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陸縱的道
身後的林桓和羅泓不知道在說什麽, 明明兩個人都人高腿長,卻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後面。
在等待他們的時間裏,雲飛鏡已經買好了三串章魚小丸子。
過一小會兒兩個男生別別扭扭地走過來,雲飛鏡看着他們, 總覺得兩人間的氣場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你們吵架了?”她懷疑地問。
羅泓第一時間就回答道:“沒有。”
林桓悶笑了兩聲, 敷衍地點了點頭:“沒有, 沒有。”
雲飛鏡狐疑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
“你們的章魚小丸子……羅泓你的加辣灑蔥花, 林桓你的雙倍辣。”
林桓不等雲飛鏡把章魚小丸子遞過來,就先一步從她手裏抽出木簽,搖頭晃腦地走遠了。
他一邊往遠處走, 一邊唱着小曲兒, 身段步法一概沒有, 咿咿呀呀的戲腔聽起來還有點跑調。
“房裏立起牆一垛, 心裏難立一垛牆。雖有規矩嚴阻擋, 難斷情絲寸寸長……”
什麽莫名其妙的?
雲飛鏡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再管間接性發作的林桓。她把手裏的章魚小丸子笑盈盈地往羅泓手裏一遞:“喏。”
羅泓非常非常地注意, 完全繞開了雲飛鏡的手指手背, 以一種近乎蘭花指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串章魚小丸子。
“謝謝。”
停頓片刻, 他又有點猶豫:“林桓唱的……你聽得懂嗎?”
雲飛鏡原本沒怎麽在意, 如今聽到羅泓提起, 才側耳去仔細聽, 卻只能捕捉到割“長長長~”的尾音。
“好像是黃梅戲?你感興趣問他不就好了?”
羅泓立刻松了口氣:“不,沒有感興趣,我随便問問的。”
雲飛鏡笑了一下, 剛剛要說什麽,忽然感覺包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她回手摸出手機——羅泓注意到她用的手機竟然還是自己送她的那一個——發現雲笙大舅給她發來了一條不短的消息。
一目十行地把那條消息看完, 雲飛鏡遺憾地說:“不行,不能和你們一起逛了,我得走了。”
羅泓下意識道:“你怎麽回去?”
“我打個電話,會有人接我。”雲飛鏡笑着彎了彎眼睛,“周一見啊。”
看她快跑兩步,上前去拍林桓的肩膀,大概要和林桓告別,羅泓忍不住微微出神。
林桓被雲飛鏡拍中肩膀時,還唱着那荒腔走板的調子:“一個是情絲寸寸長,一個是學業步步強。兩情無猜近三載,忽接歸書引憂傷……”
羅泓目送着雲飛鏡離開。
他想起自己書包裏還躺着一塊被仔細放好的妝鏡,妝鏡背後镌刻着幾朵飛天的雲。
一旦記起這件事,羅泓便覺得,原本輕巧的書包好像也墜滿了沉甸甸的重量。
——耳環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雲,村裏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梁兄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釵裙。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
在坐上那輛特意來接自己的黑色轎車時,雲飛鏡臉上所有的笑意盡數化為烏有。
她想起了之前雲笙大舅發給她的消息。
司機在雲家幹了許多年,已經相當懂事。待雲飛鏡上車坐穩以後,他向雲飛鏡請示:“小姐回家還是去街上逛逛?”
