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忏悔的陸
陸家父子灰溜溜地離開了雲宅。
在這兩個人之中, 陸父的表情非常尴尬,從剛剛陸縱跪下開始,神色就明顯轉為坐立難安。
在聽到雲笙的那一聲“滾”字後,他眼底浮現出幾分難以遮掩的羞惱, 但看起來更像是松了口氣。
不知道他是感覺自己終于能離開這個壓抑的地方, 還是終于能把兒子帶走, 不再讓人丢人現眼。
至于陸縱, 他跪在地上,額頭上還留着磕頭磕出來的鮮血印痕。在聽了雲飛鏡請他遠滾的指令後,他整個人就好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他始終不敢擡頭再看雲飛鏡一眼, 顯然早就喪失從前闖進雲飛鏡班級, 直接把雲飛鏡砸成腦震蕩的勇氣。
陸父畢竟已經是一個體能下滑, 肥臉圓肚的中年人。面對這麽一個一米八幾的親生兒子, 他總不能艱難地把人拖走。
他連續叫了陸縱幾聲, 都沒得到對方的回應。
最後還是雲笙冷笑着打了個電話, 叫了樓下的保安來, 把手腳無力的陸縱直接從會客室裏架走。
至于大理石地板上的鮮血, 他也叫阿姨過來清理幹淨。
那套招待陸縱父子二人擺出來的茶具,雲笙也讓人直接砸碎燒了——想想剛剛那兩個人, 他實在是嫌髒。
簡單的幾個指令吩咐下去, 傭人們就像是上過潤滑油, 運轉良好的機器一樣運作起來。
而號令的最中心, 也就是雲笙本人,他已經不再關注那些微小的細節。現在,他幾乎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雲飛鏡身上。
雲飛鏡在命令陸縱滾蛋以後, 就一直阖着眼睛靠在身後的沙發背上。
剛剛陸縱被人架走時,嗓子裏呼出幾聲垂死老狗一樣的嗬嗬嘶氣。在雙腳馬上被拖出會客室前的一瞬間, 他還是鼓起勇氣擡起眼睛來看了雲飛鏡的方向一眼。
——他只見到少女漠然冰冷的側臉,雙眼緊閉,卷翹的睫毛壓在雪白的肌膚上,甚至不曾顫動一下。是無聲而冷然的絕對拒絕。
陸縱嘴角下垂,又向外咧開,眼角也向兩邊拉長,露出了一個無聲悲泣的嚎啕表情。
直到此時為止,他才算真正重視起雲飛鏡說過的話。
曾經雲飛鏡問陸縱,假如自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難道陸縱會為此感到後悔嗎?
陸縱對此不以為然。
直到雲飛鏡把自己曾經受過的一切傷害,化作站着鮮血的利刃和短匕,由她如刀般鋒利的言語,一柄接一柄的剜進陸縱的心髒,陸縱這才感覺到幾乎要把他撕裂的、近乎刻骨的劇痛。
真的太疼了,他疼到甚至沒有發聲的力氣。
雲飛鏡讓他滾,讓他從自己的生命裏消失得幹幹淨淨,讓他從此再也不要打擾到她的生活。
于是真的哪怕被人反擰着雙手架出別墅,陸縱從頭到尾,甚至都不曾稍重一點呼吸。
可他此時才有這份覺悟,已經是晚了。
雲笙傾身看着雲飛鏡,幾次猶豫着張口,都只是把話咽了下去。
他太心疼自己這個失而複得的外甥女了,在剛剛聽到雲飛鏡的自述時,簡直千言萬語都難以訴清他那一刻的震驚和心痛。
他有點想問,為什麽不早點和舅舅說,又自責于自己沒能讓雲飛鏡向自己敞開心扉。
他也有追問的念頭,想問問雲飛鏡除了陸縱之外還有誰,可此時并不是談論這件事情的好時機。
最後,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無奈的幽幽長嘆。
雲笙把自己顫抖的掌心輕輕地擱放在雲飛鏡的肩膀上,低聲道:“對不起,舅舅來晚了。”
如果他能再早一點……只要一個月……
不,沒有這個可能。他是通過周靖的動向,結合着從周海樓嘴裏的情況,這才知道雲飛鏡的消息。
