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舒哲的道歉
雲飛鏡再聽到舒哲的消息已經是一周後了。
她當時正在客廳茶幾上翻檢資料——關于那個周海樓逃出來的行為矯正中心的後續資料。
程漣舟這幾天已經開始初步教她怎麽看文件, 怎麽對報表。
不過她手上現在拿的東西和程漣舟教她的都沒什麽關系,那是一沓有關學生的,後續的回訪資料。
就像是程漣舟提醒她的那樣,這些學生是未成年人, 他們是有家長的。
雲家可以打擊掉一片類似的學校, 可以讓這些孩子們被從學校中解放出來, 但卻不能把他們從家庭中剝離出去, 也不能改變他們家長對孩子們監護人的身份。
只有一部分家長接受了雲家推薦的心理咨詢師。
剩下的那一部分家長,要麽只接受了免費的醫療體檢,要麽連體檢都沒有在雲家這裏做。
他們表現得像是孩子遇到了什麽醜事一般, 在被通知接回孩子的當天, 在弄清楚了這個行為矯治中心本質的當天, 就諱莫如深地帶着孩子離開了。
雲飛鏡單是看着這些記錄, 就感覺自己一陣陣的頭疼。
她現在不得不承認, 程漣舟說得對。
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 她沒有家庭, 沒有親人。學校是她和社會唯一的聯結, 她也很少考慮家庭對于普通人的意義。
她自己就遭受過校園暴力,正因如此, 她才習慣性地以自己作為案本。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校園暴力甚至不局限于校園, 它是個和家庭緊密纏結在一起的東西。
雲飛鏡終于慢慢地領悟了。
小孩子是很脆弱的, 青少年則是一張繃緊易斷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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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童年時受到的傷害,甚至可能貫穿他的整個人生。
所以,人們在成長過程中, 來自家庭的支持一直被認為是極其重要的一環。
如果家庭給予的教導足夠地積極,足夠地優秀, 那孩子在遇到校園暴力的第一時間,自己就會有更多的能量來應對。
假如家庭教育稍遜一籌,孩子雖然不能完美處理校園裏複雜的暴力關系,但他肯回家求助,又能得到父母的即刻支援,情況也會大有好轉。
再或者孩子的性格比較內向,不會自己說也沒有關系,溝通之中家長能看出自己孩子的不對勁兒。
可是還有那麽一部分家長,他們冷淡地無視孩子發出的求救信號,或者幹脆為虎作伥,自己轉過臉來,成為一根加害的稻草。
“那你為什麽不反思一下,怎麽他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呢?”
“如果不是你自己好欺負?他為什麽要欺負你?”
“你還有沒有有點出息?”
他們的态度,讓孩子甚至不敢再張口向外界求助。
——說起來,有一件事,即使是雲飛鏡這樣關于家庭記憶比較匮乏的人都知道。
天下間百分之九十九的家長都會問孩子一句“最近學的怎麽樣?”、“考試考得怎麽樣?”、“我聽老師說你成績退步了?”。
可他們卻不是人人都會問:“在學校裏有沒有和人口角?”、“今天有沒有和小朋友發生沖突?”、“公交車上沒有不認識的男人故意來貼你的背吧?”。
和性教育一樣,校園暴力也是“被恥于提及”的一環。
被欺負是要讓人感到羞恥的。
被侮辱也是要讓人感到羞恥的。
從家庭裏被切斷了求助的通道,就像是在深海裏被人斷掉了吸氧的管子。
而遭受校園暴力的大多數孩子,除了學校和家庭外,就真的沒有第三條求助的渠道了。
雲飛鏡翻過一頁“拒絕咨詢名單”上的家長親筆簽名,終于再不忍看下去。
她合上紙頁,長長地嘆了口氣。
雲笙就在這個時候走過來,在雲飛鏡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他非常耐心地問雲飛鏡:“在想什麽,可以告訴舅舅嗎?”
“我發現我之前的思路太窄了。”雲飛鏡如實相告。
“我原本的想法是,給孩子們一個尋求幫助的渠道,所以我需要專業人士來和校方協調,需要心理咨詢師來做事後的心理調節,也需要一些手腕,以備走到最後一步,幹脆要給同學換個環境轉走。”
雲笙平靜地看着雲飛鏡,認真傾聽着她的每一句話:“那麽現在呢?”
