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衡日落時分才回到家。
剛進院子,連翹就迎了上來。
“小姐,老爺派人過來,叫您過去一起吃晚飯,說是有事要跟您說。”
玉衡微微蹙眉,朝房裏走去,“先替我更衣吧。”
換過衣裳,已是酉時三刻。玉衡才擡步往正院趕去。
正院只有花嬰自己住,四房姨娘全部住在後院。
進門就見飯桌上擺滿了菜,花嬰正坐在一旁等着。見玉衡進來,眉頭頓展,笑道:“女兒,你來啦?”
一旁的随侍丫鬟見小姐來了,上前将桌上碟蓋一一揭開。
都是玉衡喜歡吃的。
花嬰素日最為節儉,平日都是三菜一湯。
玉衡心裏一嘆,在丫鬟端上來的面盆裏淨了手,軟和了語氣,“我指不定什麽時候才回來呢,您怎麽不先吃。”
花嬰不答話,呵呵直笑,招呼玉衡坐下。
玉衡問道:“爹,您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
花嬰擺擺手,“先吃飯,吃了飯再說。”
席間花嬰不停地替她夾菜,倒讓玉衡有些食難下咽。老爹雖對她極好,但父女倆極少這麽親近。
飯畢,玉衡又問道:“您找我過來是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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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嬰将将嗽了口,将茶杯遞給一旁的丫鬟。
“我知道你準備安排人去江淮那邊買糧,正好我也要過去買糧,想跟你讨個差,将這事給我辦吧,定給你辦圓滿了。”
原來是這個。
“您去那邊做什麽,交給大哥去不就行了?”玉衡問道。
花嬰又擺擺手,“我得去一趟,你交給我辦就是了。”
玉衡道:“這當然好,我還在考慮是不是讓張先生去一趟呢,大小鋪子都靠着他一個人,實在難為他了。對了,”玉衡想到一事來,“這管家的事,我看您還是另交他人吧,我外面事也多,忙不過來。再者說,我是姑娘家,遲早要出門的,也不能替您管一輩子家。”
花嬰搓了搓手,臉上有些躊躇之色。
見他比以往松動了很多,玉衡趁熱打鐵道:“不如交給殷姨娘吧。她年輕,有精力又有能力,一定沒問題的。”
知道玉衡素來不怎麽喜歡殷氏,花嬰倒有些意外。
“殷氏啊,她小門小戶出來的,怕管不好。”
“我一開始管不也是什麽都不懂嗎?您放心我先帶着她,等殷姨娘上手了,我再全權交與她。”
花嬰似乎想到了什麽,同意了下來,玉衡也松了口氣。
她事情越來越多,實在是分身乏術。
.......
蹴鞠看臺開始搭建了,比賽就定在八月十二。
造月書肆和雲碣書肆同時關門數日,兩家的夥計盡數去了城郊練習蹴鞠去了。
玉衡一直被事情纏着,也沒能抽得出時間去看。
青桐院,正房。
“四小姐,你這下可将金姨娘得罪慘了,她盯着這掌家權不知多久了,就等着你出門了,好頂上來呢,誰知你竟向老爺舉薦了我。這累人的差事,不做也罷。”殷氏與玉衡同坐在榻上,等婆子回了事出去,殷氏笑道。
殷氏不過三十出頭。她是江南人士,江南女子多溫婉。殷姨娘偏偏不是,她性情耿直,頗有幾分潑辣。
玉衡無意識地摸着一旁匣子裏的對牌,冷冷一笑,并不搭話。心裏卻思忖道:“還沒掌家呢,就将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也塞到鋪子裏做管事,更別提她那些個娘家兄弟了,不知暗地裏貪墨了多少銀子。三哥性軟,只得由着她,真不知道她提攜那些個見利忘義的東西作甚。還當爹不知道呢,爹不過就是看在三哥面上,才放任不管。就算不交給殷氏,爹也不會交給她的。”
殷氏笑了笑,又道:“前兒楠哥還鬧着要去找你呢,知道你忙,我給攔下了。”
提到楠哥,玉衡臉色微微緩和。楠哥是殷姨娘的孩子,子弟中排行第五,剛滿四歲。
“忙是忙,時間還是抽得出來的,算起來,我也一個多月沒見着他了。”玉衡
正說着,房外就傳來楠哥的聲氣,“娘,我就說四姐會陪我玩的!”
話還沒落音,一道小身影就從簾縫邊沖了進來,撲進玉衡懷裏。
........
