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辦法
拓跋演挨了最後一杖後,在平城幾乎滴水成冰的天氣裏,額頭的汗水沿着臉滑落。
黃門去了勢,是殘缺的人,在宮廷中就格外的會察言觀色。太皇太後的意思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不過不等最後,誰有知道到底是誰輸誰贏,黃門們也沒下死手。
拓跋演在褥子上躺了好一會,臀背上的傷口麻木了之後,他才試着撐起手臂從冰涼的地上起來。
殿中突然有衣料的窸窣聲,拓跋演三天水米未進,一開始又渴又餓,到了後來不渴了只是肚子燒的難受,這一餐打,他真的是有些吃不住了。
手臂一陣無力,他倒在地上。也沒有什麽力氣去看到底是誰來了。
毛奇跑的飛快,急急的奔到拓跋演身邊,“陛下!”
拓跋演聽到是毛奇的嗓音,吃力的擡起頭。
“陛下。”毛奇不敢耽誤半點時間,他從衣兜裏拿出一只小牛皮囊還有一張胡餅。這些東西不多,但是足夠拓跋演再支撐一段時間。
“你……”拓跋演知道昭陽殿被把手,等閑是進不來的。毛奇作為他的近身內侍,一開始就被趕走,怎麽會又回來了?
“陛下支撐住。”毛奇來不及和拓跋演解釋那麽多,“奴婢聽了,如今朝堂上李尚書和尚書右仆射等重臣對東宮此事非常反對,所以東宮才會想出如此辦法,陛下千萬要撐住!”
拓跋演面色蒼白幾乎沒太多的血色,聽到毛奇這話,黝黑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
毛奇看了看四周,他不能久留,和來時一樣,急匆匆走了。
拓跋演緊緊的攥住手中的食物和水,那胡餅一看就知道應該是毛奇将自己的口糧節約下來給他。
他垂下頭去咬了一口胡餅,胡餅中沒有多少肉,幾乎是素的,但是在三日沒有進食的拓跋演看來,已經是美味。
他就着水滿滿咀嚼,因為不知道還要被關多久。手裏的這點水和食物顯得格外的珍貴,他将那半張胡餅踹在懷裏,如同外面的平民一樣,看不出半點天潢貴胄的模樣。
只要能夠熬過這次,熬過了這次,他就有一絲希望。拓跋演用水潤了潤幾乎是皲裂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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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觸碰到唇上的裂口,疼痛難當,他卻享受着這痛楚,至少如今他還活着。
活着,一切都有可能。可是死了,就只能像阿爺那樣,什麽都做不了,甚至身後事都是被人操縱。
貓兒是被東宮從羅夫人宮殿裏接出來的,他在諸位皇子中年紀最小,但如今距離先帝駕崩也有好幾年,貓兒的年紀不大但也不小。早就和生母相處出感情,如今更是知道一旦自己真的上位,那麽母親就要被賜死,心裏更是對太皇太後厭惡了幾分,甚至心裏巴不得東宮早些駕崩。
他對太皇太後的那個侄子也很讨厭,但是對方開口就把他鎮在那裏。
回去之後,他讓小黃門把史記全部搬出來,拉着侍讀将史記裏的內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看來看去他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個什麽東西出來。
幾天過去了,史記漢書都被翻了個遍,貓兒還是沒能看出個一二三來。
“大王應當多看看史記,前人往事多有裨益。”蕭佻這話和當年教貓兒讀書的師傅差不了多少。
“都是混蛋!”貓兒賭氣的把案上的書卷拿起來一股腦的砸在地上,砸了還不解氣,還跳上去踩幾下。
服侍貓兒的小黃門看得心疼的要命,這會平常人家能有一卷書都不容易,皇宮中書籍衆多,但這麽糟蹋實在是……
貓兒坐在那裏氣呼呼的,一張臉都氣的通紅。
還說甚麽能夠救阿娘的辦法,根本就是騙他的!
“大王?”侍讀瞧着貓兒氣紅了一張臉,面面相觑。
“沒甚麽!”貓兒心中煩躁,不想和侍讀多說。他才不想要做什麽皇帝,他人小但不笨,阿兄在那個位置上,甚麽都是聽東宮的,難道他過去了就能得甚麽好了?
侍讀們聽到貓兒口氣不善,紛紛垂下頭去,唯恐自己會遷怒到。誰都知道,如今東宮有意行廢立之事,常山王在諸皇子之中最為年幼,極有可能會被推上去,但這立子殺母,要是常山王真上去了,又會是一場慘劇。
只要別是狼心狗肺的,哪個兒子能夠見到自己母親被人處死的?尤其還是小孩子。
蕭家的人果然沒幾個好心的!
