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時間過了幾年,我想我們都忘了彼此的臉。難道這叫有緣,我沒想過我們會再遇見。——蘇打綠《再遇見》
這是個悶熱難耐的夏天傍晚,蒸籠一樣的天氣。七島市老城區的桂花小區,跟所有城市的老城區一樣,房屋陳舊擁擠,一天到晚人聲嘈雜。
桂花小區的3幢203號,是一戶普通人家。此時,又悶又熱的小小空間裏彌漫着飯菜香甜的誘人氣息。
滿頭大汗的沈寧夏手腳利落地将炒好的菜裝盤,從窄窄的廚房端到小小的客廳:“外婆,吃飯喽!”
外婆坐在沙發裏,抱着個小靠枕,一個勁兒地扯着花邊,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沈寧夏走近了她,輕輕地喚她:“外婆,吃飯了。我做了你最喜歡的糖醋裏脊。”
外婆從一堆玩具中擡頭,皺皺松松的臉上露出淡淡的一點微笑:“再等一會兒,我們家慧宜還沒回來呢。”
沈寧夏本是伸出了雙手想要攙扶她的,聞言卻是一怔,她停頓住了所有的動作。
得了老年癡呆症數年的外婆又突然地想起了這個人、這個名字。
客廳上方的老舊吊扇,咣當咣當地帶來一陣一陣熱風。可沈寧夏的身子卻仿佛浸在在冷冷的冰水裏頭,陣陣發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寧夏回過了神。屋子裏頭依舊靜得很,只有吊扇依舊“咣當咣當”地在上頭盤旋。
沈寧夏深吸了口氣,逼回了眼中酸熱的水汽。她放軟了聲音:“那我們先吃,好不好?我們一邊吃一邊等她回來好不好?”
外婆這才點了點頭:“好吧。”
靠牆而擺的小餐桌上只擺了簡單至極的一菜一湯——糖醋裏脊和海帶豆腐湯。沈寧夏将一勺飯喂至外婆嘴邊:“外婆,來,張嘴。啊!”外婆乖乖地張了口,和着一小塊酸甜的裏脊肉将一口飯吞進了嘴裏,緩而慢地細細咀嚼着。
沈寧夏替她擦去了嘴角邊的飯粒,溫柔微笑道:“外婆,我今天煮得味道好不好?”外婆像孩子似的撥弄着面前的筷子,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好吃。這個糖醋排骨很好吃哦。”
外婆早已經分不清糖醋排骨和糖醋裏脊了,她将所有酸酸甜甜味道的食物都稱為“糖醋排骨”。
沈寧夏垂下眼,舀了一調羹的湯:“這是海帶湯,你嘗嘗看。鮮不鮮?”外婆就着她遞過來的調羹将寧夏吹涼了的湯一口喝下,又說了“好吃”兩個字。
一口又一口,沈寧夏如往日一般,細心地喂完了外婆後,自己才開始匆匆吃飯。
用完飯,沈寧夏又放了一木桶的水給外婆洗澡,替她擦洗幹淨,換好睡衣,扶着她上床:“外婆,慢點。小心撞頭。”
外婆躺了下來,喃喃地又問:“慧宜怎麽還沒有回來?”
