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救命
金蘭拾級而上,登上露臺。
樓臺上設了供案,案上一排大小不一的镂金珠翠摩睺羅,俱是穿紅戴綠、圓頭圓腦的男童,案前有只青花海水江崖紋大香爐,爐中有焚燒的痕跡。幾名年輕宮人圍在一個身着素紗衣的婦人身邊,婦人鬓發散亂,神志不清,攤開手腳躺在地上,不斷嘔吐,面前地上一大灘穢物,宮人手忙腳亂,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的拍背,揉心口的揉心口,急得團團轉。
金蘭一行人靠近,提燈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照出她秀美的面容,月夜下一身大紅鶴氅,風吹衣袂翻飛,雪膚花貌,姿若仙姝。
年輕宮人摟着婦人,呆呆地望着她。
“是不是吃了什麽吐了多久了”金蘭看一眼婦人,皺眉問。
宮人年紀小,看起來才十三四歲的模樣,愣愣地回過神,滿臉驚惶,哭得渾身發抖“娘娘剛才還好好的,就喝了碗湯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吐了”另外幾名宮人也跟着哭了起來。
小滿環顧一周,看到供案上放了只青瓷碗,走過去端起來聞了聞,走到金蘭身邊“沒有毒。”
金蘭點點頭,不是中毒就好,低頭看婦人,婦人蓬頭垢面,臉色蒼白,下巴、衣襟、身上都是她自己嘔吐出來的湯汁,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手腳不停痙攣抽搐,像打擺子一樣。她靠近了些,示意宮人撥開婦人臉上的亂發,仔細看婦人的唇色,婦人臉上爬滿細汗,雙唇微微發青。
她眉頭輕蹙,問宮人“你們娘娘喝的是什麽湯”
宮人抖如篩糠“奴婢們不曉得,娘娘的湯不是我們熬的”
瓷碗裏還殘留了一點藥渣,小滿喝了一口,忍着惡心嗅了嗅婦人吐出來的酸水,道“熟地、白術、牛膝、當歸還有八角金盤,紫石英小的只能嘗出這些”
金蘭聽了,心中一動,回頭掃一眼供案上憨态可掬的摩睺羅“我知道她喝的是什麽”
轉頭吩咐宮人,“鐵鏽水鹽水糖水這三樣都可以,最好是鐵鏽水和糖水,快去尋了來。”
她剛才已經打發人去請女醫了,不過天色已晚,夜深露重,不知道女醫什麽時候才能過來。只能先催吐。
宮人應喏,四散開來,不一會兒一名宮人捧了一罐鐵鏽水、一罐糖水沖上露臺。小滿接了銀匙,示意宮人扶着婦人,一匙一匙喂婦人服用,讓她咽下去。婦人喉間咕咕響動,哇的一聲,把腹中湯汁全吐了出來。
小滿接着喂,婦人又吐了三回,慢慢地沒什麽東西可吐了,躺在宮人懷裏直喘氣,手腳不再痙攣,臉色也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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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喜極而泣,恨不能給金蘭磕頭她們還以為今天沒命活了 金蘭看婦人面色一點一點恢複,留下兩個宮人照看“送娘娘回宮你們娘娘是哪個宮裏的”
宮人還來不及回答,遠處遽然傳來一陣喧嘩響動,腳步聲雜亂,一群人朝這邊走了過來,一片浮動的輝煌燈火由遠及近。十幾個錦衣衛率先奔上露臺,氣勢洶洶,面目猙獰。打頭的男人一身緋紅錦袍,面如冠玉,一雙狹長的鳳目,月光下雙眸冰冷如寒冰,陰戾兇悍,宛如帶領族群狩獵的頭狼。
兩人對視了一剎那,羅雲瑾臉上閃過一抹驚愕,緊緊握着彎刀刀柄的手松開了,霎時間,身上氣勢盡斂。
金蘭怔住。
氣氛肅殺,刀光閃爍,露臺上的宮人瑟瑟發抖。
其他錦衣衛緊跟在羅雲瑾身後,手持彎刀,如狼似虎,直撲向金蘭幾人,小滿飛快上前,擋在金蘭身前。
羅雲瑾擡起手,沉聲道“退下。”
錦衣衛一愣,面面相觑,詫異地剎住腳步。
羅雲瑾眉頭緊皺,低聲問“太子妃殿下怎麽會在這裏”
金蘭看他一眼,他長相俊美,嗓音卻粗啞難聽,她鎮定自若地道“路過而已。”
羅雲瑾回頭掃一眼露臺下“待會兒殿下先別開口殿下無須緊張,我不會害你。”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氣仿佛有幾分柔和。