貓兒氣鼓鼓的。
羅夫人這段時間被諸多變故折磨的病倒在床榻上,太醫署的醫官來了一撥又一撥,都是說郁思過重。
胡氏更是逮到空隙就進宮陪着小姑子,免得到時候人看不開。
“菩薩保佑,佛祖保佑。”羅夫人居住的殿中供着佛,胡氏看着羅夫人喝了安神飲子睡下之後,自己跑到佛堂內對着上面的佛祖拜了又拜,甚至說話都開始胡亂起來。
如今的胡氏幾乎把能想起來的神祗在心裏求了個遍,甚至連道家的三清都沒有放過。
“一定要讓今上平安啊,別……”胡氏還知道嘴上要有個把門的,說到後面這句趕緊停下來。
胡氏坐在茵蓐上,想起當年事,重重的嘆口氣。當年那些進宮的美人都是太皇太後挑選的,羅夫人也是其中之一,進宮完全是因為點卯,至于拼個甚麽前程幾乎都沒想過。
對于後宮女子來說,最好的前程莫過于做皇後。可是做皇後,要能夠鑄成金人,而且當了皇後之後就別想有親生孩子了,至于靠着兒子做皇後。那就壓根別指望了,皇長子的母親是死定了的。
人都死了,追封一個皇後有多少意義?而且就算太子繼位,權力都是養母和保太後的,基本上就沒親舅父家什麽事。
“一定要保佑今上平安。”胡氏低低念叨着,還虔誠的磕了個頭。
只要今上平安無事,那麽自家小姑子也就保全下來了,自己一家也就保全了。
對于什麽天子舅家這麽一個名頭,胡氏是半點興趣都沒有。說不定真套上這個名頭,全家都要嚎啕了。
這邊胡氏神神叨叨的在佛像面前跪着,那邊貓兒卻被東宮的黃門接走。
如今東宮是這宮裏最大的長輩,皇太後到了東宮面前都要畢恭畢敬,和小媳婦一樣,更何況是貓兒?
貓兒來不及抗議就直接被帶走。
這段時間,太皇太後或許是想要和貓兒多相處一下,建立起些許祖孫之情。貓兒去東宮的次數加起來比過去的幾年還要多。
貓兒到了萬壽宮,正巧何太後也在。何太後知曉自己這位阿家的野心,知道太皇太後想行廢立之事之後,也是一張嘴閉緊,死活都不會給拓跋演說一句好話。
反正不管哪個皇子做皇帝,她都是皇太後,又何必去費這個力氣?
何太後看到貓兒的時候,還打趣的和太皇太後說道,“阿家孫子來了。”
貓兒向來就不喜歡何太後,何太後名義上是他的嫡母,不過宮廷和外面到底是不一樣的,何況何太後從他記事開始就一直端着架子,幾乎生來就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可到了太皇太後面前,是個什麽樣子,幾乎有眼睛的都能看見。
貓兒能對何太後提起多少恭敬才怪!
“貓兒來了?”太皇太後笑問道。
“是。”貓兒心裏有事,這個年紀又沒有拓跋演那樣的心思,就算再怎麽掩藏,面上還是露出些許僵硬來。
“坐吧。”太皇太後唇邊的笑被貓兒那一臉的僵硬給消去了大半。
“貓兒,你看看今日誰來了?”何太後見着太皇太後的笑容又淡了下來,她笑着問貓兒。
貓兒一到萬壽宮,就沒想着看別人,也看不到,結果他順着何太後指的方向擡頭一看,赫然看到兩個女孩坐在一邊。
其中一個還是他認識的!
蕭妙音今日一大早就被從暖烘烘的被子裏拖出來,帶入宮中,和她有同樣遭遇的還有蕭麗華。
蕭麗華瞧着面前六七歲小男孩,在心裏不由自主的撇嘴。這回不是她真的勢利眼!太皇太後把家中合适年紀的小娘子召進宮是個什麽用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蕭麗華簡直不能理解這位姑母的腦回路,不急着培養蕭佻,讓蕭佻快些能夠挑大梁,反而巴巴的把家裏的女孩往拓跋家送是個什麽道理,難道蕭家還要吃幾輩子的女人飯?
