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竟然不服侍我
趙王妃的孩子保住了。
太醫院的婦科聖手親自趕來為趙王妃診脈,宮女和內官捧着熱水、湯藥等物進進出出,宮妃們站在外面,個個都是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太醫說趙王妃沒有大礙,只是受驚過度,衆人松口氣。薛娘娘怕吓着年紀小的德王妃和慶王妃,讓她們在外面等着,帶着李選侍進屋照顧趙王妃。
屋中隐隐傳出趙王妃的抽泣聲。
不一會兒,胡令真領着幾名宮女從仁壽宮趕過來,說是奉周太後的懿旨,要接趙王妃去仁壽宮。
宮人不敢放人,先到鄭貴妃面前通禀。
暖閣裏紗帳密密低垂,炭火融融,溫暖如春,鄭貴妃斜倚在美人榻上,低頭輕撫指間的金累絲雕镂嵌寶護甲,淡淡地道:“趙王過會兒就來了,不必再去仁壽宮折騰,讓他接王妃出宮。老娘娘怎麽不早點派人過來?非要等出事了才讓胡女官過來救人……本宮偏不讓她當這個好人!老娘娘真想救人的話,吳賢妃的屍首還在那裏躺着,讓胡女官帶回去複命吧,人已經死了,這事就算是揭過去了,惡有惡報,老娘娘也能安心了。”
宮人吓得滿頭是汗,哆嗦着應是,出去婉言回絕胡令真,心一橫,輕聲問:“女史,您看吳賢妃的屍首要不要送回仁壽宮?”
胡令真面色猛地一沉,拂袖而去。
半個時辰後趙王匆匆趕來,趙王妃的宮人連忙迎上去,趙王臉色陰沉,問:“孩子有沒有事?”
宮人道:“太醫說沒有大礙,只是得靜養。”
趙王點點頭,沉吟了片刻,沒去探望趙王妃,先走到正殿回廊前求見鄭貴妃。
桃仁進殿通報,鄭貴妃冷笑:“他媳婦在那邊屋裏躺着哭呢!見本宮做什麽?本宮不耐煩見他!翅膀還沒硬起來就打算先拿本宮當他的墊腳石,也不怕一下摔死!本宮的兄弟傻,由着他糊弄,本宮不傻!告訴他,滾遠點!再敢撺掇本宮的娘家兄弟跟着他胡鬧,本宮饒不了他!他這些年的臉面都是本宮給他的,不是他自己掙的!”
她故意拔高了嗓音,趙王就站在廊下臺階前,每個字都聽得分明。
宮人低垂着頭,一動不敢動。
趙王面皮青紫,笑容凝結在嘴角,眸中閃過一抹陰鸷的暗光,忍了半天,居然沒有動怒,強笑着對昭德宮的宮人道:“娘娘今天累着了,兒子就不打攪娘娘休息了。兒子日後再來給母妃請安。”
他沉着臉回到偏殿,宮人們迎上前,還沒說什麽,他突然變臉,一把推開幾名宮人:“你們是怎麽伺候王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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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不敢辯駁,噗通幾聲跪倒在地。
趙王沒有理會她們,示意自己的随從:“愣着做什麽?送王妃回宮。”
一行人七手八腳擡來轎辇,攙扶着臉色蒼白的趙王妃上轎,薛娘娘和其他宮妃跟在一邊,送她們出宮。
德王妃和慶王妃不敢走,又不敢留下,面面相觑。
金蘭撩開珠簾,對守在門口的宮人道:“讓德王妃和慶王妃先回去罷。”
宮人遲疑了一下,偷偷看一眼美人榻上的鄭貴妃。
鄭貴妃朝天翻了個白眼,沒有說話。
宮人眼珠一轉,答應一聲,出去告訴德王妃和慶王妃。
兩人小臉煞白,一胖一瘦,緊緊依偎在一起,不敢就走,哆嗦着道:“還沒向母妃辭行……”
宮人笑着道:“太子妃殿下吩咐的,讓小的送兩位王妃出宮。”
聽說是金蘭讓她們離開的,德王妃和慶王妃齊齊松口氣,生怕鄭貴妃反悔似的,轉身就走,吳賢妃血肉模糊的屍首還躺在雪地裏,她們一刻也不想多待!