處理完事情,已是申正。
玉衡從青桐院出來,坐了一天,直感覺腰酸背痛。
自家小姐不像別家小姐那樣只管安心做閨中小姐,忙的時候忙得腳不沾地。連翹見她不停地扭動着脖子,心疼道:“小姐,回院子我給您捏一捏吧。”
玉衡點點頭,伸手揉着酸脹的脖子。每日都這樣坐着處理事務,該多多運動才是。
思及運動,玉衡忽然想起書肆的夥計們這些天都在訓練着蹴鞠呢,自已一直在忙,做足了甩手掌櫃,今日好不容易有了點空,還是去看看吧。
思及此,玉衡轉頭對連翹道:“去吩咐馬房,将我的小青馬備好。”
玉衡小時候學的馬術,大哥曾送了她一匹西夏良駒,小青馬正是它的後代。
“您要出城嗎?”小姐每月總要騎馬出城一次,連翹也習慣了。
玉衡點點頭,“快去吧。”
她換了一身火紅的騎裝出來,小厮已經牽着她的小青馬等候在角門了。
“四小姐。”
“辛苦你了。”玉衡笑道。
“小的不敢。”
小青馬多日不見玉衡,親昵地湊上前來,用頭蹭着玉衡的肩膀。
玉衡拍了拍馬頭,翻身上馬。嬌叱一聲,兩腿輕夾,小青馬就揚蹄疾馳了起來。
獨自出了城,一人一馬往山林草地較多的西向行去。
小青馬和她一樣,悶了多日,此時不用玉衡鞭策,像一匹脫缰的野馬,跑得飛快。
夏風獵獵地迎面吹拂,兩邊的景色急速倒去,心裏不由得生出輕松恣意,暢快淋漓之感,幾讓玉衡想輕嘯出聲。她一夾馬腹,小青馬又快了幾分。
三輛馬車迎面駛來,玉衡策馬避開,不過轉瞬就擦肩而過,背道分馳。她盯着前路,也就沒看到車簾縫裏露出的一雙點漆般的眸子。
沈玉說過他們在墨湖旁的草地邊訓練。快至墨湖,遠遠便見到兩根高約三丈的木杆,木杆最高處有一個孔洞,直徑約一尺,就是‘風流眼’了。
此刻,場上五六個着灰白短衫的人正追趕着一個黑色的球,在草地上角逐着。
她原先之所以将書肆東家身份隐下,是因為很多小姐不喜她,怕對書肆的生意有影響。現在和李家退了親,沒了顧慮,所以也不忌諱造月書肆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了,且柳玄機說不定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定眼一看,全部都是自家夥計,沒見到造月書肆的人。
正好看到柏回接過隊友踢過來的球,腳颠肩頂,七帶八繞,晃過了攔截,騰至木杆下,膝蓋将球頂過頭頂,迅速飛起一腳,球便精準地飛過了風流眼。
玉衡看得興起,大聲叫了聲“好”。
這一聲好将衆人的注意力都拉了過來。
柏回轉頭就見一襲火紅朝他們直射而來,她背對着夕陽,似乎與落陽融為了一體,漫身泛着璀璨的霞光,令人炫目。
直至她勒馬停下,柏回才認出,馬背上那笑意盈盈的人竟是他們東家。她着一身騎裝,頭發也不似平常那樣盤成鬓,簡單地紮于腦後,幾縷青絲被風吹至前胸,随風輕揚着。和平日大不相同,恣意的模樣,他看得不由怔住了。
“東家!”
“東家。”
玉衡見衆人皆是滿頭大汗,笑道:“辛苦你們了,這個月給你們加工錢。”
“多謝東家!”衆人皆是喜不自禁。
沈玉看着馬上的玉衡,臉上攀上了笑意。他素日足不出戶,這些日子一直在太陽底下暴曬,黑倒是沒黑,臉頰變得通紅,曬傷了。
“怎麽樣,學得還順利嗎?”玉衡翻身下馬,問道。
沈玉聞言,下意識看向柏回,見他兀自愣着,忙碰了碰他的肩膀。
“啊?”柏回回過神來,卻沒聽清玉衡問了什麽。
“造月書肆的人呢?”沒等他回答,玉衡又問道。
“他們先走了,就在您到前不久。”沈玉道。
想來就是那三輛馬車了,玉衡心想。正好那皮革制成的蹴鞠滾道她腳下,玉衡伸腳勾起,在腳背上輕颠了兩下。
柏回見她這熟稔的動作,心裏一動,笑問道:“東家也會蹴鞠嗎?”
玉衡笑道:“一點點。”
“不如東家和我們踢一局?也好試試我們學得怎麽樣了。”柏回提議道。
沈玉一聽,不禁着急,擔憂道:“萬一撞到東家....”
只是還不待他說完,玉衡已經一口答應了下來。她來前就有此意。
沈玉畢竟是書生,撐到現在早已是體力不支。玉衡便讓他下場休息。
玉衡和柏回各領一隊。
蹴鞠球是用皮革制成,中間塞豬脬吹氣制成。
直至上場一踢,柏回才知道,玉衡說的‘一點點’實在是太謙虛了。
他自小就學蹴鞠,雖說不是常踢,但也功底深厚。
可碰到玉衡,她徑直騰挪跳躍,傳球帶球,他每每上前攔截,還留意不能撞到她,竟沒讨到半點好。
沈玉一開始還未東家捏一把汗,誰想東家球技竟比之柏回也并不輸多少。他不禁捏緊了拳頭,想為東家吶喊鼓勁,又實在沒有勇氣喝出聲,只得暗暗在心裏為她打氣。看着那道紅色身影靈動地在人群間穿來躍去,見她玩得興起,他臉上也不由浮起輕松的笑意。
随着玉衡一腳将皮球踢進風流眼,一局完。
柏回已是滿身大汗,喘着粗氣,癱倒在草地上。
他一開始還想着要控制一些,東家畢竟是個女兒家,讓她玩得盡興就好。誰知玉衡竟是個深藏不露的,他讨不到好,還得提防着不撞到她,一局下來,已是精疲力竭,氣喘籲籲。
玉衡接過沈玉遞上來的水囊,仰面喝了兩口,一轉頭又見柏回癱倒在地上喘氣咳嗽,将手裏的水囊順手丢到他身上。
她沒使力道,砸得并不痛。柏回卻愣住了。他親眼看到了東家喝過了這囊裏的水。
到底唇幹舌燥,猶豫再三,柏回還是拔開了木塞,将水囊高高提到嘴唇上方,猛灌了幾口。
山泉水,有些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