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說動
今天嘉平帝依舊不上朝,頭戴紫金七星道冠,穿了一件繡了太極陰陽圖的錦袍,站在祭臺前,神色肅穆鄭重,兩名穿法衣的道士在一旁焚燒祝文,口中喃喃念誦,臺前縷縷青煙缭繞。
一名內官從乾清宮的方向快步走過來,上前通禀,內閣大臣徐甫求見。
羅雲瑾搖了搖手,嘉平帝齋醮時不喜歡被人打擾,文淵閣大學士也一樣。
內官小聲道“羅公公,小的攔不住徐老先生誰攔徐老先生就罵誰,還說要斬了我們徐老先生口才了得,小的們招架不住”
羅雲瑾冷笑了一聲,心中雪亮。徐甫言辭犀利,得罪了這幫小宦官,宦官們故意放他進來打擾嘉平帝求神問道,到時候嘉平帝震怒,吃虧的是徐甫。
內官話音剛落,果然聽得長廊深處傳來一片吵嚷聲。
幾名內官邊跑邊叫“老先生留步老先生留步”煞有介事地攔着一臉怒容的徐甫,實則故意将他往祭壇這邊引。
徐甫臉色鐵青,悶着頭往裏沖。
羅雲瑾皺了皺眉。嘉平帝沉迷長生之術,若齋醮之時被人中途打斷,恐怕不僅僅只是震怒而已。
徐甫是皇太子的老師,世人将徐甫的升遷視作嘉平帝對太子的肯定。
羅雲瑾擡起手,鳳眸淡淡地掃一眼廊下佩刀侍立的缇騎。
缇騎們會意,立刻出列,幾步躍上石階,攔住盛怒的徐甫。
徐甫怒不可遏,擡起頭,目光落到一身赤色織金雲肩纻絲蟒服的羅雲瑾身上,眼神銳利而冰冷。
羅雲瑾知道徐甫心裏在想什麽,無非是在罵他閹豎、奸猾。他才思敏捷,骈文寫得生動漂亮,嘉平帝時常命他寫青詞,祭臺上焚燒的祝文就是他親筆寫的。朝臣為此多次彈劾他,斥責他引誘嘉平帝沉迷神仙道術。
他冷聲道“老先生請回。”
徐甫怒氣沖沖,奈何缇騎個個人高馬大,鐵杵一樣擋在身前,他氣得來回踱步,滿面怒容。他知道自己硬闖過去眼前這幫缇騎未必敢真殺了他,可司禮監的太監不能輕易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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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雲瑾站在廊前,負手而立,凝望朱紅殿門後彌漫的青煙,等徐甫轉了十幾圈稍稍冷靜下來之後,才慢慢地道“未知老先生來之前可曾知會太子”
徐甫一愣。
羅雲瑾轉過身,沒有再看他。
徐甫心驚肉跳了一會兒,冷汗涔涔,雙眼微眯,打量了羅雲瑾幾眼,轉身離去。
一串腳步聲響起,兩個作道士打扮的清秀小僮從裏面走了出來,皺眉問“聖上問剛才誰在外邊吵鬧”
回廊裏鴉雀無聲,衆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沉默中,羅雲瑾淡淡地道“剛才跑來了一只貓,已經趕跑了。”
兩名小僮将信将疑,環顧一圈,廊前廊下侍立的禁衛、缇騎、內官個個屏息凝神,沒有一個敢插話的,兩人對視一眼,沒有多問,轉身回去複命。
羅統領說吵鬧的是一只貓,那就只能是貓。
徐甫剛出了偏殿,正好碰到兩個過來勸阻他的東宮內官。
“老先生怎麽來了這裏聖上齋醮之時最不喜歡被大臣打擾您真要勸谏也該尋個好時機。”內官看到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大松一口氣,小聲道。
徐甫苦笑“我也是急糊塗了”
想當初他還勸謝太傅不要沖動莽撞,結果今天他差點犯了和謝太傅一樣的錯誤。幸好羅雲瑾攔住了他,不然他一頭沖進去,必定會觸怒嘉平帝。
徐甫嘆口氣。
嘉平帝天天不上朝,內閣大臣十天半個月見不着聖顏,宮裏宮外只能通過司禮監批答奏折來傳遞消息,司禮監牢牢把控朝政。他之前幾次上疏,嘉平帝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今早他聽說嘉平帝聽信錢興的讒言采用了工部侍郎的治河策略,一時間又氣又急又怒,邪火怎麽都壓不住,趕去乾清宮進谏,又聽說嘉平帝在偏殿設祭壇做法祈福,他當即忿然作色,想也不想就往偏殿沖去。
萬幸今天陪侍天子左右的人不是錢興的黨羽。
徐甫心有餘悸,回到值房。
房中幾名官員看他回來了,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徐甫嘆口氣,走到桌案前,對伏案研究輿圖的皇太子朱瑄道“今天老朽太沖動了。”
朱瑄站起身,微笑着說“老先生也是心系百姓。”臉上并無一點責怪的意思,接過內官遞上來的茶,送到徐甫手上,溫和地道,“先生喝口茶罷。”
溫文儒雅,讓人如沫春風。
徐甫臉色緩和了幾分,接過茶盞。
朱瑄回頭繼續看輿圖。桌案上一片淩亂,年輕官員不斷從閣中翻找出記載各地水路、陸路的輿圖送到值房裏,一卷卷鋪開,桌案擺不下就直接攤在地面上。
徐甫喝了幾口茶,定定神,上前問“殿下聽說劉敬上疏的事了”
朱瑄點點頭。
