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騎馬
錢興貴為司禮監品秩最尊的掌印太監,權勢滔天,孝子賢孫遍布京師。
這天他怒氣沖沖地出了宮,徑直去了明智坊的幹兒子家。
幹兒子恭敬地奉上茶果,見他目光陰鸷,問“老先生因何事動怒”朝中內閣大臣被尊稱為老先生,錢興自诩內相,位比內閣元輔,孝子賢孫平時都稱他為老先生。
錢興怒道“羅雲瑾近來太猖狂了”
幹兒子輕蔑一笑,道“羅雲瑾不過是個教坊司出身的罪奴罷了,老先生完全不用把他放在眼裏,別看他現在風光得意,以他那眼高于頂、孤傲清高的性情,早晚栽跟頭內官監就沒一個服他的”
錢興冷笑“這人向來看不起內官,真真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內書堂出身又怎麽樣咱家也是內書堂學出來的教咱家的老師還是那年的新科進士他以為聖賢書讀多了,世人就不把他當閹人看了,癡人說夢一樣都是內官,他從來不叫萬歲爺爺,不叫太子千歲爺,和文官一樣只稱聖上、陛下、太子殿下,他以為他擺出那副不和內官同流合污的做派,文官就會把他當自己人了沒有根的東西,還想要體面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幹兒子谄笑着附和“可不是內官監的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每天獨來獨往,看不起我們這些人,都是給人當家奴的,誰比誰高貴呀”
羅雲瑾是從教坊司撥到宮裏當差的,掃了一年的院子才被皇太子推薦去內書堂讀書。他天資聰穎,基礎紮實,舉止言行一點都不像谄媚陰柔的宦官,反倒像是儒生,內書堂的老師大喜過望,悉心培養,當衆将一本文官編纂的專門記錄宦官善惡事跡的書贈予他,希望他能通曉大義,出淤泥而不染,做一個忠于皇帝、但絕不會引誘皇帝耽于享樂、而且能和外朝文官保持思想一致的近侍。羅雲瑾學識出衆,相貌俊美,置身一群宦官中間,就是鶴立雞群,很快引起嘉平帝的注意,将他提拔至文書房。
文書房的內官很排斥羅雲瑾。民間百姓稱呼尊長為“爺爺”“爹爹”,宦官也這麽叫皇帝,因為他們是皇帝的家奴,他們只忠于皇帝,羅雲瑾卻從不這麽稱呼嘉平帝。宦官和文官起沖突,他兩不相幫。文官罵他是閹狗,宦官也罵他,覺得他瞧不起閹人,更偏向文官。後來羅雲瑾被派去督軍,衆人以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京師,沒想到他因禍得福,居然立下了戰功,狠狠打了一次文官的臉。嘉平帝大喜,給了他調軍之權,他此後扈從征伐,勇戰沙場,扶搖直上。回了文書房以後直接調去司禮監,升任太監。
文能和前朝翰林比一個高下,武能上陣殺敵、萬軍之中取敵首級,羅雲瑾文武雙全,即使不和任何內官結交,也穩穩地走到了今天。
正因為他的特殊,大部分宦官從不把羅雲瑾當成自己人。
錢興獰笑“要說高貴羅雲瑾以前倒也算得上高貴可惜了還不是成了罪奴”
幹兒子一愣,本想細問,錢興卻轉了話題“楊安已經死透了這口氣咱家咽不下,你派人出去打聽打聽,看看宮裏各監哪些是楊安的人手。”
幹兒子忙恭敬應了。
這天金蘭剛送朱瑄出去,昭德宮鄭貴妃打發人過來,說想請她賞花。
宮裏禦花園的菊花開了,一叢叢一簇簇,争奇鬥豔,姹紫嫣紅,分外好看。慶王妃前幾天聽金蘭提起菊花糕,垂涎欲滴,這幾天就眼巴巴盼着甜食房早些做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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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蘭想也不想就婉拒昭德宮的邀請,她要去仁壽宮。