沈寧夏又是一怔。但她這次很快便回神了,垂下眼簾,拉了薄毯替她掖好:“慧宜很快就回來了。”她放下蚊帳,打開了整間屋子裏唯一的空調,叮囑道,“外婆要乖乖的,我去夜市了。你乖乖睡覺哦,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外婆哦了一聲,慢悠悠地翻了個身:“好,我等慧宜回來就睡。”沈寧夏輕聲細語地哄她:“慧宜她馬上就回了。你睡一覺醒來就能見到她了。如果她回來看到你還沒有睡的話,她會生氣哦。”
外婆這才聽話地閉眼:“好,我乖乖睡覺。慧宜回來就不會生氣了。”
房間裏頭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此時已是傍晚,光線透過碧綠的紗窗射進來,越發暗淡。
外婆永遠不知道,她的女兒、自己的母親——沈慧宜,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很多時候,沈寧夏覺得外婆過得很痛苦。可是偶爾,寧夏覺得現在的外婆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知道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沈寧夏沒有時間哀傷,她手腳利落地把碗筷收拾好,便拎起客廳角落裏頭的小斜包和大包包準備出門。此時一個老人推門而入,寧夏擡頭喚了聲:“孫婆婆……”
孫婆婆慈愛地對着沈寧夏微笑,眼底是一覽無餘的疼愛:“寧夏,慢些開車,一路小心。”
沈寧夏再三鞠躬:“謝謝孫婆婆。老是麻煩您。”
孫婆婆:“傻孩子,說什麽傻話呢!自打你們搬來後啊,我跟你外婆便一見如故,親密得跟親姐妹一樣。若我變成了她現在這樣,你外婆也會同樣待我的。你快去快回,早些收攤,別太累了。”
沈寧夏又對她鞠了一躬,這才道了再見,下樓而去。孫婆婆憐惜萬分地瞧着那道纖細的背影消失在了樓梯的拐彎處,長嘆了一聲:“唉,這孩子,真是叫人心疼。”
沈寧夏将大包包放在踏板上,随後她跨上去發動了“小毛驢”,經過一個個華燈初上的路口,來到了七島最著名的十裏夜市。
這裏早已經燈火通明了,每個攤位為了吸引顧客都開了極亮的燈,照得夜市一條街恍如白晝。各個攤販早早地已經擺開了攤位。有運氣好的,已經在交易了。
寧夏邊上的攤位是長期的鄰居柳大姐的,此時她抖着手裏的一沓錢,一邊一張一張數着,一邊跟寧夏打招呼:“寧夏,你來了啊。”
沈寧夏微笑:“柳姐,心情這麽好,今晚是不是開了幾個號了?”柳大姐眉開眼笑:“剛賣了三條印花長裙。”
沈寧夏利落地撐開了簡易折疊桌子:“希望我今天也能像你一樣,可以多賣掉些。”聞言,柳姐失聲而笑:“寧夏,你真是會寒碜我們。我們這十裏夜市,估計這做生意啊,你要是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柳大姐說笑了。我哪裏能跟你們相比呢。”沈寧夏邊說邊從大包裏取出了一塊折疊好的黑色絨布,唰一聲熟練地抖開後鋪在折疊桌上。而後把各種材質的手串、項鏈、戒指、耳環等首飾在黑色絨布上展示出來。
簡單的幾盞白熾燈,照射在那些首飾上,折射出璀璨晶瑩的光芒,使各種首飾看起來越發精致美麗。
片刻,便有三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圍了上來:“呀,這個串得很好看。藍黃珠子的搭配,顏色好明亮清爽啊。夏天戴正好。”
“這串粉晶也好看……”
“哇,你看這串。每個珠子顏色都不一樣,配在一起好別致呀。老板,這個是真的紅瑪瑙、綠松石嗎?”
沈寧夏點頭:“是的,這些都是我設計的,也是我手工一顆一顆串的。我這裏的珠子,都是貨真價實的真寶石。不過因為是邊角料做成的珠子,所以珠子個頭比較小,顏色也比較雜。瞧這串草莓晶,我在設計的時候,就設計成了漸變色,配的是925蓮花銀鎖,不是塑料染色的,所以無論戴多久也絕對不會變色。你可以試戴,我們女孩子的手腕都比較廋,小珠串有的時候反而比大珠串好看。”
“你設計的?”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語氣頗為懷疑。
沈寧夏含笑回道:“是啊,我在學校學的是珠寶設計專業。”女孩子哦了一聲,表情明顯有些将信将疑。
沈寧夏賣力招呼:“你試戴一下吧!試試又不收你錢。”
她熱絡地将各色珠子的手串一圈一圈地繞在那女孩子的手腕上,不多不少,正好六串。那女孩子的膚色本來就很白,被草莓晶一襯,更顯得雪白瑩潤。女孩子很是喜歡,試戴後就不肯拿下來:“老板,多少錢?”