“現在我發現,我不能只對着孩子對話。”雲飛鏡伸手點了點茶幾上那份白紙黑字的名單,想到其中代表的意義,心裏就沉重了幾分。
“更需要被對話的人,是那些父母們。”
為什麽會有這種行為矯治中心?
因為有利益可圖。
為什麽在這裏會有這麽大的一個缺口,這麽大的利益能夠讓人圖謀,以至于讓後來者如蒼蠅逐臭一般嗡嗡而上,揮之不去?
……關鍵還是在于父母的關系。
就像是雲飛鏡至今也不願意認周靖,周海樓直到現在也沒有見周靖一面一樣,天下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做好了當父母的準備的。
他們或者把孩子視為自己的所有物,認為孩子“走偏”了就是要“管教”一下。
于是他們把孩子送進一張明擺着就是在吃人的巨口裏。
他們或者忽視孩子的感受,認為小孩既然才一丁點,那就不會痛苦,不會難過,疼兩下就忘了,挨打又是多大點事兒呢?
——小孩子說什麽腰疼,小孩子根本沒有腰!
“他們在‘教育’孩子,但其實自己才更應該去接受為人父母的‘教育’吧。”雲飛鏡嘆息着感慨。
“嗯,那你想怎麽做呢?”雲笙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順着雲飛鏡的思路非常溫柔地引導下來,“你想要怎麽辦?”
“以我現在的身份,能做的事不多,能做得格外好的事就更少,但也不是沒有。”
雲飛鏡不自覺地交叉起手指,當她在考慮什麽事情的時候,頭腦和心都會變得格外地平靜。
“我可以盡力地先做宣傳。”
她還是個學生,還是未成年。
即使真的立刻成立一個基金會,最開始的雛形也必然要雲笙等人幫她搭建,她更不可能有時間有精力親自經營。
往大處推動立法的事情可以同步進行,但未必會有很好的效果。
她可以用各種渠道向上提議,可以組織學校裏的活動,可以周末的時候和朋友帶着畫報在地鐵站站人牆……但還是不夠。
但她能做的那些事情,歸根結底說起來,就是宣傳。
效率最低下的人肉宣傳,可以作為“新聞”被報道的紙媒和電視宣傳,以及現在鋪天蓋地的……網絡宣傳。
雲飛鏡不自覺地把自己雙手拇指指尖對起,沙沙地輕聲摩挲,當短期目标定格以後,她的思路就越來越清晰。
“父母是不能用‘教育’的手法打動的,盡管他們或許才是最需要‘教育’的人。”
雲飛鏡慢慢地說,“只能懷柔,只能潛移默化,只能像‘軟廣告’一樣,從短視頻裏,從游戲裏,從朋友圈軟文裏,讓他們一點點的學習,接受,然後再進行改變。”
這聽起來很不公平。校園暴力用最狠最粗魯的一個巴掌打碎孩子所有的幻夢,而急需改變的那些人,卻可以被溫柔地慢慢喚醒。
但雲飛鏡做這件事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公平。
如果就公平而言的話,那她倒貼錢做這些事,一時半刻還未必能看到精神上的回報,這公不公平?
她現在已經不考慮情感上的公平了,即使作為一個曾經遭受過校園暴力的個體,此時她的思維也早已不再被個人的視角所局限。
她要效果。
“宣傳,而且務必要長期的,不松懈的宣傳……”
雲笙笑着看向雲飛鏡,提醒她:“聽起來是一大筆錢啊。”
“何止一大筆錢,簡直是個無底洞。”雲飛鏡又嘆了口氣,但眉頭卻稍稍展開了一點,“但有了方向可走,便比困于囹圄要好了。”
她知道,如果她有要求,一年,兩年,最開始的錢,雲笙和雲笛一定會願意替她掏的。
但她想做的事,想做大的事,必然不是憑借着兩個舅舅對她的縱容和寵愛延續下去。
“宣傳可以往裏貼錢,但一定要有它的盈利方式,不要求直接盈利,但至少要帶來間接的收益,這才是能持之以恒走下去的方式。”
雲飛鏡托着腮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就像是種樹和支付軟件結合在一起一樣……讓我想想。”
雲笙不打斷她的思路,笑着讓她進行思考,只是拿出一疊信封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雲飛鏡注意到,雲笙大舅把這個信封擺放的有點遠。
“嗯?這是什麽?”