她擡出周太後,昭德宮的宮人知難而退,走之前留下幾只大擡盒,說是鄭貴妃送的謝禮。
金蘭好奇鄭貴妃送了什麽,拿起禮單一看,不過是些糕點小食、果酒瓜果之類的尋常東西,最貴重的也不過是兩壇子荷花蕊罷了。她失望地撂下單子像鄭貴妃這種權傾六宮的寵妃,不是應該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麽而且鄭貴妃和東宮積不相能,不是應該送重禮羞辱東宮嗎怎麽居然只送了些瓜果 杜岩檢查完擡盒裏的東西,桀桀冷笑“殿下救了鄭娘娘,鄭娘娘還是如此吝啬。”
金蘭沒把鄭貴妃做法求子的事情說出去,宮裏的人都以為鄭貴妃那晚是中毒,在世人眼中,她救了鄭貴妃一命。鄭貴妃羞于道出全部實情,只能裝聾作啞,任太子妃仁善寬厚、不計前嫌解救貴妃的流言滿天飛。
在杜岩看來,鄭貴妃欠東宮的是救命之恩,昭德宮居然只送幾只擡盒就敷衍過去,實在小氣。
金蘭心想,鄭貴妃說不定連這幾擡瓜果都不想送。
鄭貴妃只是喝了求子湯嘔吐而已,不是什麽大病症。她只不過是順手幫鄭貴妃催吐減輕痛苦,卻被誤認為救了鄭貴妃的性命,贏得宮裏宮外一片贊譽。而嘉平帝為了替鄭貴妃遮掩做法的事,高調地賞賜東宮,更加坐實了流言,文官趁機大肆宣揚此事,朱瑄聲望更隆。鄭貴妃有苦說不出,還得主動奉上謝禮以鄭貴妃素日的脾性,這回竟然沒往東宮送一籃子臭魚爛蝦,已經很不錯了。
金蘭笑了笑,吃過飯,去仁壽宮走了個過場。
周太後和薛娘娘幾人坐在暖閣窗下打牌,周圍宮人環繞。不一會兒德王妃、慶王妃、趙王妃聯袂而來,沈選侍正好累了,問她們會不會抹牌,德王妃和趙王妃點頭說會,沈選侍趕緊下了牌桌,拉着她們上桌,硬把兩人按住,又來拉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金蘭。
金蘭笑着說“我不會玩。”
沈選侍推她上桌“不會玩也不要緊,我來教你。”
金蘭入宮前練過抹牌,還特意翻閱了幾本擊蒙葉子格、小葉子格,不過一直沒機會玩,她還摸不清周太後打牌的習慣,裝作第一次抹牌的樣子,薛娘娘、沈選侍和其他宮妃圍在她身邊,熱心指點她,搶着教她出牌。
她這個正經玩牌的從容沉着,不論輸贏,一笑而過,旁觀的薛娘娘和沈選侍卻越吵越激動,兩人都認為對方不是一個好老師,有誤人子弟之嫌,擠在金蘭身邊,你掐我一下,我瞪你一眼,差點打起來。
金蘭一邊在心裏默默算牌,一邊仔細觀察周太後的表情來出牌,還得分心安撫身邊的薛娘娘和沈選侍,一心幾用,哭笑不得。
玩了一個多時辰,周太後很盡興,留下金蘭幾人吃飯,飯畢,周太後回暖閣午睡,衆人告辭出來。薛娘娘給金蘭使了個眼色,一胳膊肘推開也想和金蘭說話的沈選侍、慶王妃,拉着金蘭的手送她出宮“之前說要教你騎馬,一直沒機會,你這些天得不得閑”
金蘭想了想,點點頭,朱瑄這幾天早出晚歸,忙得昏天暗地,她處理完宮務就在書房裏看書。
薛娘娘笑道“那你就準備好拜師茶罷”
她性情爽朗,風風火火,等不及和金蘭再約定時辰,直接拉着她去了宮裏專門為宮嫔修建的跑馬場。
跑馬場就在禦花園北側,教坊司的女雜伎時不時會在這裏排演擊球、蹴鞠、捶丸。薛娘娘吩咐下去,早有內官監的小內官牽了幾匹馬在場中等候,後妃們騎的馬都是內官監千挑萬選的,每一匹都皮毛色澤油亮,鬃毛經過精心的修剪,體态輕盈,脾氣溫順,馬鞍鑲金嵌寶,黃金縷成的絡子上還挂了鈴铛。