沈寧夏:“兩百元。”
女孩子經過讨價還價後,最後以一百八十元成交。另兩個女孩子也各帶了一條回去。
如果沒有人光顧的話,沈寧夏就坐在攤位旁做手工,串手串和項鏈。有顧客,她就起身含笑招呼:“來看看吧,這些都是我自己設計,手工串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特別定制哦。”
夏日的七島悶熱得很,沈寧夏只覺着自己仿佛是一條在沙灘上擱淺的魚,連喘口氣都想吐出舌頭。好在一個晚上下來,她的生意不錯,賣掉十多條手串。
收攤的時候,柳大姐問:“寧夏,今天怎麽樣?”寧夏将一串串首飾收進了透明的小袋:“還可以吧。”
柳大姐:“現在學校才開始放假。暑期旺季正要開始呢。”
七島是一個四季如春的海濱度假城市。以往都是冬季的時候,北方的人前來度假過冬,但這些年由于國家經濟的高速發展,暑假學生旅游的火爆,連帶着七島市的夏天也變成了旺季,濱海路一帶的夜市人流如織,密密麻麻的都是游客。
沈寧夏:“是啊。我這幾天得多串一些手串。正愁時間不夠用呢!”
“你那個網店怎麽樣?”
“還行。一個星期能成交幾單。反正店鋪沒有任何費用,我就随便拍點圖片挂上去。”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推開門,屋內一室的清涼安靜。沈寧夏輕輕地掀開蚊帳,外婆已經熟睡了,露在外頭的兩只瘦小胳膊仿佛兩根竹竿,一折就能折斷。
母親在時,她每個星期的周末都會到外婆家小住。那兩個清晨,外婆總會牽着她的手,步履悠悠地下樓去菜市場買菜,路過街角的大餅油條店,外婆總會停下來給她買一根油條,笑吟吟地看她吃完。
外婆的雙手,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麽的溫暖軟綿,叫人安心。
後來母親不在了,她天天想媽媽天天哭,哭累了,就趴在床上迷糊起來。外婆以為她睡着了,摸着她的臉,哽咽落淚:“慧宜,慧宜,你為什麽這麽傻?夏夏還這麽小,你竟然舍得扔下她就這麽走了……
“夏夏,外婆會一直照顧你的。外婆會永遠疼你,寶貝你的……
“夏夏,兒時苦,風吹過。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外婆的手指溫溫的,像媽媽的親吻輕柔地拂過自己的肌膚。沈寧夏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到後來便真睡着了。
高中的時候,外婆的記憶力就不好了,經常丢三落四的。她問外婆怎麽了,外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人老了,沒記性了,就是這樣子的。”沈寧夏見外婆每天如常地給她準備飯菜,照顧她起居,也就沒有多注意。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外婆竟然在家附近迷了路,她才意識到了不對頭。帶了外婆到醫院去看,各項檢查下來,醫生說是因為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症,還表示以後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
仿佛是碧藍晴天突然閃起了滿天霹靂,将沈寧夏生生擊中,震得心神俱裂。她從未想過辛苦了一輩子的外婆居然會得這個病。那個時候她剛上大學,一心就想快點把四年的大學念完,然後就可以工作賺錢,讓外婆輕輕松松地享享福。
在高中的寒暑假,懂事的她也曾有過想打工的念頭,但每一次外婆都會嚴厲制止她:“你現在是讀書的年紀,就要好好讀書。打工賺錢,以後有的是機會。別本末倒置了。該讀書的時候去打工,到了真正該打工賺錢的時候,又想着學歷不夠,知識不夠,不得不去充電學習。這樣的人生,再成功也成功不到哪裏去。”
她摸着沈寧夏柔軟的頭發,語重心長地諄諄叮囑:“寧夏,一個人要在該幹什麽的時候幹什麽,才會擁有最圓滿成功的人生。”