在剛剛的短訊中,雲笙大舅已經告訴雲飛鏡,陸縱上門來負荊請罪,還說想見雲飛鏡一面。
假如雲飛鏡想見他,那現在就可以回雲家。
假如雲飛鏡不想見他,現在只管找個咖啡館消磨一兩個小時,看她遲遲不回來,上門道歉的陸家人自然就知道她的意思。
陸縱……
至今想起這個名字,雲飛鏡心裏仍然忍不住一緊。
之前嚴铮青曾經問過雲飛鏡,他想知道他們幾個人裏,究竟是誰最讓她厭惡。
雲飛鏡當時坦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她最不想見到陸縱。
……不,其實她回答得也不是那麽坦率。
她不僅僅是不想見到陸縱,她是……有點怕陸縱。
就像是周海樓想起那所行為矯正中心會忍不住輕輕發顫一樣,雲飛鏡想起陸縱的時候,臉色也會難以控制地微微發白。
暴力,一向是通往恐懼的最直接路徑。
此前在盛華的時候,雲飛鏡就已經看出來舒哲是一根牆頭草,嚴铮青是一盆過期的不合時宜,至于周海樓,雲飛鏡替他的智力感到辛酸。
只有陸縱,她一直盡可能地避免和這個男生的見面。
她用最簡短的語言打發他,盡她當時能盡到的全部努力推避他,把自己和他的交流減小到最弱的地步。
離開盛華以後,陸縱的影子原本已經淡去。直到現在被重新喚醒,像一個栩栩如生的噩夢。
雲飛鏡閉起眼睛,嘴唇微微抿起。
她想起那條信息,除了告知陸家到訪的消息外,雲笙還問了雲飛鏡一個問題。
“你救過陸縱?”
是的,我救過他。
雲飛鏡閉上眼睛想:這是整件事情裏,最令我覺得諷刺的一個部分。
司機看雲飛鏡閉着眼睛,宛如入睡,不由得小聲請示道:“小姐?”
這是他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如果雲飛鏡一直不答話……那就是不答話的處理了。
沒想到倒視鏡裏,雲飛鏡突然睜開了眼睛。
在臨近黃昏的暮光中,她臉色微微地有些發白,只有雙眼圓睜如鹿,帶着一股近乎孤注一擲的倔強。
“回家。”雲飛鏡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回家。”
她的恐懼,這一次她去面對他。
不再需要一個舒哲幫忙卸力,也不需要應用其他的技巧。這一次,雲飛鏡背後有她的家。
陸縱是施害者,他是那個應該道歉的人。而雲飛鏡作為受害者,本來就應該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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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鏡在會客室裏見到了陸家父子兩個。
年齡較長,眉心刻着一道深深豎痕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陸縱的父親。至于他身後的那個高大的男生……
是陸縱。
陸縱沒有落座,他站在陸父的沙發背後,頭顱低垂,看不清眼神。他兩只拳頭緊緊握着,沖着門口那只指縫裏竟然隐隐滲出幾絲血痕。
幾乎在雲飛鏡出現在會客室門口的第一時間,陸縱就猛地擡起了頭。
“雲……”他話說到一半就僵住了,幾乎不能完整地念出雲飛鏡的名字。
看起來剛剛雲笙大舅已經和他說過些什麽了。
雲飛鏡徑直走進會客室裏,只對雲笙打了個招呼:“大舅。”
雲笙點頭,示意她到自己的身邊來坐,甚至沒有向她介紹陸家父子的身份。
直到陸父連續尴尬地咳嗽了幾聲,雲笙才恍然大悟般地和雲飛鏡說:“這是陸縱,你應該知道了,他是來道謝、道歉的。”
道謝和道歉兩個詞被雲笙咬得極重。
陸父臉上又浮現出了尴尬之意,陸縱卻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連連點頭。
“對,道歉,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雲飛鏡漠然地看着他:“類似的話你從前和我說過了。”
“這次……這次不一樣。”陸縱舔了舔嘴唇,就好像自己也覺得接下來的話厚臉皮似的。他繞過沙發背,站在雲飛鏡面前,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坐下。
“我之前聽嚴铮青說了。”陸縱低聲道,“他讓我離你遠一點,他說你最讨厭的人就是我。”
那時候他已經連逃七次,其中有三次,陸縱都只差一點就能從陸家逃走。
卧室、書房甚至閣樓,沒有一個地方鎖得住他。
對于陸縱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陸父在極度的頭痛之下,請來了嚴铮青過來做說客。
當時陸縱已經将近三天三夜沒睡了,毛細血管在高視壓下裂了幾根,雙眼都染得一片血紅。
