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正确的認
此時才剛剛五點出頭, 盛夏的五六點鐘,天光正亮,陽光明媚,空氣甚至還有點發悶。
然而周靖此時卻感覺寒冰凍住了他的五髒六腑, 每一絲風都是刮骨的刀。
雲飛鏡敵視的眼神、防備的站姿、還有懷疑的語句, 讓他在盛夏的豔陽下, 從皮膚一直冷到骨子裏。
“鏡兒……”周靖不可思議地說, “我怎麽可能會對你……你是我的親女兒啊!”
在這一刻,周靖深深地懷疑起了自己在雲飛鏡心中的形象。
他能理解雲飛鏡對自己的防備,上一次他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以牢獄之災相威脅, 她不可能不怕。
他也能理解雲飛鏡對自己的仇恨, 畢竟是他沒有調查清楚, 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雲飛鏡轉學的。
可是雲飛鏡懷疑他居心不良, 甚至懷疑他是在窺視她的內髒器官, 這就……
他得是個什麽樣的禽獸, 才能做到對雲飛鏡在盛華遇到的一切不管不問, 把她轉到一中。然後再把她從一中刨出來, 想吃她的血肉,榨她的骨頭?
他可是一個父親啊!
一直以來, 周靖設想過自己給雲飛鏡帶來的陰影。
但是直到此刻, 他面對面的看着雲飛鏡, 才第一次證實了自己、盛華和周海樓等人給雲飛鏡帶來的巨大影響。
盛華是他的學校, 周海樓是他的兒子,而他自己……
對于雲飛鏡,他自己本身就已經犯下過難以挽回的錯誤。
周靖一時之間感覺內髒都被什麽冥冥中的存在一把攥住, 他呆滞的瞳孔裏倒映出雲飛鏡精致而蒼白的臉。
他又想起了華秘書調查的,關于雲飛鏡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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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小一個人長大, 打過工,吃過苦,接過零活,辛辛苦苦地攢了一筆學費和日常的花銷。
雲飛鏡擺過小攤,搖過奶茶,給人端過盤子也發過傳單,形形色色的零工她都打過,各種各樣的的苦頭她也都吃過。
然而從小到大,她在外面攢下的全部病歷,甚至還沒有在盛華開出的病歷一半多。
在他名下的學校裏,他的女兒竟然受到如此欺辱!
無論如何為自己開脫,周靖都難辭其咎。
而針對雲飛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哥哥,她親生哥哥的朋友。
周海樓又是他周靖的兒子。
當雲飛鏡走進那間包間,看到了周靖,看到這個盛華的校董、周海樓的父親,也是她至今為止吃過無數苦頭的始作俑者,她那一刻該多害怕啊!
周靖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當時的雲飛鏡,也和現在一樣的臉色蒼白。
然而那個時候,他竟然視若罔聞。
他只想着這個女孩子社會經歷很複雜,自己的态度要嚴厲一點,才能把人吓得住。
——這個年紀的孩子,本來就應該在父母的懷裏自由自在地撒嬌,本來也不必為了生計來回奔波。
是她雲飛鏡想要有複雜的社會經歷的嗎?
要是有選擇,要是雲飛鏡能有個值得信任的父親……她何至于此啊!
而他周靖作為生身之父,他都在幹什麽呢?
他在想着雲飛鏡帶壞了他的兒子!
實在不怪她現在這麽戒備他。周靖苦笑着想,他那時為了吓住雲飛鏡,平白給她強捏罪名,連她影響了周海樓的朋友,又間接影響周海樓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他二十餘年來在商場摸爬滾打,鍛煉出一張鋼鐵厚的臉皮,一副涼薄練達的手腕,最後竟然全都用在了他親生女兒的身上。
這不是報應,還有什麽能算是報應?
可雲飛鏡又做錯了什麽,非要因為他周靖的錯,承受這種報應啊!
是我該的。周海樓苦澀而清晰地意識到:在雲飛鏡的視角裏,她面對的,僅僅是一個令她在盛華遭遇校園暴力的罪魁禍首,還是一個會威脅未成年人的無恥之徒。
她怎麽防備都不過分。
因為在她的前半生,她不合格的父親一直缺席,令她不得不過早成熟,咬着牙披上一身铠甲。
全是他的過錯。
如今雲飛鏡會這樣看着他,甚至還快意地希望他身染重疾,不過是他的報應。
他周靖活該。
“沒有你擔心的那些事。”周靖強忍心中翻湧的巨大悲痛和冰冷的自嘲,勉強對雲飛鏡露出一個笑容。
“你看,你都到了警察局,現在就不用害怕了。我們進去,當着警察的面好好聊一聊,好不好?你相信我,我真的是你爸爸。”
雲飛鏡笑了一下,那笑意很短,一閃即逝,而且還帶着難言的冰冷。
“如果我說不信,不想聊,難道您還會就這麽離開嗎?”