薛娘娘帶着金蘭換了身窄袖騎裝,親自幫她挑了匹溫馴的黑馬,先教她怎麽蹬鞍上馬,內官和宮女緊緊簇擁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蘭,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金蘭學了一個下午,內官和宮人就提心吊膽了一下午,小滿更是大汗淋漓,衣衫濕透,直到攙扶她下馬,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夜裏朱瑄回東宮的時候,金蘭已經躺在床上了。
朱瑄今天回來得比平時早,往常這個時候金蘭還在書房裏練字,聽杜岩說她歇下了,他連衣裳都沒換,徑自提步走進裏間,掀開床帳。
金蘭正靠坐在床欄上打瞌睡,忽然被壁燈照進槅扇的燈光晃了眼睛,猛地清醒過來,揉了揉眼睛。
朱瑄挨着床沿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臉,皺眉問“是不是病了哪裏不舒服”
金蘭搖搖頭,拉住朱瑄的手,“沒有今天跟着薛娘娘騎馬累着了叫杜岩伺候你用膳罷,我已經吃過了。”
朱瑄低頭吻一下她的眉心,掀開錦被,要扶她躺下“累着了就早點睡,別等我了。”
金蘭臉色一變,齒間溢出一聲痛苦的抽氣聲,按住朱瑄的胳膊“我就這麽躺一會兒你用膳去吧。”
朱瑄眉頭皺得愈緊。
金蘭知道瞞不住他,苦着臉小聲說“今天騎馬太高興了,跑馬場那邊都是參天大樹,樹蔭底下涼快,騎着馬多走了幾圈這會兒腿疼,躺着不舒服。”
朱瑄問“有沒有請太醫”
“請過了,王女醫親自來的。”金蘭趕緊道,“也擦過藥了,休息一晚就好了。”
朱瑄嗯一聲,輕輕拍了一下金蘭的腦袋“睡吧。”
他放下床帳,走到用膳的隔間,叫來杜岩,他要看王女醫留下的方子。
杜岩立刻讓小滿去拿方子,他早就知道太子會問起藥方,所以讓小滿抄了一份留着,王女醫留下的那份已經送去存檔了。
宮人魚貫而入,送來晚膳。
朱瑄洗漱畢,換了衣裳出來,坐在月牙桌前,一邊吃飯一邊看藥方,叫來懂醫理的小滿細問藥方裏的藥材是什麽效用,有沒有忌口的東西,小滿一一答了。他放下藥方,剛吃了兩口飯,又問起金蘭今天學騎馬的事,問她有沒有摔着,小滿也一樣一樣答了。
杜岩站在一邊伺候,默默聽着兩人一問一答,心中唏噓不已賀枝玉和賀枝堂姐弟一直沒有消息,太子讓他們瞞着太子妃,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太子妃性情柔和,但并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太子這麽重視愛護太子妃,若是太子妃因為弟弟妹妹的事情和太子生分了初見太子妃的那天,太子嘔血新婚那晚兩人吵嘴,太子高燒了一整夜 他在搖曳的燭火中打了個激靈,不敢多想。
金蘭又睡了一會兒,被一陣窸窸窣窣聲吵醒了,睜眼一看,床頭一片朦胧的燭光,床帳半攏,槅扇內靜悄悄的,一個宮人也看不見,朱瑄坐在床頭,側身對着她,一身淺色湖羅道袍,正低頭脫靴子,燭光籠在他臉上,臉孔美玉一般溫潤。
她看着朱瑄的側臉,一時看得入神。
朱瑄忽然道“吵醒你了”
“我沒吭聲呢你怎麽知道我醒了”金蘭笑着坐起來。
朱瑄脫了靴子,掀開錦被,輕笑,“你看着我,我當然知道。”頓了頓,聲音忽然一低,語氣缱绻,“好看嗎”
金蘭臉上微熱,湊過去親他的臉“好看。”
親他的時候她在笑,差點磕着他的牙齒,她輕輕咬了一下他的唇,松開手,剛要退開,朱瑄追了過來,按住她的手,兇狠地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