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鬧劇
皇帝那日下了早朝,突然吩咐出宮到東都各縣巡視農耕,銘恩沒有跟去,拎着小包袱住進沉香閣,趕也趕不走。
每日都有幾位太醫過來,錦繡采月摘星不錯眼睛盯着,生怕她有任何閃失,看着她們緊張疲憊,君婼突然就覺得自己沒用,她們跟着自己,從來都是開心的,如今卻有些凄惶。
不敢去想,卻又忍不住去想,索性閉了雙目,順着皇帝那夜幾句問話的引導,任往事洶湧而來,如是幾個晝夜。
四月三十夜裏,君婼在睡夢中驚醒,燈光下愣愣瞧着枕頭上濕了一大片,用力朝臉上抹去,一臉的淚水。
她在睡夢中都想起來了,循着皇帝的誘導,一點一滴,原來,大哥的腿因她而殘,大哥傷愈後拄着拐杖來探望她,對她說過:“婼婼不要自責,只要婼婼安好,要了大哥的命也願意,何況區區半條腿?”
大哥又說:“大哥喜歡婼婼,可大哥厭惡婼婼的母後,日後便不見婼婼了,婼婼勿要怨憤大哥。”
原來如此,大哥并沒有責怪自己,只是自己陷入自責的泥潭,固執得選擇了遺忘。悄悄得不驚動任何人,閉了雙眸任淚水一次又一次淌滿了臉。
四更天的時候下了床,漱口後含一顆糖霜,靜靜得敷臉。
錦繡醒來時,看君婼坐在繡墩上,一臉輕快瞧着她,呀一聲喊了起來:“采月,摘星,公主好了,公主下床了。”
君婼微笑起來:“快要餓死了,有吃的嗎?”
摘星忙說有,獻寶一般一樣一樣端了來,香玉糍,米璨,桃心小點,時令瓜果,綠綠的涼拌菜,還有幾盅清粥,搓着手道:“公主嘗嘗。”
采月為公主布着菜,悄悄察言觀色,是否想起了往事?想起來多少?
公主安靜用膳,似乎這些日子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用過膳在廊下踱步,銘恩過來含笑說道:“公主今日該親蠶去了。”
君婼換了衣衫,出沉香閣往親蠶宮而來,一路清風撲面,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鳥兒在樹丫間啁啾鳴叫,活潑輕快,君婼展眉笑了起來。
登上親蠶宮的石階,能望見觀稼殿前的田地,剛冒出頭的禾苗柔嫩淺綠,與親蠶宮周圍的桑樹林連成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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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婼深吸一口氣進了親蠶宮,為了通風親蠶宮所有窗戶大開,罩了碧色窗紗以防蚊蠅,闊大的地面上一排排竹架上架了竹箕,兩位尚宮并幾位專事親蠶的女官恭敬迎候君婼,蓉娘子正瞧着竹箕上的蠶種,君婼進來的時候,聽到她呀了一聲,笑道:“蠶蟻出來了。”
君婼擺擺手讓衆人免禮,興沖沖走到蓉娘子身旁,就見比螞蟻還小的黑點均勻灑落在竹箕底部的富陽土紙上,仔細瞧着,可見輕輕蠕動。
有宮女擡了桑葉進來,拿剪刀剪碎,均勻灑入竹箕,君婼一個一個架子挨個看着眉開眼笑,大昭并不養蠶,只因她喜歡,二哥便從殷朝為她帶蠶種回來,每次只能存活幾只,今日瞧着大殿中一排一排的架子,聽着細細的蠶食桑葉的聲音,輕快笑了起來,連日來的憤懑一掃而光。
君婼全心投入,早睡早起,一整日呆在親蠶宮,親自拿軟毛刷将蠶蟻從紙上移到桑葉上,每隔一會兒補桑葉,不嫌髒污親自動手處置蠶砂,拿了筆墨仔細記錄。
兩日後蠶蟻身上的細毛退去,黑褐色的身子漸漸發白,七日後變為青白色,休眠一日後蛻第一次皮,君婼的記錄中,蠶蟻改為蠶寶寶。第一次蛻皮後,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越來越大,站在殿中,耳邊沙沙作響,有一次外面下大雨都沒聽到。親蠶的女官說這叫做二齡蠶,待五齡後就要結繭吐絲。
想着蠶寶寶兩歲了,君婼雀躍不已,挨個走過竹箕一一觀察,低了頭仔細記錄,仔細問身後女官養蠶的學問,問來問去猶覺不夠,便去龍章閣找一些養蠶的書籍來看。
來到龍章閣,禮親王迎面而來,看到君婼愣了愣,拐進小道旁躲避,君婼喚一聲笑着迎了過去:“不認識我了?怎麽瞧見了還躲着?三月不見又長高了。”
禮回頭瞧一眼身後跟着的幾位婦人,抿一下唇過來行禮,君婼笑着回禮,問道:“王府裏可都好嗎?”
禮笑說都好,君婼點點頭:“今日怎麽進宮來了?”
禮笑道:“到龍章閣找幾本書看,皇兄特準的,許我進龍章閣。”
君婼笑道:“巧了,我也上去找書,那就一起吧。”
禮後退幾步搖了搖頭,君婼笑道,“怎麽?已經去過了?”說着話壓低聲音,“龍章閣有大昭國的貢茶,青竹雪花茶,想不想上去嘗嘗?”