看守他的保镖能輪班睡覺,陸縱卻為了逃出去見雲飛鏡,時時刻刻和他們鬥智鬥勇。
嚴铮青看到陸縱的第一眼,就覺得他血紅的雙眼裏帶着一種讓人膽戰心驚的瘋狂。
受陸縱狂亂的氣勢影響,嚴铮青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他最後幹巴巴地說:“你這是幹什麽呢。”
陸縱不言不語,只是幽幽地擡起了腦袋。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要見雲飛鏡。”
“……”嚴铮青嘗試着轉移話題,“陸叔叔說,下周你朋友就回來了。”
他聽說陸縱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個朋友是難得不嫌棄陸縱狗脾氣的人。
就是讀高中的時候,那個朋友出國了。
如今為了陸縱這個要命的狀态,陸父硬是把對方從國外請了回來。
陸縱卻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一樣,他執着地開口,像是要求,也像是自語。
“我要見雲飛鏡。”
“我要和她道歉……”
“如果她恨我,打我殺我都行,只是不要不理我。”
說到這裏,陸縱血絲俨然的雙眼裏又多了一點神采:“她要殺我,我給她遞刀……”
操,他當初去一中時随身帶刀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嚴铮青聽得心驚膽戰。
一直以來,他就覺得陸縱的個性帶着點偏執。現在看着他這副徹底變态的模樣,嚴铮青不由得想起一個傳聞。
據說陸縱是有些精神問題的。
但是有關這個,他也不好當面求證。
他和陸縱說:“你過了這段再去見雲飛鏡不行嗎?對你爸好,對雲飛鏡更好,你不見她最好。”
陸縱咬着牙說:“至少讓我見她一面。”
“你以前不是見過她了?”
“那不一樣。以前她一直都在盛華,我不見她,還能知道她的消息,現在……”
“現在她哪兒都挺好。”嚴铮青冷淡地說,“不見我們就最好了。”
“……我不信。”陸縱抱住了頭,“會有人欺負她的,我和她道過歉後,第二天就有人欺負她……”
在反複從四五個角度勸過陸縱,卻始終都不好使後,嚴铮青終于把心一橫。
“你去見她幹什麽?”嚴铮青深吸一口氣,上前揪住了陸縱的領子。
“我和你說人話你聽不懂嗎?來,我明白告訴你——她不願意見我們,不見我,也不見你,你明白了?只要看不到我們這群渣滓,她就快快樂樂的,你知道了?”
響鼓落重錘,生怕陸縱又曲解自己的意思,嚴铮青索性把話拆明白了。
“我上周碰到她了,我問雲飛鏡,我們四個之間她最恨誰。”
“她最恨你,陸縱,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當然,也不想見到我。”
“你見她幹什麽?”說到這裏,嚴铮青扯着陸縱領子的雙手重重一搖,“你害她還不夠嗎?你要把她再逼死一回嗎?”
“你看她跳樓有瘾是吧?!”
一直壓抑的自責、痛苦、愧疚以一種最直白的方式徹底爆發,嚴铮青喘着粗氣,把整個人都僵住的陸縱往地上一扔。
“沒了,我要說的就這些。”
嚴铮青麻木地垂下手,倒退兩步,把脊背抵上房間的牆壁,等着陸縱随時可能發的那場瘋:“你要打我就打吧。”
“……”
陸縱沒有動手打人。
他像是被嚴铮青這一頓雷霆暴雨般的訓斥噴蒙了,愣愣地保持着那個坐在地上的姿勢,久久都沒有動彈。
過了半晌,他渾身上下的戾氣一散,擡起雙臂,遲鈍僵硬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她……她說她最恨我?”
“不然呢?”嚴铮青嘲諷地反問,“難道我們幾個裏,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對她第一個動手?”
“……”
陸縱再沒有說話,回答嚴铮青的只有良久的沉默。
而現在,陸縱站在雲飛鏡面前,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偻着,像是期冀般和雲飛鏡确定那個問題。
“你……你真的最讨厭我嗎?”
“讨厭這個詞太不恰當了。”雲飛鏡直視着他,“我對你不是讨厭,是極端強烈的憎惡。”
“如果你心裏真的一點數沒有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對,我最厭惡你。”
雲飛鏡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找我,我就和你說清楚。今天以後,希望再也不用見到你。”
“……”
陸縱沒有說話。他緩緩擡起手來,像是疼得動彈一下都費勁似的。
極慢極慢地,陸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