙,大紅色的綢子更是襯得她膚如凝脂。伍瀾站在她身邊語氣輕佻道:“真是一個美人兒。”栗青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伍瀾的兒子奇奇已經六歲了,她還一副沒長大的樣子。
盯着落地鏡裏的自己看了看,栗青扭頭:“伍瀾姐,我覺得樂今的班主任可能不會欣賞這樣的風格。”好看是好看,這裙子款式簡潔大方,但重點在于實在太隆重了,這樣的衣服只适合參加宴會,而不是接待來家訪的老師。
她需要的是家居而不失莊重的衣服。
“真的麽?”伍瀾打量她半天,又問一旁的經理,後者只是微笑道:“這樣的裝扮很适合栗小姐。”
給了十分會看眼色的經理一個賞識的眼神,伍瀾對栗青建議:“這樣好了,這衣服先定下,我們再看看其他的。”栗青穿這身實在漂亮。
最後又給栗青選了一件嫩綠色的裙子,是時下女孩子中流行的款式,在夏日裏清新大方。
付錢時伍瀾執意要送栗青這兩套衣服,不過栗青也很堅持,直接拿了卡給售貨員。這裏的衣服價格不便宜,但只是兩套衣服而已,她現在還負擔得起。
伍瀾待她不錯,不過她也沒想過要以此來得到一些什麽。
中午兩個人在一家餐廳吃午飯,蔡然來的時候伍瀾正巧在和栗青說起她高考奪冠的事情。見他來了,伍瀾伸出手去拉了一拉他的手,蔡然順勢坐了下來,也執着她的手握了握,朝栗青道賀:“恭喜你。”
這樣的事情對于蔡然這樣的人物而言,其實是不值得拿出來提的,但他态度誠懇認真,毫無調侃之意,栗青也不扭捏,落落大方道:“謝謝。”
蔡然和伍瀾是圈子裏公認的金童玉女,栗青看他們執手相視微笑的樣子,想起前世蔡氏掌門人妻子難産去世之後他多年不曾另娶妻的傳言。
不想打擾他們,栗青找了借口去洗手間。出來時和一個年輕女孩兒擦肩而過。那女孩子着件時尚的雪紡長裙,碎鑽高跟鞋,看起來年輕漂亮。她徑自走到靠窗的位置,那裏已經坐着一個打扮洋氣的美貌貴婦,笑着為年輕女孩別過額前的碎發。
熟悉的臉,陌生的微笑。
指甲深入掌心,栗青卻面無表情。她從未想過今生還能再次見到自己的生母,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那是賀家的千金。”伍瀾順着栗青的視線看過去,見她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開口解惑。随即又說:“旁邊那個是她繼母羅绮。”
栗青扯出一個微笑,點點頭沒說話。臉上的溫度不受控制地褪去。
伍瀾扭過頭對一直沉默的丈夫蔡然說:“之前賀家送了邀請函過來,賀欣然十八歲生日宴會,你說送什麽禮物才好呢?”
蔡然将切好的牛排放到妻子面前,看了一眼不遠處朝他們走過來的人,淡淡道:“你看着辦就好。”
“蔡總,蔡夫人。”羅绮優雅得體地朝他們打招呼,視線落到栗青身上,發覺是不認識的人很快就又将視線移開。
伍瀾也起身朝她打招呼:“賀夫人,賀小姐。”
羅绮臉上含蓄的笑容含着些得意,倒是她身旁的年輕女孩子有些不耐煩。于是簡單地寒暄之後,母女倆就走了。
栗青從頭到尾就坐在那兒,臉上的表情一直沒變過。
短短幾分鐘,她的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面。
前世自這之後,栗青再沒有見過母親羅绮,即使她後來曾為賀欣然的診治也只是同他一個人接觸。
栗青對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她那張美麗的臉。
羅绮當年在娛樂圈以貌美出名,那時她豔壓群芳,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女神。
然而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已,見過她在煙霧缭繞中叼着煙打牌、拿着電話和男人打情罵俏笑得花枝亂顫樣子的栗青只覺得惡心。
羅绮離開時,樂今剛出生不久,她也不過10歲。
破舊樓房冰涼的石階上,她微微蜷縮着身體坐在那兒,懷裏仍舊是嬰兒的弟弟睡得香甜。周圍混亂而嘈雜,女人的高跟鞋敲打着油膩的石板路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傳來車門聲重重關上的聲音。
引擎轟鳴、車子漸行漸遠,這個騙了父親一輩子又給了她生命的女人就這樣走出了他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