金蘭站在暖閣裏,目送衆人陸續離去。
鄭貴妃歪在榻上,拈起一枚軟子大石榴,輕輕捏軟果皮:“怎麽,太子妃心疼那些人了?”
金蘭轉身,回到內室,坐在美人榻旁邊的花梨木鼓凳上,一言不發地端起茶盞吃茶。
鄭貴妃嗤笑一聲,剝開果殼:“你救了寶哥一條狗命,本宮教你怎麽威懾六宮,你難道不感激本宮?擺這副冷臉給誰看呢?”
金蘭怎麽聽怎麽覺得鄭貴妃的這句救寶哥一條狗命像是在罵人,喝口茶,擡起臉,眉眼彎彎,笑眯眯地道:“不敢對娘娘冷着臉。”
她笑容滿面,眼神卻不似平時溫柔,明明也溢滿了甜絲絲的笑意,但就是有些不一樣。
鄭貴妃放下石榴,臉上浮起幾絲怒意:“本宮好心好意替你收拾趙王妃,你還心疼她?”
閣中宮人吓得直抖。
金蘭正襟危坐,面上含笑,杏眸中沒有一絲懼怕之意,恭敬地道:“娘娘不是為了我,娘娘是為了鄭家。”
鄭貴妃雙眼微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靠回榻上。
看起來嬌滴滴的,膽氣倒是壯。
是啊,她是為了鄭家。她沒有兒女,無牽無挂,唯一的牽念就是鄭家那一群靠着她才能享受到榮華富貴的親人。她可以驕縱跋扈,橫行霸道,無所顧忌,只要她一天不死,誰都動搖不了她在嘉平帝心中的地位,可是如果嘉平帝死了呢?如果她死了呢?
樹倒猢狲散,她今天的榮寵就是日後別人清算鄭家的理由。
嘉平帝再寵愛她也不可能打破祖宗立下的規矩,勳貴分離,外戚只有表面上的風光,等她死了,鄭家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以前鄭貴妃曾經天真地幻想過,如果可以扶持趙王或者慶王當上太子,即使她死了,鄭家依舊可以靠着從龍之功保住現在的安富尊榮,雖然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風光,但至少衣食無憂。
後來她發現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
文官早已經認可了朱瑄的儲君之位,除非她和鄭家人铤而走險發動宮廷政變下手除掉朱瑄,否則她動搖不了朱瑄的地位。
可惜她沒那個本事,錢興和鄭茂也沒有改朝換代的膽子。錢興是宦官,知道嘉平帝最忌諱什麽,不會輕易觸碰嘉平帝的逆鱗。鄭茂精明圓滑,阿谀奉承的時候嘴甜似蜜,其實明哲保身。
鄭家人呢,那就更靠不住了,一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蠢貨。
而且鄭貴妃心裏很清楚,一旦她野心過大,嘉平帝未必還能繼續容忍她。
她可以仗着嘉平帝的寵愛作踐朱瑄,打壓朱瑄,撺掇嘉平帝廢太子,但是朱瑄沒有被她擊垮,他飽讀詩書,溫和堅定——不管他私底下如何偏執陰鸷,至少世人眼中的他溫文儒雅,禮賢下士,符合文官的一切期望。
當鄭貴妃還把朱瑄當成一個不起眼的、任自己欺辱的小皇子的時候,朱瑄已經贏了。
她到底只是一個後妃罷了。
盆中炭火發出窸窸窣窣的爆響,鄭貴妃回過神,看一眼金蘭。
暖閣熱烘烘的,她脫了外面穿的鶴氅,坐在鼓凳上,低頭和桃仁說話,獅子犬躺在她腳下,蜷縮成一個圓球,睡得天昏地暗。剛才獅子犬昏睡醒來,知道金蘭在屋中,立刻從床上蹦了下來,一瘸一拐爬到她腳下,爪子緊緊勾着她的裙角,嘴裏不斷發出可憐兮兮的哀鳴,細長的脖頸剃掉長毛之後光禿禿的,醜得觸目驚心,它偏偏還不自知,繞着金蘭腳下眨動着黑亮的眼珠撒嬌,脖子伸得老長。
鄭貴妃氣得咬牙,這只狗她養了這麽多年,小畜生從來沒對她撒過嬌,怎麽見了太子妃就跟看到肉骨肉似的圍着她打轉?
