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李镛站在棺木邊,看着柳烏。
其實答案很明确。他也看出她的身軀有微微起伏,要揭穿只是一瞬間的事。
李镛:你是真的厲害,做到這一步。
李镛:你從小就厲害。太傅要考的書,你看一遍就背下來了,還能猜出他會考哪裏。
作詩也作得快,策論也寫得好……有的人就是天生聰明。
她不僅聰明,還能讓周圍的人也顯得聰明,比如會婉轉提點他寫錯的功課,讓李镛感覺這些地方似乎是他自己想到的……
玲珑剔透的聰明人是很少的,也是很迷人的。
李镛:你這麽聰明,為什麽選他?
李镛:宮裏暗示你等待指婚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了吾的心意……為什麽連回應都不回應,就這樣選了他?你哪怕給吾一句話,說你不願意,吾也不會還有僥幸的妄想了。
李镛:……你以為,吾會因為你拒絕,降罪柳家嗎?
李镛苦笑:……傷心啊。
很難說清自己是什麽時候走到這一步的——在李眠下令不許同齡人進宮陪伴他開始,他瘋狂地在想柳烏。半年後,似乎适應了這樣孤家寡人的日子,反而不想了。
然後,他扳倒李眠,掌握大權。突然之間,李镛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弄到手,就像個被父母控制着零花錢、不許亂買零食的孩子,手握百金後,就想把從前沒有的東西全部買回來。
他給柳府送了很多東西,孤本的古籍、字畫、名家筆墨……沒有說是送給柳烏的,但她是明白的。
他以為她收下了,就是對自己有意。後來張引素告訴他,在柳府的庫房裏,那些東西全都在,連外盒都沒有打開。
因為他是禦皇,他給的東西不能退回,不能拒絕,就只能鎖在庫房,當作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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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镛笑了:是,你是他的女兒,跟他一樣圓滑。但吾和你一起長大,你這些圓滑,就一定要用在吾身上?
他想撕掉所有圓滑的表象,直接剖開她看看,為什麽選了另一個人?沒有功名,沒有地位,只是個婢女所出的次子……
——奇恥大辱。
這份奇恥大辱,終于在那天引燃了。
他放下了不能放下的尊嚴,當面求那個人,能不能留一點點念想給他……然而,楊戟的回答卻是一個“不”字。
沒有退讓和餘地,沒有任何讓他好過些的安撫……就這樣簡單直白,棱角分明。
也許她喜歡的就是這一點棱角。
——圓滑的人,本就需要依靠棱角,才能停在一個地方。
李镛這樣看着她。忽然,他聽見了柳烏的低語聲。
柳烏:殺了我,一切到此為止。
李镛笑着,将刀微微拔出鞘:這不是你說了算的,南佛。是吾說了算。
一束黑影正飛速游走過大街小巷的邊沿,延伸向被封鎖的大道。
它快到極限了——黑影被拉成細絲一般,似乎連風都能吹斷它。它感到那個人就在前面,如果找到張引素,就能找到柳烏。
另一邊,張引素也感應到了它。但柳鸷的到來幾乎沒有任何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讓它接近禦皇。
張引素讓楊戟冷靜,無論遇到什麽事都不能沖動,然後便跑過街巷,去攔柳鸷。
張引素:你快回去!赦威道的道者也在儀仗中護衛,你根本靠近不了的!
柳鸷:你想辦法把我丢過去,我直接把那人給生吃了!
張引素:你再鬧我就生氣了!
柳鸷:你氣啊氣啊氣——啊啊啊!
它被貼着咒符的小刀打中,慘叫一聲,沒了拉長自己的力氣,嗖得彈回了柳府。
柳府裏很清寂。今天大多數人都不在,全出去送殡了,柳鸷罵罵咧咧,在北樓周圍亂轉。
忽然,它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沒有站在小徑上,而是站在昏暗樹蔭下,像是怕被人看見。
柳鸷幻化出柳公子的人形,上前問他:你怎麽在這?
那人沒回答,只是看着“他”,緩緩笑了。接着,柳鸷意識到,他看着的地方,是自己的本體。
張引素趕走柳鸷,回楊戟身邊。男人緊張地握緊雙拳,手心滲出了血。
張引素:你不能出去。柳丞相一定有他後面的安排……
楊戟:……還能有什麽辦法?