“垃圾而已。”雲笙淡淡地說,“你不想看,舅舅就替你扔了。”
雲飛鏡的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她猜測:“周靖先生的支票?”
當初周靖放下豪言,說要出價買她的玉,還提醒她過了這村沒有這店,自以為是教導她所有做不成的生意都是因為價不合适的事,真的給雲飛鏡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了。
因此她實在忍不住要往這個方面想。
“……不是。”
一聽不是,雲飛鏡就放心了。她繼續把手往那疊信封上伸,已經拿起了一只雪白的信封。
“你那個叫舒哲的同學寫給你的道歉信。”
聽雲笙不悅的語氣,雲飛鏡幾乎要以為他說得不是道歉信,而是情書。
雲飛鏡:“……”
她不可思議地捏了捏這沓信封的厚度,臉上終于露出幾分嘆為觀止的神色。
“他确定是道歉信嗎?”
誰家的道歉信這麽有創意,是論沓寄送的?
一般的情書都沒有這個誠意呢。
粗略一數,白皮信封都已經有十幾個了,每個信封裏都裝着四張以上的信紙。
雲飛鏡懷疑,要是把裏面的信紙拿出來,恐怕都夠湊一副撲克牌了。
雲飛鏡不否認這是垃圾,不過,她倒真的挺好奇,舒哲那張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
她拆了一封,才看了幾行就笑了。
“舅舅之前找過他了?”
雲笙不動聲色地問:“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舒哲這個人……他一般沒有那麽老實。”
哪怕雲飛鏡當時借陸縱的惡名,把舒哲壓得服服帖帖,讓他天天鞍前馬後繞着雲飛鏡轉,油嘴滑舌吹她彩虹屁的時候,舒哲都沒老實過。
雲飛鏡沒心思管他,他就趁雲飛鏡不注意搞小動作。
等雲飛鏡轉頭看他一眼,他就立刻熱烈誠摯油滑輕浮地用各種語言吹捧雲飛鏡。
那些話可能聽起來确實很好聽吧,但雲飛鏡始終不覺得他帶着好意。
——像現在這樣,他老老實實地沉痛反省、忏悔,隔着信紙聲淚俱下地和她道歉,半句也不提雲飛鏡的容貌,這才算是真正的收斂。
如果是以前的那個舒哲,他甚至可能故意在信紙上滴兩滴鹽水,裝作那是他悔恨的眼淚。
但這封信上沒有。
憑雲飛鏡對舒哲的了解,她覺得是他不敢了。
不知道他正在經歷什麽,反正讓他不敢再耍那些花招。
雲笙想了想,很模糊地回答她:“舅舅去找了他一趟……你想知道嗎?”
“我不想知道,那也與我無幹。”雲飛鏡回答得斬釘截鐵。
無論舒哲現在被用什麽方法整治,無論他有多後悔,無論他怎麽絕望地發覺自己的小心機再也不能改善自己的處境……
雲飛鏡都已經不在意他了。
舒哲當初挑撥了一半的女生來圍堵雲飛鏡,雲飛鏡就同樣用陸縱給他重擊。
他們的一切都已經被塵封終結在盛華校園,而舒哲今日遇到的這些……都只是對他前半生信念的回饋而已。
他相信抱住大腿就能為所欲為,相信人既然弱小就應該被人欺負,最好還乖乖閉嘴。
舒哲還覺得自己不幸被雲飛鏡制住,不是因為他有錯,而是因為雲飛鏡比他強。
那麽現在,按照他的邏輯,在雲家的警告下,他也應該一聲不吭,乖乖閉嘴。
即使他自認清白無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順勢而為——比如是因為周海樓人蠢他才忍不住騙,因為雲飛鏡人窮他才不小心欺負的——那麽現在他這麽弱,就更不該說話了。
雲飛鏡把舒哲費盡心思,一個字一個字,用他語文不及格的水平親筆寫下的道歉信重新團回信封,信封則被抛回茶幾。
“浪費紙張。”雲飛鏡冷靜地評價道,“大舅說得對,确實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