雲飛鏡反問他:“我說得算嗎?不算。所以您何必講個問句,就好像你真是在征詢我的意見一樣——作為您的兒子,周海樓在這點上就比您坦誠多了。”
“他讨厭我的時候,辱罵我的時候,包括想揍我的時候,從來不會用這種虛假的溫情面紗掩飾的。”
周靖頓時就不上不下地僵住了。
雲飛鏡的話句句如刀,刀刀見血,沒有一句不正中紅心。
倘若心傷能夠具象化,周靖的鮮血想必此時已經噴湧一地。
又一次地,再清晰不過的,周靖意識到他對自己的女兒而言意味着什麽。
——他是一個偏執、冷酷、毫無人性的強權符號。
雲飛鏡不會從他的臉上看到血緣,她只從他的舉動中,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了她前半生所有的悲哀來自何處。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無論是直接原因,還是根本原因,所有的罪魁禍首都指向了他周靖。
因為他擅下結論,因為他包庇親子,因為他枉為人父。
而且,最可笑的是,即使雲飛鏡已經相當明白地表達了她的感受,他還是要做這個惡人,去和雲飛鏡談談,幹她剛剛說過她讨厭的事。
他剛剛用征詢的語氣,本來是想讓雲飛鏡放松一點,沒想到卻讓她更尖銳了。
周靖失落地一笑,卻沒有任何人願意在此時理解他的苦澀。
他幹巴巴地說:“對,不管怎樣,爸爸都想和你談談。”
雲飛鏡甚至沒有分給他第二道眼風。
她徑直轉過身,大踏步往警察局裏面去了。她身邊的那個男同學冷冷地掃了周靖一眼,眼神和當初在飯店包間門口的那個男生如出一轍。
他們都有一樣的目光,神色裏寫滿了“你別想對她怎麽樣”。
那當然……周靖怔怔地想:他在大衆眼裏,就是這樣一個會對雲飛鏡不利的壞人。
他也确實做過壞人。
警察局裏有供群衆落座的椅子,不鏽鋼的材質,銀色的光芒冷得像是周靖此刻的心。
華秘書簡單地和警察溝通了一下,沒讓民警過來質詢。
于是雲飛鏡和周靖就這樣在同一排長椅上落座。
周靖張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幹澀的吓人。原本已經預備好的詞句,如今在極度的悔恨之下,完全被打散成了一鍋漿糊。
他和雲飛鏡說:“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周海樓是你的親生哥哥……我不是在騙你。”
雲飛鏡的臉上流露出鮮明的諷刺之意。
“您這句話讓我感到被侮辱。”雲飛鏡哂笑了一聲,“就算您願意為買賣器官花大價錢,也千萬別開這種價碼——給我強加上這個身份,讓我聯想一下自己和你們的血緣關系,我随便想想都要吐了。”
“……”
周靖心裏又狠狠地挨了一刀。他身體晃了晃,勉強坐直。
他平鋪直敘地說,“你周一體檢時我拿了你的血,現在手裏有我們之間的DNA報告……”
看着雲飛鏡臉上明明白白出現拒絕的神色,他又話鋒一轉:“但我知道,你肯定不信。”
雲飛鏡點了點頭:這不是廢話嗎。
“我剛剛叫你的名字,結果你就……”周靖嘆了口氣,“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你媽媽給你取了這個名字,你遇見周海樓後,就從沒有好奇過嗎?”
雲飛鏡面無表情地說:“是嗎,這可真是讓我無可反駁的證據。”
“……鏡兒。”周靖無奈地叫了一聲,他看出雲飛鏡在說反話。
雲飛鏡突然伸手扯了一下身邊的林桓:“你知道他叫什麽嗎?他叫林桓——濟濟夔龍興禮樂,桓桓方虎靖封疆。既然你們的名字出現在同一首詩裏,你就沒想過他可能是你爹嗎?”
“別,”林桓立刻擡起一只手,“這種兒子我可要不起,太老了,一看就比我大六七十歲呢。”
周靖:“……”
他們兩個一唱一和,連消帶打,差點把周靖噎到背過氣去。
周靖提高了聲音說:“你媽媽留給你的那塊玉,是我們周家祖傳的老物件,也是我送給你媽媽的定情信物。”
“你不要怕爸爸,爸爸很健康,不用移植器官,更沒有你擔心的那些想法。我是通過玉才找到你的。”
“……”
雲飛鏡沉默了。
那塊玉,毫無價值,但失憶的母親即使到了最困難的時候,也始終沒有賣掉的玉。
她有時候也好奇過,那塊玉是不是真的關系着母親和她的身世。但是……
她突然說:“麻煩把DNA檢測報告給我看一下。”
周靖大喜過望,沒想到她這麽容易就被說通,連忙叫華秘書把那份報告給雲飛鏡拿了過來。
林桓小小聲地在後面提醒雲飛鏡:“幹什麽呢?傻了吧你?你被下降頭了?”
