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言
老太太即便是每天洶湧給他發消息的時候,也從不在大半夜給他打電話,更別說上次吵完架之後,已經很久沒給他發消息了。
江洵方才平複下來的心跳又慌亂了起來,他不安地攥緊了手機,嗓子發幹似的吞咽了幾下。
“不接嗎?大半夜打過來不會是又要說你吧。”
項前湊過來盯他的手機,看了江洵兩眼,伸出手就要按掉,卻被對方攔住了。
清了清嗓子,江洵按捺住心裏的不安,在鈴聲即将結束之前接起了電話:“喂,媽……”
“小洵啊,你媽突然暈倒了!你趕快來醫院看看啊!”
江洵腦子裏轟的一下,某種預想成了真,耳朵裏傳進來的刺耳叫喊都成了嗡鳴。
他掐了下手腕勉強鎮靜下來:“哪家醫院?小姨,我問你哪家醫院……別喊了!送到哪家醫院了?”
詢問幾次之後,對面的人終于不再大喊大叫,說出了醫院名字,是老太太之前手術複診的醫院。
抓起一家上的外套,江洵連圍巾都忘了拿就往門外跑去。
電梯還停留十一樓,在門将關上的一刻伸進了一只手,項前跟在他身後出了門。
電梯門關上,項前把圍巾系在江洵脖頸間:“現在不好打車,我開摩托帶你去。”
面前的手在圍巾末端系了個結實的結,透過覆在口鼻上的柔暖羊毛圍巾,散出幾絲木質香氣。
急速喘息逐漸平穩了下來,江洵閉着眼點頭,在項前放下手之前,抓住了他的袖子傾身,靠在項前肩上深呼吸了幾次。
電梯裏“叮”的一聲,江洵擡頭吐出一口氣,從半開的電梯門裏擠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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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根據目前的檢查結果來看,你母親的癌症轉移了,腦腫瘤,位置不好,治療方案,我們還需要再等等其他的檢查。”
心髒被拽上半空,江洵按了按額角不停跳動的神經,勉力記下了醫生的話:“謝謝您,現在我能去看看她嗎?”
“可以,”醫生看了眼他身後的項前,“監護室只能一個人進去。”
江洵點頭表示明白,往監護室門口走去。
等開門的時間,他回頭看向項前:“你……”
“我先回去了,”項前伸手把他前額淩亂的頭發梳理了一下,“有什麽事兒跟我說,缺錢的話,我這兒還有幾萬。”
監護室門打開,江洵攥了下他的手腕,轉身進了裏面。
房間裏“嘀嘀嘀”的聲音響成一片,江洵跟着護士走到老太太床邊。
幾根不同顏色的線從老太太胸口、指尖、口鼻,連到不同的儀器上,床頭屏幕上紅綠色的數字和線條不停變換,江洵拉過椅子坐下,看着安靜躺着顯出些老态的人。
老太太安靜的時候很少見,至于老态就更沒有過了。
即便是前幾年做手術的時候,也恢複的很快,下床沒幾天就找了老朋友打麻将。
現在這麽看着,江洵時隔許久地想起了十幾年前,江偉力把家裏砸了一通之後,還年輕的老太太按着他手臂上的劃傷哭的場景。
那是老太太為數不多的幾次,沒有發出什麽聲音的安靜流淚。
後來他胳膊上的劃傷愈合的沒留下一絲痕跡,老太太也再沒那麽安靜過。
生活,好像就是要把一個人磋磨的學會如何去磋磨另一個人,才會作罷……
老太太的檢查結果很快出全了,跟醫生最初的判斷一樣,腫瘤壓迫造成的腦出血,出血控制的及時,雖然可能暫時會行動不便,但休養休養能恢複很多。
然而最麻煩的問題,還是腦子裏的腫瘤,發現的太晚,已經錯過了手術時機。
江洵已經平複了心情,他垂着的右手拿着所有檢查單,一下一下拍在病房過道的扶手上。
“您跟我說的,每次的複查,結果都很正常,”他盯着對面的小姨,手下越拍越重,“半年,三次複查,上一次在幾周前,然後突然惡化成這樣?”
小姨兩手不安地攥在小腹前,臉上表情猶豫糾結:“你也知道你媽,她決定的事情,我能改了她的主意嗎?”
“她決定的,”江洵輕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諷別人,“她沒讀完初中,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您也不知道嗎?!”
小姨聽到他的埋怨也着急了,兩手松開了在胸前一拍,振振有詞道:“她說你每個月都不給她生活費!三個月就這兩千體檢費!你埋怨我,你怎麽不每個月多給她點兒錢呢!?”