禮往身後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夫人輕咳一聲,君婼正眼一瞧,心中不由起疑,這些人雖着宮人服飾,神色間卻沒有尋常宮人的恭敬,而是帶着倨傲,其中一位塗脂抹粉的更是奇怪,瞧着她上下打量,目光放肆且帶着幾分嘲弄。
君婼繞過禮向幾位婦人走去,笑道:“怎麽?禮親王府上的下人如此無禮,見了我竟不拜見?”
幾位婦人交換個眼色,齊齊拜了下去,那位婦人下拜的時候,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帶着些勉強的意思。
君婼看向錦繡,錦繡走了過來,笑問道:“請問各位的姓名年紀,出宮前都在何處伺候?”
幾位婦人一愣,禮跑了過來,笑對君婼道:“嫂子,就是常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別吓着她們。”
君婼搖搖頭:“既是常在禮身旁伺候的,禮便說說,她們姓甚名誰,在六局中是何職銜品階。”
禮指着幾位婦人稍作遲疑,君婼喚一聲摘星:“請左班都知拿了宮中名冊,一一核對,看看禮親王說得可對。”
摘星帶着兩名宮女拔腳就走,禮喚一聲等等,瞧着君婼,突然大聲道:“我思念母後,進宮乃是為了探望母後。”
君婼指指幾位依然屈着膝的夫人:“她們呢?”
禮未說話,其中一位婦人輕咳一聲,站起身對君婼道:“妾乃是欽定一品護國夫人。”
那位塗脂抹粉的也站直了身子:“我們特意進宮來探望上聖皇太後,沒有病中不許探望的道理。”
君婼點點頭:“那就請了皇命,大大方方進宮探望,何必喬裝改扮偷偷摸摸?”
衆人語塞,禮在一旁道:“嫂子,是我做的主,趁着皇兄不在宮中,瞧瞧母後去,嫂子也知道,皇兄這人六親不認……”
君婼喝一聲住口,逼視着禮道:“皇上若六親不認?禮能如此輕易将人帶進宮中?”
禮避開她的目光低了頭:“自然,皇兄對我很好,可母後如今形同圈禁,乃是皇兄不孝。”
禮的聲音大了起來,擡頭無畏看着君婼,幾位夫人臉上也現出忿忿之色。
君婼看着衆人,咬了咬唇,我若是皇後,一聲令下将她們押在宮中,便可自行定奪,眼下只能先将她們穩住。
看一看身後跟着的人,雙方人數差不多,不如将計就計前往慶壽殿,那裏有上百名內寺所衛看守,對付這幾個人該是輕而易舉。
略略思忖後笑道:“禮孝心可嘉,走吧,我陪着各位前去探望上聖皇太後。”
一道來到慶壽殿,鄭司贊正攀着石欄往外觀瞧,瞧見禮親王展眉一笑,再一看他身旁的君婼,不由愣了愣。
內寺所押班過來行過禮,手臂一伸擋住君婼去路,恭敬說道:“君娘子還請留步。”
君婼笑道:“禮親王為何可以通行?”
押班一低頭:“君娘子容禀,皇上下令,禮親王與睿郡王可在宮中通行無阻。”
君婼心中明了,是以,她們找上了禮,目光禮身後的衆位夫人,笑問她們呢?押班道:“只有禮親王一人可進。”
君婼笑道:“這幾位可是喬裝的诰命。”
押班愣了愣,給身後衛兵使個顏色,就見兩位衛兵飛一般走了。
不大的功夫,銘恩與內寺所監匆匆而來,一行衛兵将幾位夫人團團圍住,君婼看向銘恩,銘恩輕輕點頭,君婼心下一松,為今之計,先将她們困在宮中,待皇上回來再做定奪。
鄭司贊站在丹樨上瞧着君婼身旁侍立的錦繡,眼底掀起驚濤駭浪,錦繡遙遙沖她招手,心說鄭姐姐真倒黴,怎麽偏偏來了慶壽殿伺候?上聖皇太後被困,她豈不是也被囚籠中?雖說這後宮就是個樊籠,好歹地方大一些。
二人遙遙相望,各自打着不同的主意。
幾位夫人中那位濃妝豔抹的最為放肆,朝衛兵手中刀劍沖撞過去,嘴裏嚷道:“反了你們了,也不瞧瞧你們圍着的是誰。”
僵持中,禮扶着上聖皇太後走出慶壽殿,上聖皇太後居高臨下站着,手中龍頭拐砸在漢白玉欄杆上,哐當哐當作響,聲如宏亮說道:“天聖皇帝将老身囚禁,是為大不孝,今日便豁出老命,讓天下皆知老身之不幸。”
說着話揮着龍頭拐沖下丹陛階,舉拐砸向內寺所監:“今日老身拼了,與爾等豎子同歸于盡。”
上聖皇後太後瘋了一般,內寺所監被砸得眼冒金星,其餘人不敢硬攔,上聖皇太後又砸向帶頭的押班,內寺所衛群龍無首,面面相觑不敢行動。
錦繡怕傷着君婼,護着她連連後退,君婼看着瘋婆子一般的上聖皇太後,喚一聲銘恩,他是左班都知,職銜最高的中官,雖說是不管事的虛銜,此時站出來喝一聲,也能穩住局勢。
卻不見銘恩身影,張目四顧,就見銘恩抱了頭一溜煙小跑,逃命一般跑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