“我心裏有數。”雲飛鏡淡淡地說。
DNA報告拿在手裏,雲飛鏡簡單翻了幾頁。
99.9%的鉛印結果絲毫不出意外,雲飛鏡才看看就放下,臉上毫無動容之色。
“那麽,假設,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像您說的那樣,是父女。”雲飛鏡稍微松口,在假想裏承認了她和周靖之間的額關系。
這已經夠周靖激動得滿面紅光:“不用假設,就是真的。你相信了?”
雲飛鏡不冷不熱地說:“這沒什麽信不信的,我就是有個小小的疑惑——前些年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即使早就猜到雲飛鏡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在親耳聽到的時候,周靖依舊心如刀割!
是啊,前些年他在哪兒呢?婉婉還活着的時候,雲飛鏡在吃苦的時候,她在學校裏被欺負的時候……
他這個當丈夫做父親的,在哪兒呢?
周靖臉頰肌肉都因為極致的心痛繃緊,他好半晌才緩過神來,慢慢地說:“我那時以為你們母女遇難了……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活着。
“你不知道我們活着。”雲飛鏡嗯了一聲,看不出信是不信,“那後來我們見面,你也一點沒認出我。”
周靖僵了一僵,他近乎告饒般低聲說:“我,我看出來你很像你的母親……”
“嗯,對,雖然我和媽媽長得像,但你即便這樣也沒認出來——直到你不知道因為什麽,突然就知道我的玉長什麽樣。”雲飛鏡不鹹不淡地替他補充說。
周靖:“……”
周靖無力地說:“這其中有很多內情,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是你的父親。”
雲飛鏡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看起對他的答案一點都不意外。
“你放心,我從剛才起,就沒懷疑過你是我父親。”
她現在的表情,和剛剛警局門口聽到自己和周靖父女關系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周靖心裏緩緩升起了一點不詳的預感。
“果然是這樣。”雲飛鏡淡淡地說。
“鏡兒,你……”
“其實那個關于器官的想法,我自己都覺得離譜,畢竟裏面的邏輯根本經不起推敲。”
雲飛鏡嘆了口氣:“畢竟盛華那麽多學生,周先生是得走投無路成什麽樣,才會想到拿我們的血做檢測配對,還就這麽精準地定位到了我呢?”
“原來因為我們是父女。”雲飛鏡若有所思地說,“你要器官,所以過來認自己早年散在外面的女兒……親生父女的配對幾率,總是比別人大些的。”
周靖一時聽得呆了,他怔怔地看向雲飛鏡,喃喃道:“怎麽你還是這樣想?”
“不然呢?!”雲飛鏡突然站起來,手裏的DNA檢測報告足足一沓,被她惡狠狠地當頭砸向周靖。
釘着報告的細線突然在半空中迸開,飛舞的紙張劈頭蓋臉地糊了周靖一身。
“如果不是這樣,你想讓我怎麽想?我從初中開始就在這座城市定居,你周總手眼通天,五年時間不夠你找到一個親生女兒?
我和你面對面地見了一面,你還是認不出我和你的關系……抑或根本不想認?
你承認我和我媽媽長得像,然後你對我說——‘雖然周海樓打碎了我母親的遺物,但我不能把這件事讓他知道?’”
雲飛鏡的語氣漸漸激烈起來:“我雲飛鏡對你何用之有?我母親在你眼中何足挂齒?你現在過來找我,是想讓我器官移植,還是要搞剔骨還父?!”
不等周靖對這句話做出反應,另一個暴跳如雷的聲音已經在門口響起!
“周靖!”一個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拎起周靖的領子,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一拳,“你在對我外甥女做什麽?你想拿她去幹什麽?!”
在他身後,還有個氣質冷淡端方的男人,華秘書正拼命舉起手試着擋他:“雲先生……雲先生。”
那男人随手把華秘書撥到一邊,喝令道:“讓開!”,又快步走向這團家庭倫理劇的最中心。他讓開了纏鬥成一團的周靖和雲笛,終于在雲飛鏡面前站定。
他緩緩地向着雲飛鏡半蹲下來,直至雙眼和她齊平。
他眼神中含着無盡的痛苦、哀思和溫柔,直看得雲飛鏡微微一愣。
“請問您又是……”
“你現在可能還接受不了。”雲笙的聲音輕柔得像是一片飛羽,生怕稍微大一點音量就要吓到雲飛鏡,“先讓你們景老師和你解釋一下好嗎?我是你的舅舅。”
雲飛鏡猝然擡頭,只看見景纖老師捂着嘴,眼裏轉着淚花,怔怔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一時語不能句:“你……你們……”
雲笙從自己的西裝裏拿出一個裝訂精致的厚厚相簿,試探性地用相簿的圓角碰了碰雲飛鏡的手。
“你看,這是你媽媽從前的相冊——你媽媽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外甥女——這麽多年了,我竟然真的能再找到你。”
雲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的身世涉及到一個有點長的故事……讓你熟悉的景老師和你講好嗎?當然,如果你想聽我說,我也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們是你永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