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寶哥近來可好?
賀枝堂長胖了,長高了,以前只是臉有些圓,現在胳膊也滾圓結實,成了個敦敦實實的小胖子,身穿金青羊絨鶴氅,站在雪地裏,就像一座鐵塔杵在跟前。
金蘭又驚又喜,“寶哥你什麽時候進京的”
祝舅父從後面走上來,笑哈哈地道“我進京販貨,正好讓寶哥跟着我出門歷練歷練,就帶他一起過來了,剛到京師不久,給殿下請安。”拉着賀枝堂一起給朱瑄和金蘭行禮。
賀枝堂看到朱瑄就渾身哆嗦,加上這些天被東宮的宮人按着脖子學規矩,膝蓋下意識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雪地裏,雪花飛濺。
周圍的仆從眼皮抽了抽,忙上前笑着扶起賀枝堂。
賀枝堂面紅耳赤地爬起來,袖口、袍角,連臉上都全是雪,沒敢擡手擦,先飛快瞥一眼沒有穿皇太子常服依然氣勢沉凝雍容的朱瑄,見他面色冷淡,打了個激靈,不敢吭聲。
金蘭撲哧一聲笑了,上前一步,拿帕子輕輕拂去賀枝堂鼻尖上的雪,含笑端詳他,杏眸微彎,輕聲道“長高了不少。”以前沒有她高,她擡手就能摸到他的發頂,一段時日不見,突然蹭蹭蹿高了不少,現在已經和她一樣高了。
溫柔和善,一如往昔。
賀枝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金蘭,臉更紅了,渾身像火燒一樣,哪兒哪兒都不自在。不過他沒有躲開,乖乖地站在原地,臉一直紅到脖子根。
一旁的祝舅父見狀,悄悄松口氣。看到裝束華貴、釵環琳琅、富貴之氣逼人的太子妃下馬車的時候,他躊躇了片刻,不敢上前,太子妃身份高貴,今非昔比,誰知道她還會不會記得賀枝堂這個從沒相認過的弟弟現在看來,太子妃心裏還是記挂着這個弟弟的。
幸好賀枝堂沒什麽大礙。
金蘭拉着賀枝堂看了一會兒,問祝舅父“枝玉怎麽沒一起來”
祝舅父定定神,低着頭答“出門的時候枝玉剛好不在家,到襄陽府探親戚去了,就沒帶上她。”
金蘭有些失望,她給賀枝玉寫信,南邊已經送來回信了,但是信上沒說太多枝玉的事,如果枝玉和祝舅父一起進京就好了。
宮人笑嘻嘻地簇擁幾人進屋敘話。
金蘭笑容滿面,拉着賀枝堂高高興興地往裏走,朱瑄雙眉略皺,站在她面前,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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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對視一眼,跟着停了下來。
金蘭含笑看着朱瑄,眼神帶着疑問。
朱瑄沒說話,低頭拉開金蘭摟着賀枝堂胳膊的手,攏在自己手心裏,握得緊緊的,牽着她進院。
宮人們恍然大悟,相視一笑。
金蘭哭笑不得,蹙着眉尖白了朱瑄一眼,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回頭示意賀枝堂“寶哥,外面冷,進屋說話。”
賀枝堂呆呆地應了一聲,落在後面,低頭看着自己的胳膊,心裏忽然覺得空落落的,輕輕皺了皺眉頭。
祝舅父大吃一驚,眼裏精光閃動。
他在京師的這段時日并沒有閑着,一邊照顧賀枝堂,一邊四處尋找賀枝玉,一邊打聽消息,準備打點東宮的禮物。京師內外的人都說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諧,夫妻恩愛,還說太子到現在都沒有納妾侍,他有點不敢相信。太子對賀家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毫不掩飾他的厭煩,賀枝堂是太子妃的親弟弟,也沒見太子對枝堂有多少慈愛。
原來如此皇太子并不是嫌賀枝堂和賀枝玉惹是生非給東宮添了麻煩所以冷淡疏遠,太子是因為太喜歡太子妃了才會厭惡賀家人,他連看到太子妃拉着弟弟的手都會不高興,非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拉開他們。
祝舅父心念電轉,一回頭,看到賀枝堂站在雪地裏發愣,心急火燎地轉身,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剛學過的規矩怎麽又忘了那可是皇太子殿下快跟上。”
賀枝堂嘴巴撅得高高的,揉了揉脖子,跟在後面進屋。
親人久別重逢總是要悲喜交加的,宮人準備好了巾帕和熱水,順便也蓄了一大泡眼淚,只要金蘭一落淚,他們立刻可以陪着哭一場。
金蘭卻是一臉溫和的笑容,并沒有要哭的跡象,眼圈都沒紅一下,進了屋,先推推朱瑄,小聲說“五哥,你去外邊坐一坐吧,我和寶哥說幾句話,你在這兒他和舅舅都拘束得很。”
朱瑄眼眸微垂。
金蘭摟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嗔道“誰叫太子殿下您太威武了”
朱瑄淡淡地掃一眼祝舅父和賀枝堂,兩人立馬低下了頭。
金蘭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眯眯道地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很喜歡這個驚喜,回去好好謝你。”嘴裏說着甜蜜的話,然後利落幹脆地推開朱瑄,“不叫你不許過來。”
