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游
高高在上冷着臉,即便笑也含着一絲嘲諷的帝王,夜半月下,衣衫不整靠着樹幹,無助而凄楚得盯着她,君婼的心柔軟成水,擡腳就要過去,銘恩伸臂一攔,君婼篤定看着他:“銘都知,我能醫好皇上。”
想到她的糖霜她的雪茶她的香玉糍她的米粲,還有她無意間對自己的大恩,公主是無所不能的,銘恩信賴後退。
錦繡遠遠瞧着,忙轉身帶着衆人回返沉香閣,她不知是何事,卻知道這是打死也不能說的秘密。
君婼來到皇帝面前,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手,手掌很大,掌心有細細的繭,君婼一時握不住,想要換個姿勢,大手卻不容她躲開,緊緊握住了她的。
君婼低而柔和說跟我走,他竟聽話的随她邁開腳步,月下兩個人影相疊緩慢前行。
他的姿勢僵硬,卻一直緊握着君婼的手不肯放開,掌心滲出一層薄汗,君婼手一滑,他攥得更緊了些,拉到胸前捂在了心口上,君婼可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緩慢沉穩有力。
君婼回頭看着他,倔強得抿着唇,半斂了眼眸一步一步前行,君婼緊盯着他,随着他的腳步,生怕一不小心将他驚醒。
月亮隐進雲層,銘恩只敢打着燈籠遠遠跟随,君婼小心留意他的腳下,生怕他會有閃失,額頭鼻尖挂了汗珠,擡起空着的手拭一下汗水,不防腳下一崴滑倒在地,牽引着皇上也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五髒六腑抽疼,卻顧不上自己,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可會驚醒嗎?
他緊閉了雙眸,面容沉靜,扁桃心般的唇就在她面前,君婼吞咽一下,雙唇不由貼了上去,觸碰之下頭暈目炫,柔軟而芬芳的滋味,遠非點心能及。
銘恩一溜煙跑了過來,君婼慌忙松開,卻依然定定看着他的雙唇,挪不開眼。
銘恩趴到地上仔細觀瞧,松一口氣道:“摔一下竟睡熟了。”
朝身後一招手,四個小黃門擡輿過來,擡了皇上要走,怎奈睡夢中依然攥着君婼的手不放,君婼不用銘恩相求,陪在輿旁,跟着一路進了福寧殿。
皇上寝室中燃了安息香,君婼搖頭,這香太普通了些。待銘恩伺候皇上躺回龍床,看皇上睡夢中眉頭緊皺,君婼小聲吩咐:“去沉香閣找采月,要一盒梅花香來。”
銘恩出去吩咐小黃門,君婼在龍床一側坐了,龍床十分寬闊,皇上高大的身軀躺在其上也覺孤單,扯一塊巾帕輕輕為他拭去額頭汗水,任由他緊攥着已經發麻的手。
燃了梅花香,他睡得安穩了些,眉頭舒展許多,君婼抽出手,已然有些紅腫,凝望着他睡夢中的容顏,良久方起身向外。
銘恩哈腰候在廊下,君婼道:“銘都知,太醫院該有擅針灸的郎中吧,若是施針,皇上睡得安穩了,便不會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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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恩搖頭:“皇上夜游之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登基前一夜有過一次,看到的人都打發到皇陵去了,這次又犯了。”
君婼沉吟着:“皇上自己可知道?”