偏偏金蘭不喜歡狗,對獅子犬愛答不理,看它可憐才摸了摸它的腦袋,它高興得渾身發抖,沒臉沒皮的賤樣!
鄭貴妃挪開視線,不想再看那只沒心沒肺的蠢狗,揮揮手,示意宮人離開。
衆人面面相觑了一會兒,下意識看向笑容可親的金蘭。
盛怒的貴妃和單純的太子妃單獨待在一起……萬一貴妃欺負太子妃該怎麽辦呀?
桃仁面露猶豫之色。
鄭貴妃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在衆人臉上掠過。
蠢狗是只畜生,她不和畜生計較,她的宮人居然也敢吃裏扒外?太子妃給她們吃了迷藥不成?
宮人們被鄭貴妃的眼神吓得雙腿直打顫,一聲不敢言語,躬身退了出去。
小滿和洪山沒走,他們是東宮的內官,鄭貴妃命令不了他們。
鄭貴妃冷哼:“怕我吃了太子妃?”
小滿一動不動。
金蘭給小滿使了個眼色。
小滿面容一凜,拉着洪山後退出去,不過沒有走遠,就站在珠簾外面,可以清楚看到整個暖閣。
鄭貴妃仔細打量金蘭。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臉上,臉如水杏,明眸皓齒,天生一雙含笑的眼睛,擡頭看人的時候雙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輕貌美……這樣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邊,每個人都誇他們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誇他們夫妻琴瑟和諧,誇他們恩愛甜蜜。
朱瑄疼她寵她憐愛她縱容她,為她不納側妃,為她頂撞周太後,所有人覺得理所當然,太子妃純善嬌柔,合該被太子捧在手掌心裏疼寵——就連鄭貴妃自己在見過金蘭以後,也是這麽想的。
鄭貴妃曾經因為嫌棄金蘭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個時辰,當她得知金蘭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後,心頭閃過第一個念頭卻是:好一個俊丫頭。
幽涼月夜,金蘭一身大紅鶴氅,風吹衣袂飛揚,立在露臺之上,肩披如銀月華,膚光勝雪,恍若仙姝。
鄭貴妃當時神志昏沉,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裏喃喃道:這人莫不是菩薩跟前的仙女?
暖風輕拂,閣中清供的梅花、蠟梅送出縷縷清香,剝了一半的石榴擱在案幾上,晶瑩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閃閃發亮。
鄭貴妃垂眸,輕撫自己蒼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當了這麽多年的對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陰柔深沉的太子喜歡金蘭這種溫婉的小姑娘……并不出奇。
鬼蜮裏爬出來的人,踩着無數人的鮮血一步一步爬到高處,見多了魑魅魍魉,不得不跟着一起沉淪,可有的人卻那麽傻裏傻氣,不管身處什麽境地,她始終堅定溫和。
像無處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腌臜濕臭的陰溝也能分到一點溫暖。
沉淪在地底深處、卻有幸被光芒籠罩的人免不了想觊觎這一束光明,想獨占這一點溫暖,想長長久久被她溫柔籠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連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羨。
她和嘉平帝,卻被世人所鄙夷。
鄭貴妃低着頭,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确實嫉妒金蘭。
她也曾單純天真,胸無城府,所求的不過是和嘉平帝厮守一生。
有時候她看着金蘭,忽然一陣恍惚,眼前浮現出自己年輕時的光景。
她姿容平平,雖然算不上美貌,但是年輕時的鮮嫩光豔也曾讓枝頭嬌豔的花朵黯然失色。可是她老了,她比嘉平帝年長太多歲,沒有人瞧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後笑話她,他們嘲笑嘉平帝對她的迷戀,提起她的名字時都是一臉作嘔的表情,仿佛只要說起她就惡心。
不管她賢良大度也好,驕縱跋扈也好,她的存在就是錯誤,她是嘉平帝這一生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
既然不管她做什麽都只能換來別人的謾罵,死後注定留下萬世罵名,何必還要顧忌其他人的眼光?
她驕橫又如何?狠毒又如何?世人還不是拿她沒辦法?
