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陸家賀禮
天色陰沉,搓綿扯絮,空闊的廊庑殿宇間灌滿了風,又落雪了。
香幾上供了幾瓶梅花,掐絲琺琅纏枝蓮紋鬲式香熏裏逸出縷縷清芬。
鄭貴妃坐在榻前喂嘉平帝吃粥。
嘉平帝昨天昏睡了一天,今早才蘇醒,剛吃過藥,臉色發青,額前紮一條柔軟的黑鍛包頭,吃了半碗粥,躺回靠枕上,扶着額頭,虛弱地道:“算了,吃不下了。”
宮人上前撤走食盒粥碗。
嘉平帝問:“太子呢?”
宮人回答說:“殿下剛才過來給陛下請安,和太醫說了一會兒話,內閣那邊的老先生差人過來請殿下商議事情,殿下過去了。”
鄭貴妃眼神閃爍了幾下,還沒開口,嘉平帝擺擺手,道:“去把太子叫過來,朕有事囑咐他。”
宮人忙躬身應喏。
嘉平帝靠在枕上坐了一會兒,額前冒起虛汗。
鄭貴妃勸他歇下:“前朝的事有內閣大臣和司禮監操心,您先好好将養,就別管了。”
嘉平帝笑了笑,聲音斷斷續續的:“太子……年輕……朕有事情交代他……免得他出錯……”
鄭貴妃臉色微沉,走到一邊的面盆架前洗手,坐回床榻邊和嘉平帝說話。
嘉平帝精神不濟,說話有氣無力的。
她柔聲道:“您睡着罷,不必和我說話。”
嘉平帝朝她笑了笑,合眼假寐。
半個時辰後,宮人進殿通禀說朱瑄來了,嘉平帝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快讓他進來,別拘虛禮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宮人簇擁着朱瑄轉過槅扇,走進內殿。昨天周太後連召羅雲瑾、陸瑛去暖室,驚動了禁衛軍,嘉平帝暈厥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今早大臣就上疏要求面見嘉平帝,左順門前鬧哄哄的。後來朱瑄出面才穩住了局勢。
他身着雲紋暗花紗盤領袍,一如既往的清冷溫文,氣勢雍容內斂,乾清宮的宮人圍在他身側,看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恭敬畏懼。
鄭貴妃坐在榻邊,忽然發覺自己竟然也開始懼怕朱瑄了。
嘉平帝看到眼前沉穩鎮靜的朱瑄,面露欣慰之色,他雖然任性了一輩子,但好歹還是給朱家留下一個高才博洽、仁厚謙遜的儲君,招手讓他走近一些:“五哥過來。”
朱瑄走到床榻邊,嘉平帝坐起身,想起鄭貴妃還在,尴尬地看她一眼。
鄭貴妃垂眸,起身告退。
嘉平帝沒有挽留她。
她走出內殿,退到外間西暖閣中,宮人忙跟着過來服侍,送上茶果點心,她看着漆盤裏堆疊如山的波羅蜜供,随手掀翻食盒,哐啷一聲巨響,糕點散落一地。
宮人吓得噤了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鄭貴妃推開黑漆小炕幾,頹喪地坐下,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生死關頭,嘉平帝最倚重的人還是他的兒子。內閣大臣、司禮監的太監還有宮人也是如此,他們現在對朱瑄的态度何等敬畏,天下到底是皇太子的。
她的全部倚仗就是嘉平帝的寵愛,假如嘉平帝有什麽意外,她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鄭貴妃雙手緊緊攥住織金襕裙,指甲刮斷細如須發的金絲線。
……
東宮。
金蘭起來的時候已經巳時了,她梳洗換衣,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雪光,問小滿:“太子幾時出去的?”
小滿道:“卯時就出去了,快過年了,萬歲暈厥的事情傳出去,人心惶惶,今早大臣不斷遞信過來,殿下必須出面安撫大臣。”
皇帝昏聩年老,儲君年輕溫厚,文官們倒不是真的非要見到嘉平帝不可,他們這是在借機鞏固朱瑄的地位。
金蘭吃了飯,挪到明間榻上看賬目,內殿暖和是暖和,光線昏暗,不方便看書寫字。
看了幾本賬目,她坐着出了一會兒神。
昨晚本來想和朱瑄說說話,不過他忙了一夜,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今早他又出去得早,她迷迷糊糊聽到他輕聲吩咐宮人的聲音,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出去了,只有珠簾紗帳在輕輕晃動,潋滟起如水的波紋。
午時,各宮掌事太監和掌事姑姑陸陸續續來東宮回話。
金蘭放下看了一半的書,開始處理宮務,看到一份賞賜趙王妃家人的禮單子,詫異地問:“趙王妃如今住在仁壽宮養胎,她的事怎麽送到我這裏來了?”