朱瑄被她推出屏風,笑了笑,吩咐宮人“看着茶水和火盆。”外面比不得宮裏,雖然屋裏燒了火盆,還是比宮裏冷,她見了弟弟高興,大悲大喜的,最容易生病。
宮人笑着應是。
金蘭轉回廂房,祝舅父又帶着賀枝堂上前給她行禮,她笑着道“別講究這些了,殿下不在這,你們松快些。”請祝舅父落座。
祝舅父不敢坐,等金蘭坐了,這才拉着賀枝堂一起坐下。
屋中火盆燒得正旺,炭火氣蒸熏,花幾上的供花有些蔫頭耷腦的。案頭上擺了幾只大攢盒,果點是從宮裏帶出來的,虎眼糖、窩絲糖、蜜酥餅、胡桃纏糖、滴酥鮑螺,還有高麗栗糕和西洋糖霜奶油餅。
金蘭摘了風帽,示意宮人幫她卷起袖子,親手夾了幾枚虎眼糖、西洋糖霜奶油餅,宮人捧着碟子送到賀枝堂面前的小幾上。
賀枝堂臉上還有些發紅,看着瓷碟子裏精致的茶食,不知道該說什麽。屋子裏站滿了宮人,卻一聲咳嗽都聽不見,每個人腳步輕快,走路傳話一點聲音都沒有,姿态謙恭溫順,看人的時候微微帶着笑意,雖然是奴婢,但是規矩比他這個賀家少爺要好多了,舉止也文雅從容,他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金蘭知道賀枝堂拘謹,先和祝舅父說話,問家裏的情形,祝舅父一一答了。
賀枝堂低着頭,聽金蘭和祝舅父閑話,忽然發現金蘭沒有問起祝氏,也沒有問起賀老爺,她根本沒提起父母,只問賀家族人和親戚是不是還規矩本分,問家鄉的收成如何,又問祝舅父這一路的見聞。
祝舅父身板挺得筆直,不管回話的語氣還是表情都十分恭敬。
賀枝堂不由得想起家裏出嫁的表姐妹。出閣的女兒不管嫁得好不好,第一次回娘家的時候,娘們幾個肯定會抱頭痛哭,婆家畢竟比不上娘家。今年祝家表姐出閣,他和枝玉送嫁,一個月後他們登門送節禮。表姐出嫁前和他們并不親近,嫁的又是從小往來的姑表家,但那天表姐見了他們後眼淚就沒斷過,摟着他們嚎啕大哭,丫鬟勸了好久。
三姐沒有哭他們分別的時間更長,相隔千裏之遙,她嫁的又是皇家,賀家完全幫不上她的忙,她在宮裏一定孤立無援,可她見了娘家人,眼圈都沒紅。
也許皇太子對三姐太好了,所以三姐不惦記家人又或許三姐在賀家受了太多苦,所以根本不想提起爹爹和母親 時至今日,賀枝堂仍然記得鳳冠霞帔的金蘭在宮人的攙扶中步入轎辇時那個回首的眼神。
三姐和賀家當真是一刀兩斷了。
她給枝玉姐姐寫信,信裏從來不問賀老爺和祝氏,只說些女兒家的私房話。
還會問起他。
賀枝玉每次收到東宮的信都會躲回房間裏一個人看信,然後把信鎖起來不給其他人看。賀枝堂有次和賀枝玉吵嘴,故意在她看信的時候去吓她,偶然瞥見信紙上婉麗挺秀的字跡,目光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怔了很久。
寶哥近來可好
三姐在信裏也是喚他寶哥。
東宮打發人給賀家送禮,他和枝玉的禮物格外豐厚。他不喜歡讀書,東宮并沒有專門送些文房四寶、書籍之類的東西勸他發奮讀書,而是特意送些靈巧的玩意給他解悶。東宮還給他請了一位老師,老師開明豁達,談吐風趣,知道他不會走科舉之路,從不逼着他背四書五經,而是在潛移默化中教他人情世故,帶他出門領略各地風土人情,亦師亦友,諄諄教導。他後來才知道老師是東宮幕僚,嘉平二十年的兩榜進士。
堂堂進士老爺居然有耐心教導他這麽一個不成器的纨绔。
那天是個大晴天,滿屋細塵被從窗格子漫進裏間的光束照得金光閃閃,賀枝堂站在書案前,看着紙上那一句“寶哥近來可好”,突然淚流滿面。
他仿佛能看到金蘭伏案桌前寫下那幾個字時的樣子,她提筆的時候一定嘴角含笑,她愛笑,不過很少在人前笑出聲,因為祝氏不喜歡她太活潑。
賀枝堂經常能看到金蘭笑,每當他得了什麽好寶貝拿出來炫耀的時候、或是他和丫鬟小厮玩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又或者是他文章寫得好得到賀老爺誇獎的時候他洋洋得意,視線無意間掃過金蘭,她總是坐在角落裏,隔着層層簇擁的奴仆,含笑看着他。
她從來沒有走上前和他說話,但她永遠都在那裏。
賀枝玉喜滋滋看完信,一回頭,看到滿臉是淚的賀枝堂,一頭霧水,揮手趕他。
賀枝堂愣了一下,猛然驚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忘了吓賀枝玉,掉頭狼狽離開。
當他得知賀枝玉留書出走去京師找金蘭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剛出門就丢了盤纏,但他沒有回頭,咬緊牙關緊緊盯住賀枝玉。後來他和仆從失散,流落街頭,仍然不肯回頭。他找到賀枝玉,死乞白賴要和她一起去京師,賀枝玉嫌他麻煩,偷偷丢下他走了,他厚着臉皮繼續跟。
他挨餓受凍,身上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有時候夜裏只能睡在人家房梁底下。一路跟到了京師,祝舅父找到他的時候,問他為什麽非要跟進京城,他說他是為了和賀枝玉鬧別扭,不好意思回家。
其實他是為了見金蘭。
屋中暖洋洋的,炭火融融,暗香襲人,金蘭和祝舅父拉扯家常,賀枝堂悄悄挺直脊背,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