蕭妙音看着貓兒坐在那裏一副被雷劈的神情,不由自主的微微偏過頭去。
照着太皇太後的意思,她和常山王年紀相近,更加合得來。至于二娘,年紀稍微大了點,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用。
想起家裏的那些妹妹,蕭妙音簡直是想要痛哭流涕,太皇太後這是要把家裏折騰成大老婆和小老婆集中營麽?
“瞧,阿家,貓兒之前和三娘相處過,貓兒想不想和二娘三娘玩?”何太後誘哄道。
貓兒聽到何太後這話,瞪圓了一雙眼,下意識就要說,“才……”才不是呢!
要是蕭三娘也就算了,可是蕭二娘是怎麽回事?
“……”貓兒及時住了嘴,才沒把闖禍的話說出口,他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有些氣呼呼的。
“那麽就去吧,就在宮殿中,莫要到外面亂跑了。”太皇太後說道。
如今平城的天氣已經比較冷了,小孩子跑出去容易得風寒。
貓兒點了點頭,“謝太皇太後。”語氣生硬,也沒有一點孫兒對祖母應當有的感情。
太皇太後當年還是皇太後的時候,等到皇長子出生,便将皇長子抱過來撫養,其他的皇子并沒有太多關心。
貓兒對太皇太後行禮後從茵蓐上起來,仇大苦深的看着蕭妙音。
貓兒不認識蕭麗華,也不會沖着個不認識的小娘子發脾氣。
蕭麗華瞧見貓兒對蕭妙音那一臉的糾結神情,心裏偷笑幾聲。她站起來走在貓兒身後,而蕭妙音也走在一旁。
到了側殿內,貓兒離了太皇太後的眼皮子底下,立刻露出本性來,他鼓着一張臉瞪着蕭妙音,蕭妙音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她好像沒得罪過這位大王……吧?
旁邊的蕭麗華沒有多少打圓場的意思,她站在那裏多少帶着點兒看好戲的意思。
突然貓兒抓起蕭妙音的手,沖着內殿跑,走之前還擺出一副惡狠狠的臉對着蕭麗華,“你不準跟過來!”
蕭麗華會跟過去才怪了!
她滿臉笑容,“好好好,兒不跟去。”
心裏想着要是文帝日後知道這段事兒,不知道是一笑而過呢,還是吃一壇子的醋。照着他那個甘願被承包的架勢,說不定還是個好妒的。
夫妻兩個正好湊成一對。
蕭麗華又不是自願來宮中,更不想被太皇太後塞給小皇帝做小老婆或者是什麽王做王妃。
小皇帝的那些兄弟奇葩橫出,她可不想去試一試。
橫豎是躲不開嫁人,哪怕她想着去做女冠也是沒用。做女冠不出嫁那也要家裏的支持,不然一到道觀裏頭停了錢米,那麽真的只有老實回去的份兒。
虧得這會民風彪悍,女人們也強悍的能讓現代人把眼珠子給瞪出來,她實施起來也沒太多的阻礙。
嗯,幸好是這個時代,簡直謝天謝地。
蕭妙音被貓兒拉的一路飛跑,到了內殿裏,蕭妙音才一把把貓兒的手甩開,“大王這是要做甚?”
怎麽這麽一段時間沒見,這孩子看誰都仇大苦深吶?
“你們蕭家就沒有一個是好人。”貓兒對着熟悉的人終于不壓抑自己了,他嗚嗚哭起來,“沒一個是好人!”
後面還特意強調一下。
蕭妙音無語的擡頭看殿頂,她招誰惹誰了簡直是,這只小貓發脾氣都要找她。
“……怎麽了?”要是太皇太後那件事的話,她是真的無能為力,連蕭斌都沒辦法勸動太皇太後,難道她還能有什麽辦法了?
“嗚嗚……”貓兒哭的滿臉都是淚,聽到蕭妙音這麽問,立即控訴起來,“太皇太後要廢阿兄……我才不要那個位置了,我要阿娘……”
小孩子哭的幾乎快背過氣去,蕭妙音只能靠着他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知道那麽一星半點的東西。
宮廷中的事,她也聽說了。
“那個蕭大還說甚麽看史記,那些書裏頭根本就沒有救阿娘的辦法嘛……”貓兒哭的慘兮兮的。
蕭妙音瞧着他這樣,心裏也真的有些不忍,畢竟貓兒就算多淘氣,這會兒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兩個人之間真沒什麽深仇大怨。
貓兒哭着伸手抹了抹臉,他看過來,“我是不會娶你的!”