銘恩連連擺手:“萬不可讓皇上知道,皇上性子好強,不會容許自己有這樣的毛病,說不定會做出極端的事情。以前在皇陵,為了擺脫夜夜糾纏的噩夢,曾故意深夜跑進地宮,也難以奏效。”
君婼啊一聲坐了下來,抿一下唇道:“銘都知,我想聽聽皇上小時候的事。”
銘恩窺一眼龍床,皇上最厭惡他提起小時候的事,不過公主想聽,皇上這會兒又睡得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唉……”銘恩長長嘆一口氣,“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宮女在宮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慣了,去了皇陵後無人問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後來饑一頓飽一頓,直至連打帶罵,兩歲多的時候,一個大宮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險些咬斷,掌事的中官與這宮女是假夫妻,變着法子為那宮女出氣。其時太皇太後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宮被挖開,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時候,将皇上扔進了地宮……”
君婼的心擰在一起,銘恩抹了抹眼淚:“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從熟睡中醒來,周圍漆黑一團,摸索着四處奔跑,力竭昏睡過去,醒來又奔跑,直到三日後,山陵使進地宮視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宮旁,睜開眼瞧見身後的棺木,聲嘶力竭大叫起來,高燒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醫救治,方死裏逃生。從那以後就很少開口說話,開了口也語不成句,夜裏睡下就做噩夢,夢見自己在地宮中不停奔跑,猙獰的棺材在身後飛着追趕,反反複複,搖也搖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掙紮着醒來。”
銘恩說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脹着發疼,夜已很深,連枝燈昏暗下來,耳邊漏壺中流沙之聲清晰可聞。
銘恩靜默些時候平穩了情緒:“太皇太後下葬後,山陵使回到東都複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裝慈愛,賜死先前服侍的宦人與宮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後喪命。小人其時在宮中因遲鈍沒眼力價,遭人厭惡,差事輪到小人頭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邊時,皇上已經五歲,頭發蓬亂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塊大石上磨刀,輕易不看人,看人的時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間就會撲過來将人剁碎。”
“吩咐人給他沐浴換衣,掙紮着不肯,手中刀亂劈亂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這才知道那個掌事不敢打罵他,卻經常對他冷嘲熱諷,有一日罵他有人生沒人養,他發了蠻性,當衆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裏他睡着,奪了懷中抱着的刀,将他扔進浴桶,第二日醒來梳洗換衣後一瞧,竟是一個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與小人說了第一句話,砍死你……”
銘恩回憶着不由笑了:“小人關心疼愛,每日與他交談,給他講身為皇子應該有的威嚴與尊榮,沒聽到一般,從未有一個字的回應,直到半年後,有一日他溜進廚房吃一罐子糖,夜裏牙疼得在炕上打滾,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給他含在嘴裏,幾個時辰後,他從炕上爬起,居高臨下站着對小人道,本皇子賜爾一個名字,銘恩,銘記本皇子賜名之恩。”
“從那以後,小人就叫銘恩了,他也開始與小人說話,小人肚子裏沒有墨水,搜腸刮肚講一些聽來的故事,他很聰明,講一次便記得清楚,這樣聰明的皇子,小人覺得應該讀書寫字,他卻連筆都沒有握過。”
“小人悄悄給德妃捎信,皇上八歲的時候,來了一位年長的姑姑,帶了兩大車的書,姑姑為皇上啓蒙後,皇上紮在書堆中如饑似渴,三年後即能寫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軟硬兼施幾次震懾後,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
君婼心中一松笑了起來,銘恩道:“皇上心中視姑姑為母,只是皇上不會表達,面上總是冷冷的,交談也甚少,皇上回東都時,曾命姑姑跟着,姑姑說清淨慣了,要留在鞏義,皇上置一所宅院,将原本跟随皇上的人,都留在了姑姑身旁伺候。回到東都後,無論多繁忙,每月都要回鞏義探望,借口說是想念那兒的冰粉。”
“皇上甫登基,封姑姑為懿淑夫人,此次扶先帝靈柩前往鞏義,回程中又去探望,勸懿淑夫人來東都進宮居住,寝殿都已安置妥當,就在最清淨的延和殿。懿淑夫人不肯,皇上一急,便下了聖旨,懿淑夫人不能抗旨,三日前動身前來,來路上染了風寒一病不起,皇上趕到驿站的時候,人已經沒了,竟沒見上最後一面,皇上心中痛悔難當,三年前本已減少的噩夢,又回來了,整夜都在掙紮,今夜更甚,犯了夜游……”
銘恩埋頭嘆息,君婼緊抿了唇,突然寝室中傳來響動,君婼跑進去時,龍床上的人緊縮了眉頭蜷着身子,兩手緊握成拳不停掙動着,似乎有看不見的鎖鏈緊緊将他束縛。
君婼探出手指,輕輕觸碰他的拳頭,拳頭猛然松開來攥住她的手,攥得死緊,緊閉的雙眸睫毛輕顫,嘴唇微微翕動,君婼伏下身抱住他肩,低聲說道:“皇上登基後不能随意出宮前往鞏義探望懿淑夫人,心中又牽挂思念,是以逼她進宮,懿淑夫人染了風寒只是巧合,非是皇上之過。”
懷中的人朝她依偎過來,緊挨着她,漸漸安靜下來,君婼手指輕撫上他的眉眼,看着他泛青的眼圈,兩歲被扔進地宮,五歲被逼持刀殺人,十幾年間夜夜噩夢,就連睡覺也不會停止的折磨,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與你相較,我在大昭皇宮中嬌生慣養為所欲為,簡直是一種罪過。
陪着他直到晨光微曦,銘恩進來小聲道:“皇上該起了。”
君婼站起身,篤定對銘恩道:“皇上的夜游之症,我來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