張引素:禦皇來此,是不合規矩和禮數的。光天化日當街阻攔出殡,宮內一定會有人阻攔!
話音落,遠處便來了另一支人馬。來者下了車馬,俱是當朝老臣,來請陛下回宮。
六部重臣皆在,看李镛站在棺邊,欲拔刀刺下。
李镛冷笑。兩名仵作從他的儀仗中走出,來到棺材邊。
李镛:吾擔心柳南佛的病是假死之症,被枉然埋葬,特意帶了兩名仵作來驗屍。
柳丞相:禦皇,死者為大。
李镛:是。她若是死者,确實不該驚擾。
李镛:六部大臣都在,丞相看,是在所有人面前請仵作剖屍驗屍,還是讓吾獨自觀視片刻?
這種威懾對峙,最終以柳丞相的退步而告終——他給同僚遞了眼神,文武大臣都向後退開。那兩名仵作也退開了。
就在李镛再次靠近棺木時,馬蹄如雷霆乍驚,一隊白袍甲士騎戰馬而來,為首者,赫然是将軍府的長公子楊關。
楊關:我奉父命前來送殡。父親遠威将軍已與柳府說定了家弟的親事,可惜尚未成禮,弟妹西去。禦皇前來相送,楊府不勝感激,還望禦皇保重聖體,莫要悲傷過度。
楊戟愕然看着兄長。沒人想到,楊關會代将軍府橫插一杠。
李镛略笑:說定親事?什麽時候?可有定親書?
楊關:……時間倉促,來不及準備。何況,将門之家素來不喜繁文缛節。
李镛:這樣的大事,遠威将軍從未提過。派個人去将軍府上問問。
楊關:禦皇見諒。家父昨夜病重,昏睡不醒。等家父病愈……
李镛打斷他:楊關将軍,可敢發毒誓?
李镛:六部重臣皆在、楊府人馬皆在,在這些人面前發毒誓,賭你楊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發誓你說的是真的。
楊關靜默不語,終究是發不出這種毒誓。
李镛命他退下。這一次,沒有人還能阻攔了。
李镛:你看,他們都攔過了。文臣、将軍,這群人想攔什麽都攔得住,唯獨攔不住吾。
柳烏:……殺了我。
李镛:對,得殺了你。你活一天,吾的奇恥大辱就在一天。不僅要殺你,還要不許任何人提你的名字,讓柳烏徹底消失。
他拔出短刀,對準柳烏的脖頸。刀尖懸動。
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握住刀身,想抓着刀刃刺向自己咽喉。李镛的手死死握住刀柄,不讓她這麽做。
——柳烏的眼睛睜開看着他,那雙如煙水似的眼眸裏,含着已經絕望的笑意。
李镛:……你害怕吾。 柳烏點頭。 李镛:……從什麽時候開始? 柳烏:……一開始。 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不可接近的,是不可依靠的。 沒有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一開始,她的陪伴,就只是臣女小心翼翼不去觸怒皇子而已。 從一開始,她就不曾考慮過他。 李镛笑了,他微微舉高刀尖。似乎意識到一切快要結束,柳烏的手松開刀刃,垂落下去。 李镛:你喜歡他,就這麽喜歡,可以喜歡到連命都不要。 短刀刺下。 刀刃沒有刺傷她,只是落在她手邊。 李镛:那就繼續這樣喜歡下去吧。 李镛:……吾一個人回去也好。吾一個人,已經很習慣了。 他将短刀留給了她,讓人合上棺木,放出殡的隊伍離開。 一切塵埃落定。 - 張引素精疲力竭回到柳府,坐下後,才發現自己渾身被冷汗浸透。 在最後一刻,那人選了放手。很難去說究竟是深思熟慮後的選擇,還是一瞬間的不舍。 至少,事情以一個好的結果收尾了,沒有弄得太慘烈…… 後面會被追究的吧?自己、将軍、丞相……逃不掉,但都是後面的事了。 他忽然覺得輕松了些。從認識柳鸷開始經歷的大起大落,讓他覺得這世上已經沒什麽值得焦躁的事了。 張引素:再過兩天,柳烏應該就會被楊戟接走。不知道他們會去哪…… 沒有回答。 以往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不見了,屋子裏靜得出奇。張引素這才覺得不對勁,起身去北樓,裏裏外外找了一圈。 不見了…… ——最不應該消失的東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