劉敬前幾日突然上疏反對宋素卿疏浚賈魯故道的治河方法,提出朝廷應該先集中物力財力修複開通昭陽湖西南之南陽到留城的新河。若在以往,錢興一定會支持自己提拔起來的宋素卿,但是現在明眼人都知道宋素卿的治河工程必然是為朱瑄作嫁衣裳,所以錢興這一次公開支持劉敬,并趁嘉平帝服用丹藥之後神思昏沉之際舉薦劉敬,嘉平帝今早已經下旨,命劉敬開始修複新河。
徐甫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氣得渾身打顫賈魯故道還未疏浚,戶部已經幾次找借口不撥銀子,現在嘉平帝又要戶部撥銀子給劉敬開鑿新河,這不是成心添亂麽太子和宋素卿舉步維艱也就算了,到最後受苦的終究是老百姓 他急怒攻心,出了值房直奔乾清宮。
等朱瑄趕到值房的時候,徐甫已經走了,他知道來不及阻攔,只能派兩個內官前去打聽消息,若是徐甫真的惹怒嘉平帝,他再想辦法轉圜。
徐甫收起頹唐之色,回過神,道“皇上讓劉敬開鑿新河,六部大臣未必會通過,興許還有辦法阻止。”
朱瑄垂眸望着輿圖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唇邊掠過一絲笑影。
徐甫一怔,不明白朱瑄這個諷刺的笑容是什麽意思。
朱瑄道“大臣會通過的,劉敬開鑿新河已成定局。”
他手指在輿圖上劃了幾下,慢慢勾出一個圈,點了幾下。
徐甫眉頭輕皺,疑惑地盯着朱瑄圈出來的那個圓看,少傾,他心中閃過一道電光,瞳孔輕輕一縮。
皇太子果然清醒明睿。
祭臺前煙霧缭繞,道士雙眼緊閉,手捏法決,口中念誦禱文。
嘉平帝一身道裝打扮,手持玉笏,姿态虔誠。
羅雲瑾站在庭外,目光時不時逡巡一圈。
兩名小內官穿過回廊,走到他身前,舉起賬本,躬身道“公公,內官監那邊今天往各宮發放紅白軟子大石榴、大瑪瑙葡萄、佛手湯、瓊酥,這是賬目。”
羅雲瑾身兼數職,掌各監事務,庶務繁忙,很多事情需要他親自處理。各監內官時常滿宮找他的身影,等他給出指示。
他拿起賬本,翻開匆匆掃了一眼,擲回內官懷裏“漏洞百出,回去重算,算對了再拿來。若再出錯,我去文書房挑個人給你們管事當幫手。”
他語氣并不嚴厲,但小內官還是吓得汗流浃背送出這本賬冊之前,四名管事對坐着核算了一個多時辰,都以為這本賬目不會讓人挑出一丁點錯誤,可是羅統領只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就知道哪裏動了手腳 兩人毛骨悚然,不敢辯駁,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兩名內官剛走,又陸陸續續來了幾波人,都是找羅雲瑾請示的。
他一一吩咐下去,有條不紊,不慌不亂,不管哪一監的內官過來問詢,他了如指掌,不論事情大小,他稍加思索就能給出指示。內官們見他對各監事務一清二楚,不敢欺瞞,态度一個比一個恭敬。
天子近侍張公公今天随侍嘉平帝左右,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了半個多時辰,看回話的內官走了,笑着走上前,道“羅統領貴人事忙。”
羅雲瑾面色如常“聖上倚重,不敢不盡心。”
張公公目露欣賞之色,看他幾眼,突然壓低聲音問“你剛才讓人攔下了徐甫”
羅雲瑾依舊面無表情“徐老先生是肱股之臣。”
張公公點點頭“對啊,老先生是肱股之臣。他急着求見聖上,那是為了天下老百姓。朝中大臣若個個都能像老先生這樣心懷天下、剛毅正直,何愁不天下太平他們心系社稷,忠心義烈,把生死置之度外我雖為閹豎,亦感佩他們的忠烈。”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羅雲瑾沒有接話。
張公公接着感慨“我伺候聖上幾十年,聖上昔年并不像現在這樣疏遠朝官”
羅雲瑾擡眸。
張公公沒有說下去,滿臉堆笑,道“我觀司禮監中,唯有羅統領有儒士之風。剛才羅統領攔下徐甫,亦是救了徐甫,羅統領不愧有高才之名,果然胸襟曠達。我們雖是閹人,也當懂得禮義廉恥,忠節大義。”
羅雲瑾淡淡一笑,“公公高看我了。”
張公公笑而不語。
不多時,裏面的齋醮結束,張公公轉身離開。
羅雲瑾送嘉平帝回乾清宮,踏出月臺後立刻叫來自己的心腹和文書房的人“這些天你們謹言慎行,不要和張公公來往。”
屬下面面相觑。
張公公是嘉平帝身邊的老人,一直規規矩矩從不生事。嘉平帝對他信任有加,他忠于職守,為人樸實,并未仗着聖寵耀武揚威。他在乾清宮當值的時候,若有大臣惹怒嘉平帝,他總是從中勸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論宮裏宮外都對他頗有贊譽。
文書房的內官小聲問“統領,張公公有什麽不妥”張公公寬厚,宮裏的內官都很喜歡張公公。
羅雲瑾立在月臺上,回頭看一眼乾清宮的方向“張公公忘了自己的本分他被文官說動了。”
衆人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