外婆的聲音低緩溫柔,慈祥愛憐:“外婆倒并不是想你以後如何成功,如何榮耀。那些都是身外物,都是虛的。外婆只是希望你一輩子順順利利、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外婆啊,希望你工作後呢,能找個對你好的男朋友,談一場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然後結婚生孩子……一輩子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若是能這樣子啊,外婆就覺得足矣了……”
沈寧夏低低伏在外婆懷裏,嗅着外婆身上特有的熟悉味道,緘默不語。
沈寧夏從小就懂事,讀書用功,高中時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成績很好,進入了重點,因為不想離開外婆,她就近選報了七島大學珠寶設計專業。外婆對此倒是沒有任何意見的,只含笑着對她說:“你自己喜歡就好。人這輩子若是可以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又能以此為生,是件最幸運的事。”
沈寧夏與外婆本就靠着外婆的兩千多元的退休金生活,外婆生病後雖有醫保報銷一部分,但有一些藥物都必須要用進口的,費用極昂貴。于是沈寧夏便開始了打工生涯,從最開始的麥當勞小妹、咖啡店女侍應生到商場推銷人員、開淘寶店,以及在夜市擺攤賣自己設計的首飾。
剛查出外婆得病的那一年,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捉襟見肘。那段時間她在學校裏上課,中午只吃自帶的包子饅頭。每天只有兩元的公交車費,轉車就不夠了,她基本都是坐一段走一段。閨蜜蘇嘉妮覺得好奇怪,每每發問,寧夏總是說走路鍛煉身體。
蘇嘉妮不知內情,極度不忿:“沈寧夏,你已經是個瘦子了,還要走路鍛煉減肥,你說吧,你到底想廋成啥樣?”寧夏總是淺淺微笑,堵得她啞口無言:“我想廋成一道閃電!”
直到她在夜市擺攤,在淘寶開店,用自己設計的首飾賺錢後,日子才相對好過了一些。如今的沈寧夏除了學業外,就想多多賺錢,以後可以好好照顧外婆。成名要趁早。存錢也是啊,也一樣要趁早!
離開外婆的房間,寧夏癱在了客廳的老舊沙發上。如此炎熱的天氣,她身上的衣服濕了幹,幹了濕,估計都搓得下鹽粒了。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寧夏才有力氣起身,蹑手蹑腳地進浴室洗澡。她又把自己和外婆的衣服洗了,拿去小陽臺晾曬。等所有的一切都弄妥的時候,時鐘顯示的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
沈寧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從小客廳的角落裏搬出了材料箱子,坐在小餐桌前開始了串珠子的工作。粉晶草莓晶紫晶和瑪瑙今天賣得不錯,存貨快沒有了,必須準備一些。
這天,沈家的燈光直到淩晨三點才熄滅。
第二天,沈寧夏照例是在六點鐘睜開眼的。外婆側身熟睡着。她便輕手輕腳地撩開了蚊帳起床,照例是先進廚房淘米熬粥,而後梳洗打掃衛生。
衛生打掃好,外婆還沒動靜,她又搬出了制作首飾的大箱子。
蘇嘉妮的生日快到了,早早就約了她:“寧夏,我一年難得一次生日。今年就我爸我媽還有你一起吃頓飯。你必須要來哦。”
沈寧夏不說話。夜市的費用是每個月固定的,你一天不擺攤也照樣要交那麽多的費用。最近又正好是旺季……蘇嘉妮與她同窗幾年了,自然看出了沈寧夏的猶豫之色,她不由得噘着嘴,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寧夏,你可是我最好的閨蜜。你不來我過生日都沒勁……”
最後則用強的:“沈寧夏,如果你不來,今年我生日就不過了。你知道的,我可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如此的軟硬兼施之下,哪裏有沈寧夏不答應的份。