風風光光幾十年,人間富貴,塵世繁華,她全都享盡了,她這一生,不虧。
唯一的遺憾就是夭折的寶兒。她的兒子本該被立為太子,繼承這浩瀚河山,她的兒子被人害死了。
鄭貴妃眼中恨意浮動,回過神,拈起那半個沒剝完的石榴,笑着道:“太子妃菩薩心腸,出手救下趙王妃,就不怕太子心有不滿?”
金蘭輕笑:“不敢讓娘娘挂心,如果太子在這裏,他也會這麽做。”
鄭貴妃倏然擡起眼簾。
金蘭坦然回望,神色篤定。
鄭貴妃輕哼一聲:“你敢肯定皇太子不想下手除掉趙王妃肚子裏的孩子?如果她果真生下皇長孫,你們家五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太子妃,你沒有見識過皇太子的手段,別被他騙了。”
金蘭神色不變,搖了搖頭。
鄭貴妃剝開石榴,手指間汁水淋漓,她放下石榴,雙手往前一伸,等着金蘭拿帕子為她擦手。趙王妃、德王妃和慶王妃經常這樣服侍她。
金蘭卻一動不動,坐在鼓凳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鄭貴妃忍了忍,往前一個俯身,直接抽走金蘭手裏的帕子擦手。
金蘭一臉莫名其妙。
鄭貴妃擦幹淨手指,随手把帕子扔到一邊,呵呵冷笑:“為什麽不怕本宮?”
這小丫頭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這副規規矩矩的乖順模樣,看着恭恭敬敬,其實一點都不怕她!她剛才當着小丫頭的面讓人咬死了一個宮妃,小丫頭還敢單獨留下來和她說話,問什麽就笑眯眯地回答,老老實實,直來直去,看起來傻乎乎的,但是她真指揮小丫頭做什麽,小丫頭根本不動彈!
金蘭嘴角抽了抽,鄭貴妃做這麽多事,就是為了讓自己怕她?宮裏這麽多人怕她還不夠麽?
她坐直了些,眼眸低垂,醞釀了一下,正準備瑟縮幾下好擺出一副畏懼之态,鄭貴妃猛地拍一下扶欄,怒道:“別裝了!裝得一點都不像!”
金蘭悄悄翻一個白眼,擡起臉,眉眼微彎:“娘娘又不曾害我,我為什麽要怕娘娘?”
鄭貴妃嗤笑:“你以為本宮不敢動你嗎?”
金蘭沒有心思和鄭貴妃繞彎子,看一眼珠簾外的小滿,收起笑容,淡淡地道:“那您動我好了。”
鄭貴妃一噎,目光落到金蘭腳下的獅子犬身上,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太子妃不怕她,那是因為太子妃知道皇太子和昭德宮之間曾經做了一個交易,所以無所畏懼。
昭德宮和東宮勢如水火,她沒有殺朱瑄的生母,但是她這些年對朱瑄的磋磨打壓可不是假的……兩宮永遠不可能化幹戈為玉帛。
沉默片刻後,鄭貴妃擺擺手:“本宮不留你了,你回去告訴太子,鄭家以後不會和趙王有什麽瓜葛,本宮信守諾言,說到做到,但願他記得他親口立下的誓言,若有違背,天誅地滅。”
金蘭巴不得這一聲,利利索索站起身,轉身就走。
鄭貴妃望着金蘭歡快的背影,咬了咬牙。
金蘭走到珠簾前,腳步突然一頓,徐徐轉過身。
鄭貴妃愣了一下,立刻收起臉上的憤恨之色,躺回美人榻上,慢慢地撩起眼簾,掃一眼金蘭,面無表情。
金蘭一步一步走到美人榻前,擡起頭,直視着鄭貴妃,正色道:“娘娘,您不必為了讓鄭家和趙王劃清界限而去謀害趙王妃的孩子。”
鄭貴妃冷笑:“喔?你能猜到皇太子的心思?”
金蘭站在她面前,語調平穩,接着說:“……五哥的阿娘死于非命,他阿娘費盡心思才将他撫養長大……”
鄭貴妃一怔。
金蘭頓了一下,道:“您說得對,想在後宮生存,心慈手軟辦不了大事……可是有些事還是要堅守的,娘娘,五哥絕對不會對趙王妃肚子裏的孩子下手,不管是趙王、德王還是慶王,五哥永遠不會那麽做。”
她說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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