“我多給……”江洵眼前一陣黑矒,站不住似的雙手抓住了扶手。
耳朵裏小姨還在不停說話,江洵耳鳴着只聽了個大概。
“……平時不多孝順,現在裝什麽孝子……”
他緩過這幾分鐘的發暈,不想多做解釋,何況小姨說的也不全是誤會。
撐着扶手走進安全通道,江洵拿出手機給吳遠打了個電話請假。
老教師十分理解,沒再像往常那樣督促他的教學任務,讓他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再回來,學生他會看着。
挂掉電話後,江洵頹然地蹲在了樓梯旁,小姨說得對,如果自己真的孝順的話,早在半年前就應該請假陪着她去複查,而不是現在才跟醫生說“選最好的方案”。
為什麽一直在用“忙”這個借口呢?
因為他不是個孝順的人,他一直,都不想見到老太太,從十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
在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把老太太跟江偉力放在了一個位置,但偶爾回憶漫上來的時候,他又會心懷不安地把人拿下來。
放上去,拿下來,放上去,拿下來……不停重複,不停糾纏,他以為自己控制了情緒,沒有磋磨過別人,但實際上,他是不是也在磋磨老太太?
樓梯扶手上傳來兩聲振動,江洵擡頭。
“吃飯了嗎?”項前提了提手上的保溫桶低頭看他。
江洵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胃部,往旁邊挪了挪,示意項前坐下:“你吃了嗎?一起吃兩口。”
項前臉色不太好,嘴角抽了兩下道:“本來我自己做了兩道菜,嘗了幾口太難吃了,我自己吃還行,給你吃估計你下不了口。”
“那這個?”江洵吃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飯店買的。”
江洵輕笑了下,塞了兩口米飯。
項前見他精神還算好,探頭往裏看了眼病房:“老太太……怎麽樣了?”
“生命體征平穩,明天應該就能醒了。”
“你呢?”
筷子一頓,江洵撥了兩下保溫桶裏的花菜低聲回答:“我也沒什麽,現在這個情況,我早前已經想到了。”
看着江洵眼下的青黑,項前知道對方遠沒有他說的這麽輕松,但他支着一條腿不再多話,只專心看着江洵吃飯。
一盒米飯剩了一半,項前裝作無事發生地收起了保溫桶,臨走前又回身抱了江洵一下,摸過他後頸的發尾下了樓。
從摩托車後備箱裏拿出護具繃帶,項前聽了現在還沒忘操心他的江洵的話,把繃帶挂在了脖子上。
但套上去就不必了,畢竟他騙江洵自己沒開摩托,實際上還是得開着摩托回去……
回家後換了鞋,往前走了兩步,他又退回來套上了鞋套,走到江洵房間門口,輕輕按下門把手,推開了門。
這是他第一次進這個的房間,江洵讓他幫忙拿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打開進門的第一個衣櫃,是一排整整齊齊挂起來的襯衫或白T,探進手去摸到了一個背包,他随手疊了幾件白T放進去,又拉開下面的抽屜,忽然被燙了一眼似的轉移了視線。
抿着唇回過頭,項前咬了咬牙,暗罵自己都什麽時候了還想這些,捏着手指尖拿起來兩件江洵的內褲,手忙腳亂塞進了剛才那幾件白T裏。
收拾完衣服,項前才看向這個房間的全貌。
床上四件套鋪得整整齊齊,明明每天早上出門那麽緊張,居然還是鋪好床才出去的。
明黃色的四件套旁邊,床頭櫃上擺着一個項前之前給江洵刻得木雕,是這個房間裏唯一沒有規整放好的物件兒。
木雕版江洵側躺在床頭櫃上,似乎是在跟床上的人對視。
另一個木雕在江洵的書桌上,項前從小書櫃裏拿出江洵指定的幾本書,把兩個木雕擺在一處,手背擦過桌面上沒用過的教案本,露出來下面的一張彩印照片。
項前拿開教案本,跟照片上的自己面面相觑,照片裏自己正側頭一臉愁苦的看着鏡頭。
什麽時候拍的?自己玩游戲的時候注意力這麽不集中的嗎?
他把教案本壓了回去,揚着嘴角進了衛生間收拾洗漱用品……
晚上十點的時候,老太太醒了過來,零零星星能吐出來幾個句子。
交代後事一般,把家裏存折的位置和密碼一一告訴了江洵。
這事在老太太乳腺癌手術之前也發生過一次,江洵不在意地滾了下吊瓶上的滑輪,讓老太太先喝點兒小米粥。
然而老太太顫顫巍巍推開了他的手:“還有,于宛清,你們倆,趕緊,定下……”
勺子磕在碗壁上,江洵沒接這一茬,吹了吹勺子裏溫度正好的小米粥,挨在老太太嘴邊喂了進去,打斷了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