蘇嘉妮的父母一直對沈寧夏很好,特別是蘇母,知道沈寧夏的家庭情況後,對沈寧夏更是疼愛憐惜,曾不止一次地提出:“寧夏,讓阿姨贊助你讀大學吧。你知道的,阿姨家不缺這點錢。”
沈寧夏總是搖頭:“謝謝阿姨。我現在有兼職,學費、生活費什麽的完全沒有問題。”蘇母聽了,每每嘆息着:“唉,你這孩子,實在是太辛苦了。”
蘇母也曾經欲言又止地建議:“寧夏,有句話阿姨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如果說錯了,你也不要怪阿姨多嘴。因為阿姨實在是喜歡你,心疼你。”沈寧夏微笑:“阿姨,沒事的。有什麽你直說。”
聽她這樣接口,蘇母才放心地說出自己心裏所想:“寧夏,其實現在的療養院條件都不錯,你不考慮把外婆送去那裏嗎?這樣你也可以輕松很多。如果是錢方面的問題,你放心,阿姨願意幫忙的。”
沈寧夏搖頭:“阿姨,或許在你們看來是我在照顧外婆。可事實上,卻是外婆在陪伴我。”蘇母聞言,怔了半晌,眼眶濕潤地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好孩子。你外婆是個有福氣的人。”此後再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蘇母經常用沈寧夏做榜樣,對自己女兒諄諄告誡:“妮妮,你看看寧夏,再看看你自己。一年出去旅游幾趟,衣服化妝品的,花錢跟流水似的。沒課的話,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在家什麽活也不肯幹……你害臊不?”
蘇嘉妮臉不紅氣不喘:“不是有保姆阿姨嗎?不然請阿姨來家裏幹嗎?”蘇母為之氣結,“你還有理了是不?”說着給了她腦門一記“栗爆”。
蘇嘉妮一手揉着額頭,連聲呼着:“疼,疼!”一邊摟着母親的脖子,膩歪着撒嬌,“老媽,我小的時候,你老是說,我是你的小寶貝,你生我下來就是疼的。現在呢,我發現你越來越不疼我了……
“老媽,我已經二十三了,是成年人了,承受能力也強了。要不你說實話吧,我是不是你撿來的?”
蘇母好氣又好笑,便逗她:“是,是。你就是我撿來的。就在我們家對街那個垃圾桶那裏撿的……撿來的時候啊,全身臭烘烘的,我跟你爸爸洗了三天才洗幹淨……”
蘇嘉妮做心碎哭泣狀:“我就知道我是撿來的……嗚嗚……嗚嗚……你一點也不疼我……”蘇母捏她的耳朵:“早知道就不撿了。讓你在垃圾桶裏臭死算了。”
蘇嘉妮順勢做大哭狀。蘇母樂得哈哈大笑。
這般母慈女愛喁喁細語的場景,沈寧夏每次見着,總是怔忪失神,羨慕得很。
沈寧夏曾經對蘇母說:“阿姨,聽說有人從生下來就被老天所眷顧,一生順遂無憂。我看嘉妮就是這樣的。”蘇母聽了,滿是感慨地拉起她的手,心疼地拍了幾拍:“好孩子,你也會如此的。”
沈寧夏一笑帶過:“希望有一天能如阿姨吉言。”
雖是這樣說,然而沈寧夏自己卻清楚得很,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永遠不可能像蘇嘉妮一樣單純幸福。屬于她的這個水晶球在她十歲那年已經被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支離破碎。
沈寧夏特意為蘇嘉妮設計了一套藍寶石,配了純銀的珠子和星星。做好後,她自己也覺得滿意,便試戴了一下。此時,忽然聽到外婆驚喊:“慧宜……慧宜……”
沈寧夏來不及細思,忙應了一聲,快步奔進了卧室:“外婆……”外婆額頭細細密密一層薄汗,呆滞地瞧着她,仿佛根本不認識似的:“慧宜呢,我們家慧宜呢……”
沈寧夏替她抹了抹汗,輕輕地答:“慧宜她出去了,等下就回來。外婆,你再睡一會兒吧……”
“不要,我要起床。我餓了。”
“好吧。那我給你穿衣服。”
“我今天要吃菜包子。”
“今天沒有菜包。我熬了魚粥。”
“不要吃粥,不要吃粥。我要吃菜包子,菜包子!”外婆倔強發脾氣的時候完全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沈寧夏無奈:“好吧,那我去街口給你買菜包子。”外婆這才拍手稱快:“好。有包子吃喽!有包子吃喽!”