這話說的铿锵有力,讓蕭妙音翻白眼。是誰第一次見面就說,娶她啊?
“我也不想嫁你。”蕭妙音道。
這麽個小孩兒等到懂事,不知道猴年馬月去了,她才不要當老婆又要當親媽呢。
兩個人對視一陣,最後是貓兒輕哼一聲轉過頭去。
“阿兄和你說史記裏有救羅夫人的辦法?”蕭妙音想起這麽方才貓兒的這麽一句話來。
“騙人……”貓兒提起這個就焉了下去。
“……”蕭妙音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她才湊到貓兒面前去,“阿兄這話沒騙大王。”
“我都把這幾卷書都翻遍了,沒有看到!”貓兒提起這個眼裏又有盈盈淚光。
“……”蕭妙音看了看四周,她附耳到貓兒耳畔,“大王應當看呂後本紀。”
說完這句話,蕭妙音簡直是恨不得把自己給打一嘴巴,她家姑媽和呂後當政其實也差不離,甚至殺皇帝這事上簡直是比呂後還強!
“?”貓兒聽不明白,傻兮兮的看着蕭妙音。
蕭妙音無奈嘆口氣,“當時頭一個少帝是怎麽對應呂後殺母的?”
如今廢立之事還沒定下來,雙方都是在拉鋸,她只盼着小皇帝能夠挺下來。畢竟換個人對蕭家也沒好處。
其實不管哪個都沒好處啊,蕭麗華簡直想大叫,姑媽你怎麽還不做女皇!
“……你是說……”貓兒吞吞吐吐的,他好歹也是被按着讀那麽多書,被蕭妙音這麽一聽就反應過來那麽一點兒。
貓兒眨眨眼看着蕭妙音,蕭妙音伸手按在貓兒頭頂上揉了揉。
“別摸我。”貓兒抗議。
蕭妙音才不管呢,宮廷裏的孩子洗的幹幹淨淨的,還熏的香噴噴的,摸幾下也沒什麽。
貓兒頭發軟軟的,摸起來手感也十分好。
蕭妙音摸夠了,收回手,“太皇太後忌諱甚麽,大王說就是了,不過可別說威脅到蕭家的事。”
照着蕭妙音看,太皇太後的這番作為,除非是蕭家人學王莽外戚上位,不然基本上都是死路一條。
小皇帝這會是恨死這個祖母了吧?
宮廷中具體情況怎麽樣她還不知道,但是也能想到小皇帝這會的日子絕對不好過。
日後她就縮着頭過日子吧,蕭家的局面也不知道該怎麽破。
指望皇帝的良心基本上是一件不靠譜的事,不管如今的拓跋演還是可能的下一任皇帝,恐怕都對蕭家好不到哪裏去了。
“……”貓兒看着蕭妙音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你幹嘛嘆氣?”
“我在想日後怎麽死才能漂亮點。”蕭妙音擡頭就是一句。
她已經能夠從呂家身上預見蕭氏的結局了。
“啊?”貓兒被她這麽一句吓得不清。
太皇太後坐在床上聽着宮人來回話,李平板着一張臉坐在一旁。如今兩人在宮中是公開的秘密,倒是他在平城裏的家已經是幾個月都沒有回去了。
“大王說,若是日後能繼位,必定貴羅氏一族。”宮人是個老宮人,說話起來不急不緩,每個字眼都能讓上位者能夠聽清楚。
太皇太後面上無怒無喜,李平聽見一聲輕笑,“這便是你要的?”
“常山王如今七歲,這年紀已經是養不熟的了,況且和生母感情甚深。”李平轉過頭看着面前位高權重的女子。
太皇太後保養的十分好,看上去似乎是三十來歲的樣子,她垂下眼,“李郎似乎很高興?”
“我是為你好。”李平看着一旁的幔帳,幔帳是蜀錦制成,在燈光下上面流光溢彩。
“今上畢竟是由你撫養長大,在大義上你便是占了先風,而常山王等皇子,卻與你沒有半分養育之情。”李平淡淡道。
皇後是不生孩子的,皇長子們幾乎都是有自己的生母,都已經是養不熟了,奪人之子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此時就算殺了皇子生母又如何?
能為了皇位忍氣吞聲不露半點情緒,可是之後呢,哪裏會忍一輩子?
殺母殺父,太皇太後可算是兩樣都占全了。漢臣們多是太皇太後提拔上來的,可到時候誰又會為蕭家出力,又是十分值得玩味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