而周靖會知道雲飛鏡的身世,還是因為雲飛鏡被他自己的親生兒子給逼急了。
盛華畢竟是周靖的學校,直到今天,雲笙都沒能拿到雲飛鏡之前的監控錄像,對很多事情也就無從得知。
雲飛鏡搖了搖頭,她沒有拒絕雲笙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自己也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沒有什麽。”雲飛鏡說。她睜開眼睛,黑亮的眼眸如同水洗。
“說出來的時候是很難過的,但全都說幹淨了,就好過許多。”
雲飛鏡輕輕撥動了一下唇角,露出一個有點失敗的笑容。
這笑容雖然不成形狀,但她眉眼之間已經不複剛剛的激憤和戾氣。
“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感覺到,那些事都結束了。”
全部終結了。
在陸縱跪在雲飛鏡腳邊的那一刻,在他瘋狂地拿自己的腦袋和地板相撞,咚咚地磕出一聲聲顱骨砸出來的、和記憶裏一樣熟悉而怪異的聲音時,曾經覆蓋着雲飛鏡的恐懼也慢慢地離她而去。
曾經帶給她最惡劣,最直接,最暴力記憶的人……原來就是這麽一副爛泥一樣的模樣。
這一回,透過曾經堆疊在心理上的層層陰影,雲飛鏡“直視”了他。
闖進雲飛鏡班級的陸縱,宣告着那場校園暴力的開始。
而此時此刻跪在雲飛鏡腳邊的陸縱,則昭示着所有噩夢的結束。
而這一次,是真的過去了。
會客室被清理得煥然一新,茶幾上換了一套新的茶具,花紋風格和前一套截然不同。地板上的血跡也早就被人打掃幹淨,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曾經有人在這裏痛不欲生、後悔莫及。
身體上的傷害都如同被打掃過的會客室一樣過去。
而心靈上的傷害也在一點點淡去,總有一天會消磨掉所有痕跡。
雲飛鏡站起來,這一次,她成功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大舅不要擔心,我回房間學習了。”
雲笙也站起身,幾步跟上雲飛鏡,不動聲色地說:“正好大舅也要回書房。”
他的書房和雲飛鏡的卧室并不是完全順路,會說出這話只是想再确定一下雲飛鏡的精神狀态。
雲飛鏡也知道雲笙大舅的意思,因此不但乖乖地讓他送自己回了卧室,還請他進來喝了杯果汁。
——她卧室裏怎麽可能有茶水或者酒呢,當然除了牛奶就是果汁啊。
雲笙喝了一口雲飛鏡最喜歡的水蜜桃汁,頓時甜得舌頭都麻了。
而在臉上,他還自若地微笑着,點頭應和着雲飛鏡特意為了展現自己狀态不錯,因此輕快地說出的每一句話。
看着雲飛鏡現在的模樣……哪怕只是特意表現出來的,雲笙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做“人格面具”,是很多人對外交流時都會特意打造出來的一部分。
當一個人資源耗竭,再也沒有心力應付自己支離破碎的內心時,他是不會有餘力去打造人格面具的。
還能形成這個“假面”,就意味着雲飛鏡還有餘力來支撐她。
至于剩下的部分,雲笙會替她走。
離開雲飛鏡的卧室以後,雲笙直接回書房去見他等待良久的二弟。
這一次會面他沒讓雲笛露面。
他這個弟弟服過役,是個直性子,暴脾氣。早在見面之前,他就猜到陸家那邊的話絕不會很好聽,生怕雲笛在當場會直接掄拳頭上去。
不過後來聽雲飛鏡說到一半,他還真有點後悔沒讓雲笛出現。
……算了,要是雲笛在那間會客室裏,陸縱就不可能是被保安架下去的。
陸父可以直接聯系火葬場,把他的寶貝兒子收拾收拾燒化埋了。
一見雲笙踏進房門,雲笛立刻着急地問:“大哥,怎麽樣?”