蘇嘉妮的生日,是在他們自家餐廳過的。沈寧夏早早地為她設計了一套海藍寶首飾,鏈子加手串。搭配蘇嘉妮精致的白色蕾絲裙,顯得特別的清新典雅。
沈寧夏:“這套首飾名叫永恒守護星。有守護星守護着的人生,必定美滿幸福。”蘇嘉妮感動不已,牢牢地握緊她的手:“寧夏,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輩子彼此守護。好不好?”
沈寧夏點頭微笑:“好,一輩子彼此守護。”
蘇母見了也特別喜歡,啧啧贊道:“寧夏啊,看來你是吃這碗飯的料。阿姨雖然不懂,但也明白設計和美感這些個東西啊,靠的是天分!強求不得!”蘇嘉妮在一旁大吃飛醋:“老媽,我也很有天賦的,好不好?”
蘇母擰了擰她的鼻子,寵溺地笑:“對,你最有天賦了。最有撒嬌天賦!”
衆人一陣哈哈大笑。蘇嘉妮揉着鼻子,古靈精怪地做鬼臉:“嗚嗚嗚,老媽最壞了!”
蘇嘉妮總是說:“媽,你這麽喜歡寧夏,要不讓寧夏做我大嫂吧?”蘇嘉妮有個大哥,在美國畢業後便留在了美國。家裏一直讓他回來打理蘇家的餐飲,但是他不感興趣。蘇母微笑不已:“要是寧夏同意啊,媽媽我明天就大肆操辦。寧夏這麽好的女孩子啊,如今真的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啊。”
蘇嘉妮:“我反正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寧夏成了我大嫂啊,我就永遠不用跟她分開了。”
蘇父則是一個老實敦厚的人,在一旁樂呵呵地看着她們,不時地給她們添茶倒飲料。由于蘇父蘇母在,所以餐廳經理親自到他們的包廂來服務,中途的時候那經理在蘇母邊上說了一句:“曾太太帶女兒來了,在隔壁包房用餐。”
蘇母說了句“我知道了”,起身對蘇父道:“來了個朋友,我去打聲招呼。”又笑吟吟地吩咐女兒,“嘉妮,你好好照顧寧夏。”
不出片刻,四人點的主菜已經上來了,蘇嘉妮點的是牛排。蘇父照例把她的骨瓷白盤移了去,蘇嘉妮嬌嗔:“爸,我自己來就行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蘇父把牛排一小塊一小塊的切好後,才又擱到了女兒面前:“吃吧。”
蘇父慈愛地微笑,絲毫不掩飾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模樣:“在爸媽眼裏,你啊,一輩子都是個孩子。”見她跟寧夏聊得熱乎,便又叮囑,“妮妮,寧夏,別只顧着說話,都涼了,快吃,不然就油膩了。”
蘇嘉妮擡手行了一個軍禮:“遵命,老爸。”側頭對沈寧夏做鬼臉,嘀咕抱怨,“在我爸眼裏,我永遠只有三歲半。”
沈寧夏拿着刀叉,怔怔地盯着面前那烤至金黃色澤,散發着誘人香味的鳕魚排,仿佛有些無從下手。
眼前似乎出現了另一個時空的畫面,畫面裏頭有一家三口。一對年輕父母正拍着手,給女兒唱着生日快樂歌。生日蠟燭隐隐躍動,忽閃忽爍,仿佛那孩子笑彎了的月牙眼。那種悠遠蒼茫的幸福,每每憶起,竟有種前世夢境之感。
沈寧夏閉了閉眼,再擡頭,只見窗戶玻璃上倒映着一個清清淺淺的人影。她怔了怔,方又低頭,輕輕地切開了魚塊。
蘇嘉妮叉了塊牛排給她:“嘗嘗我的。”随後如平時般毫不客氣地叉了鳕魚,送進嘴裏,一邊呼燙一邊說好吃。