小滿輕聲說:“是那邊的掌事太監送來的,掌事太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賞賜趙家人什麽合适,請殿下示意。宮中倒是有過這樣的先例。”
金蘭沉吟片刻,搖頭失笑。
才不過一夜的工夫,連仁壽宮的掌事太監都趕着來巴結東宮了,宮中的宮人果然最會見風使舵。
趙王妃這一胎懷的還真是辛苦,先是讨好鄭貴妃而不得,反而被鄭貴妃吓得見紅,現在成了周太後手裏的一顆棋子,又在暖室受驚,以後還可能繼續被周太後拿來羞辱鄭貴妃。
她剛進宮的時候也曾被周太後當衆擡舉,那時候鄭貴妃罕見地低調,她也沒有因為周太後的喜愛而變得輕狂,昭德宮和東宮心照不宣地互相回避,沒有如周太後所願的那樣針鋒相對,周太後對她的态度漸漸就不如以前了。加上朱瑄的頂撞,趙王妃又有了身孕,周太後轉而打起趙王妃的主意。
金蘭放下禮單:“這樣的事以後不必送到我跟前來,仁壽宮的事有老娘娘做主。”
小滿應是。
這晚朱瑄回來得很晚,直到亥時殿外回廊裏才傳來聲響,金蘭特意等着他,還沒睡,披了絨衣,靠着熏籠看書,聽見他的說話聲,穿上繡鞋,迎出暖閣。
廊前燈火輝煌,朱瑄脫去外面穿的氅衣,搖曳的燭光籠在他臉上,宮人跪在臺階前,為他撣去長靴上的落雪。
金蘭裹了件鶴氅迎上前,朱瑄面色疲倦,眼圈微微發青,握住她的手:“怎麽還沒睡?”
“等着你呢。”他雪夜歸來,手心冰涼,金蘭剛剛靠着熏籠,渾身酥暖,一邊捧起他的手揉搓他掌心,一邊吩咐宮人預備香湯,問他,“用過膳了?”
“在乾清宮吃過了,你呢?”朱瑄笑了笑,擡起金蘭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她笑着點點頭:“我也吃過了,你先去洗漱。”
朱瑄嗯一聲,洗漱出來,先在熏籠上暖了手,這才掀簾上床。
金蘭已經裹好被子等着他了,看他躺下,伸手輕輕按揉他的太陽穴:“今天怎麽這麽晚?”
朱瑄翻了個身,躺在她膝上,伸手攬住她的腰:“年底事多,皇上身體不适,讓我代他出席臘月的祭禮,還有正旦大典……可能要忙到明年開春。”
金蘭輕聲道:“你這麽忙,怎麽不停了早課?”
朱瑄拉住她的一只手親了一下,她掌心溫暖酥軟,蓋在他額上很舒服:“堅持了這麽久,不必停課,我習慣了,忙過這一陣就好。早課也不過是應景而已,我只需要坐在文華殿就行。”
他的自律是刻進骨子裏的。
金蘭沒有接着勸。
朱瑄摟着她,聲音沙啞:“這幾天忙,不能陪你出宮去看你弟弟妹妹,要不要把他們接進宮來陪你?”
金蘭想了想,搖搖頭:“不用了,宮裏規矩多,枝玉和枝堂會拘束的,他們沒逛過京師,現在年底,城裏熱鬧,正好讓他們到處轉轉。”
宮裏規矩繁瑣倒是其次,現在嘉平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宮中情勢波雲詭谲,她不想把枝玉和枝堂牽扯進來,他們未必能适應宮中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想因為弟妹的事給朱瑄添麻煩。
她輕聲道:“五哥,我和你說件事……”
朱瑄沒有應聲。她低頭一看,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側身躺在她懷中,眉目沉靜,已經睡着了。
她微微一笑,手指拂過他微皺的眉心,俯身親了親他的臉。
算了,他累了,讓他好好睡吧。
翌日早上,金蘭酣睡醒來,帳中光線朦胧,朱瑄掀開床帳,低頭看她:“今天讓掃墨送你出宮。”
他已經穿戴好了,一身寬袍大袖常服,頭上戴了燕居冠,邊說話,邊低頭扣上腰間玉革帶。
金蘭揉揉眼睛,裹緊被子坐起身:“你呢?”
朱瑄輕笑,俯身親她:“我去忙,你出宮玩吧。”
金蘭拉緊錦被,直起上身,挪到床沿邊,輕輕咬一下朱瑄的下巴,“不去了,過幾天再說,我今天派人出宮送些好吃的好玩的給枝玉和枝堂,讓他們自己出門玩。”
“也好。”朱瑄捧住她的臉親了一會兒,按着她躺下,理了理被她蹭亂的衣襟,起身出去。
剛踏出暖閣,他掩唇低聲咳嗽,剛才在內室一直忍着,咳得有些急。
宮人一臉緊張地看着他,小內官捧來熬好的藥,剛才太醫來過了,開了藥方,朱瑄不許宮人驚動金蘭,藥是在外邊茶房煎的。
朱瑄咳了好一會兒,接了藥碗,一飲而盡,戴上風領,淡淡地掃視一圈:“太醫來過的事不要讓太子妃知道。”
天還沒大亮,長廊裏光線昏暗,掃墨手裏提着燈籠,躬身道:“殿下放心,小的記住了。”
朱瑄擡頭看一眼陰沉的天色,步下石階。
金蘭又睡了一會兒,巳時起來洗漱用膳,剛吃了碗玫瑰素粥,仁壽宮的宮人冒着風雪求見,道:“老娘娘說月中安遠侯府辦喜事,陸都督而立之年才娶妻,賀禮不能簡薄了。”
她答應一聲,讓人取出禮單給宮人,陸瑛的婚期定下來以後她和朱瑄就定下了賀禮。
宮人接過禮單,又道:“老娘娘還說殿下出閣的時候,陸老夫人是正賓,如今陸老夫人娶媳婦,殿下也該親自上門道賀,老娘娘打算親自去的,不過昨晚腿腳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請殿下代她走一趟。”
金蘭微微蹙眉,這事不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