“都滾了。”雲笙低沉地說。
他從酒櫃裏拿出一瓶威士忌,配了兩三塊冰塊,把杯子倒得七分滿,然後直接一口悶了下去。
雲笛意識到,雲笙現在的心情一定極其不好。
在威士忌剛剛入口的瞬間,雲笙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
——他剛剛在自己外甥女那裏喝過一杯很甜很甜的蜜桃汁,是他相當不喜歡的味道。
那味道還殘存在他舌苔上,而雲笙心裏想着別的事,忘了漱口。
……現在串味兒了。
喝光一杯加冰威士忌,雲笙這才轉過身來。
他繃緊的肩膀略略放松,斬釘截鐵地說:“陸家還想進軍通訊行業?”
“只要我活一天,他們就做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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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陸縱一個人離開了陸家。
有了之前道歉認錯的事,陸父也知道他再不會去找雲飛鏡了,于是撤了對他的禁足。
現在他再也不用被反鎖在房間裏,門口不用保镖把手,一舉一動也不會被人時刻盯着,以防他想溜了。
那都是之前讓陸縱無比煩躁的扣押,然而此時此刻,他竟然有點懷念那個時候。
一無所知的,不用聽到那些言辭的自己……
還不知道事情真相的自己……
沒有被雲飛鏡當面送來一個“滾”字的自己……
但已經産生的記憶,決計不會憑空消失。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也沒有什麽能夠改變他的痕跡。
即使陸縱無比想要時光倒流,把那個對雲飛鏡伸出拳頭的自己直接打死,或者讓當年被綁架的自己代替雲飛鏡跳下懸崖,也全然不可能做到了。
他只能蹒跚在街頭,盲目地被人群推搡,随着人流湧動。
整個過程中,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悔恨和痛苦之中,全然沒有注意到景物的流逝。
等他恍惚着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在一所職高附近的小巷旁。
……他之前在這裏打過架。
陸縱就算被塞到了盛華讀書,就算盛華的師資力量已經是全省一線,陸縱的心思也不會放在學習上。
他所有多餘的智商和力氣,都放在了在附近學校稱王稱霸上。
他自己有錢,手又松,人又能打,因此很快就在職高附近收下了一票“小弟”。
這條小巷是他平時和外校約戰的地方,已經相當熟悉,所以他才會在茫茫中下意識地來到這裏。
即便是潛意識裏,找到的地方都是這麽暴力嗎……
那難怪雲飛鏡恨我。陸縱苦笑了一聲,一屁股靠牆坐在地上,伸手擋着自己的眼睛。
雲飛鏡冷淡如刀的話語一遍遍在他腦海裏回音放大。
“我聽見顱骨內聲音……腦袋像個西瓜……一下、兩下……我數着呢,數着呢,數着呢……”
巷子口突然有人驚叫了一聲:“陸哥?”
幾個混混走近了,聲音又驚又奇,還有點怕:“诶,還真是陸哥你啊。剛剛阿翔說是你,我還不敢認……那個,怎麽了?”
混混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顯然看清了陸縱額頭上自己磕出來的傷口。
他嗫嚅着問:“陸哥,那個,那個沒事我就先走了?”
“你留下。”陸縱突然說,“我有事。”
小混混當時就是一個激靈:“是!陸哥什麽事?”
陸縱随手從身邊摸起一塊廢磚遞了過去:“砸我。”
“……啊?”
“砸我腦袋。”陸縱低聲說,“把我砸成腦震蕩……我要試試。”
混混的汗已經都冒下來了:“這個……不行啊,陸哥,真不行……”
陸縱猛地擡起頭,直到此時,混混才發現他雙眼不知何時已經鮮紅一片!
“我讓你砸!狠狠地砸!”陸縱暴吼道,“你聽不懂人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