蘇母瞧了總搖頭嘆氣:“妮妮,你看寧夏多淑女。你呢,孩子似的,怎麽老長不大呢!”沈寧夏含笑不語,如果可以,她希望蘇嘉妮可以永遠如此的純真可愛,永遠不用長大。
沈寧夏曾經在網上看到過一段文字,大致意思便是每個女孩子都有一個連上洗手間都要一同去的閨蜜。蘇嘉妮與她便是這樣的閨蜜,每次去洗手間,都要膩歪在一起。蘇母總是說:親姐妹也沒你們這麽親。
這次在餐廳,也不例外。蘇嘉妮拉着她出了包廂門:“寧夏,你知不知我們班那個林欣兒有多讨厭,昨天她……”
這時候,走廊的不遠處正有人由服務生引着進來。沈寧夏本是含笑着剛欲開口勸解,可眼光一觸及那迎面而來的美婦人和年輕男子,她便整個人在瞬間僵硬了。剎那,她仿佛被人從頂峰生生推下了萬丈懸崖,耳邊只餘獵獵風聲,整個人完完全全地處于失重狀态。
多久不見了?沈寧夏自己都有些模糊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這個女人在金錢富貴的滋養下,這麽多年下來,容貌竟無大的變化,剪裁得體的衣服,貴氣逼人的首飾,舉手投足間處處流露着高貴不凡。
領位的服務生極是恭敬:“方太太,杜先生,這邊請!”
聲音仿佛隔了幾重山,隐隐約約地傳來。沈寧夏回過了神,那群人正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想避都已經避之不及了。
此時,蘇嘉妮捉住了她的手臂,低聲驚呼:“呀!寧夏,你看,這不是本城首富方黎明的太太杜芳華,還有方氏繼承人之一的杜維安……”
方太太、本城新貴。都成七島的貴婦人、上流人士了!沈寧夏在心底無聲冷笑。
如今的社會,只要有幾個錢,裝扮起來,走在人前,連娼婦也像貴婦。
顯然,他們杜家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一個個穿得都人模狗樣的,好像真的是富貴人家出身一般。
沈寧夏冷笑着偏過了臉,不想與他們打照面。但她仍然是慢了一步。那方太太和她身邊的男子,顯然也認出了她,一時也怔了怔,緩下了腳步。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之後的每一秒都似煎熬一般地漫長無比,沈寧夏與他們,慢慢地擦肩而過。
從包廂門到洗手間的那段路,地面像是海浪起伏不定,沈寧夏深一腳淺一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
“我剛剛仔細看了那個叫杜維安的,他居然比電視和雜志上的明星都還要帥……明明拼臉蛋就可以偏偏還這麽有能力……這個杜維安啊,看來上輩子肯定是拯救了銀河系啊……”蘇嘉妮的聲音仿佛煙霧,在耳邊忽上忽下地飄來蕩去。
蘇嘉妮發現自己口幹舌燥地說了許久,沈寧夏卻一句話也不搭理她。她轉頭,只見沈寧夏怔怔地站在洗手臺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寧夏,你怎麽了?”蘇嘉妮張開五指在她面前晃了幾晃,她本是想逗她玩的,然而卻吃驚地發現都這樣了,沈寧夏居然也沒注意到她。
蘇嘉妮遂輕輕地觸碰了她的肩膀:“喂,寧夏,你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沈寧夏身子猛地一顫,觸電般地看向她,臉上似有種咬牙切齒的痛苦。可不過數秒,沈寧夏已經恢複了往常的淡淡笑容:“嘉妮,什麽事?”
蘇嘉妮以為自己一時眼花了,總是笑眯眯的寧夏怎麽會出現兇神惡煞的表情呢。她笑笑:“我說等下給外婆打包兩份甜點回去。我記得上次給外婆帶了玫瑰仙露牛奶凍,外婆很喜歡,還說是豆腐呢……”
沈寧夏心裏有事,也不推托,只說:“好啊。謝謝了。”現在的她,只想回家,只想快點看到外婆。
炎熱的夏夜,悶得連一絲風都沒有。站在自家樓底下的沈寧夏,手上拎着打包的甜點,忽然地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寒涼。
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不公平?好人不長壽,壞人卻可以嚣張滋潤地活着!
她在樓下黯然地站了許久,才擡步上樓。回到家,外婆已經入睡了。孫婆婆還沒走,見了寧夏:“你外婆今天情況不錯,睡前還跟我聊了一會兒,居然還記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她見寧夏一臉疲憊,心疼道,“你洗洗早點休息。孫婆婆也回去了。”
沈寧夏:“謝謝孫婆婆。”孫婆婆擺手:“說啥話呢,我可是領工資的。”
哪裏可以算什麽工資。自外婆的病查出來後,果真如醫生所說的情況越來越差,寧夏怕她一個人在家會有危險,便在出門的時候請同在一個小區的孫婆婆幫忙照料一下。可這樣的幫忙,一次兩次還可以。多了,寧夏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她提出了給孫婆婆一些報酬,結果一開口就被孫婆婆趕出門了。
沈寧夏只好站在鐵門外,喃喃自語般地訴說着自己的心裏話:“孫婆婆,我知道你跟我外婆是多年鄰居了,也知道你對我們好。我知道你聽了我的話心裏有氣。可是,孫婆婆,我外婆的病,醫生說只會越來越差。我哪能天天請你幫忙照看呢。而外婆這個情況,如果沒人照看,要是有個萬一……那我真的會恨死自己的。”
聞言,孫婆婆在門裏頭長嘆了一聲。
“孫婆婆,如果你不肯收這點錢,我就只有請外頭的保姆或者看護了。”
好半天,孫婆婆才從裏面打開了門,無奈地應了下來:“好吧。那我就答應你。你可別請什麽外頭的保姆看護,一來價格貴得吓死人,二來跟你外婆非親非故的,讓她們照看,無非是應時點卯,哪裏會真心幫你好好照顧啊,連我都不放心。”
她拉起寧夏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寧夏啊,孫婆婆是擰不過你,才同意你這提議的。你這孩子就是倔。好孩子,這脾氣得改改,過剛易折啊!知道不?”
孫婆婆是真心疼她,打心眼裏憐惜她。沈寧夏明白,點頭嗯了一聲:“謝謝孫婆婆。”
寧夏洗好澡,撩開蚊帳上了床。外婆已經睡去了,整個屋子安靜極了,只有空調的呼呼聲。由于家裏只有一個空調,所以每到夏天,沈寧夏就跟外婆一起睡。這些年下來也就習慣了。
寧夏摸了摸外婆的手臂,一點肉都沒有,骨頭外是松松軟軟的一層皮。她慢慢地把臉蹭了上去,感受着外婆的體溫。
沈寧夏蹭了許久,才低低地開口:“外婆,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誰了嗎?我看到那個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