金蘭已經猜出地上那個婦人的身份了,心裏暗道自己運氣不好,帶着小滿幾人退開了幾步。
羅雲瑾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等她察覺到他的注視擡起頭往這邊看過來時,他立刻收回視線,轉身盤問宮人。
輝煌的燈火爬上了臺階,身穿常服的嘉平帝在內官的簇擁中快步走上露臺,看到躺在宮人懷中、面色煞白的婦人,臉色一變“繁兒”
宮人跪地磕頭。
嘉平帝看也不看那些宮人一眼,直撲到鄭貴妃身前,撲面的酸臭味讓他不由得掩鼻。他抱住昏昏沉沉的鄭貴妃,怒道“怎麽回事貴妃怎麽會深夜來這個地方伺候她的人呢怎麽一個都沒瞧見貴妃怎麽會嘔吐她吃了什麽”
年輕宮人驚恐萬狀,支支吾吾,一句都答不上來。
嘉平帝怒火更熾“你們是怎麽服侍貴妃的”
宮人瑟瑟發抖。
嘉平帝什麽都問不出來,氣得額前青筋暴跳,一名太監走到他身邊,指了指金蘭站着的方向,聲音尖利“萬歲,您看,這不是太子妃殿下麽”
金蘭嘴角抽了抽,這太監一看就不是好人。
嘉平帝皺眉看向金蘭,帝王之怒,讓人不寒而栗,在場諸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金蘭定定神,正想開口說話,羅雲瑾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嘉平帝的視線,躬身代她解釋“陛下,鄭娘娘剛才喝了碗藥湯,突然嘔吐,太子妃從仁壽宮回來,途經此處,聽見這邊響動,過來查看,太子妃已經喂鄭娘娘服用了解毒湯水,娘娘已無大礙。”
嘉平帝神色緩和下來,他沒見過太子妃,不過常聽周太後和宮裏妃嫔誇太子妃謙和仁善,剛才是他想多了。
這時,跪在地上的宮人終于找回神智,哭着磕頭謝罪“多虧太子妃殿下來得及時娘娘已經把藥湯全吐出來了奴婢沒有照料好娘娘,罪該萬死,求陛下恕罪”
嘉平帝一臉不耐煩,揮手示意太監将哭嚎的宮人拖下去,又示意金蘭上前,問她“你喂貴妃喝了什麽貴妃因何嘔吐”
金蘭不慌不忙地走上前,眉眼低垂,小聲道“聖上恕罪請聖上屏退閑雜人等。”
嘉平帝眼神閃爍了一下,心裏有了數,眼神示意羅雲瑾。
羅雲瑾會意,走到金蘭面前,目光落在她鬓邊的珍珠發箍上,她喜歡簪茉莉花圍,雲鬓豐豔,發絲間總有淡淡的花香,夜色裏這絲幽香格外旖旎。
金蘭低着頭,只能看到一雙皂靴,她沒有擡頭,小聲說了幾個字。
羅雲瑾神色不變,轉身回到嘉平帝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
嘉平帝嘆了口氣,“回昭德宮。”
宮人七手八腳忙亂起來,将鄭貴妃抱下露臺,送到轎辇上,嘉平帝跟在一旁,下了露臺,宮人上前通報“陛下,王女醫來了,是太子妃派人去請的。”
嘉平帝這回徹底放下了對金蘭的懷疑,颔首道“讓女醫去昭德宮候着。”
金蘭下了露臺,默默綴在後面。
嘉平帝回頭看了一眼,夜色濃稠,太子妃身邊只有兩簇搖曳的燈火,太子妃是兒媳,不是兒子,剛才當衆懷疑小姑娘,似乎不妥,而且太子妃剛才毫無芥蒂地救了鄭貴妃,這孩子果然和太後說的一樣忠厚。他側頭對羅雲瑾道“送太子妃回宮。”
羅雲瑾眼簾撩起,答應一聲。
金蘭頭皮發麻。
月光灑下萬丈清輝,落在地上,恍如霜雪,時不時有夜鳥被驚起,呱呱叫着從暗影中飛出,振翅掠過宮牆。
金蘭一言不發。
羅雲瑾一聲不吭。
宮人和太監噤若寒蟬。
金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眼風掃都不掃一下羅雲瑾,心裏期盼着趕緊回東宮。羅雲瑾似乎知道她不想看到他,跟在她身後幾尺遠的地方,走得很慢。
這麽一路尴尬沉默着進了麗園門,眼看可以打發羅雲瑾回去複命,金蘭剛剛松口氣,卻聽前方傳來杜岩驚喜的聲音,頓時一個激靈,猶如一盆雪水當頭澆下,從頭涼到腳。
幾點燈火靠近,杜岩提着燈走在最前面,隔得老遠就笑嘻嘻地道“殿下總算回來了千歲爺擔心您走夜路害怕,親自來接您了。”
他話音剛落,朱瑄從幽暗樹影中緩步踱出,走到金蘭面前,臉上神情平靜。
金蘭立刻加快腳步。
朱瑄握住她的肩膀,低頭看她,撩開她鬓邊的幾縷發絲,柔聲道“走慢些,別摔着了。”
金蘭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輕輕搖晃“回去吧。”
朱瑄低頭,單手幫她系好鶴氅的衣帶,問“冷不冷”
金蘭搖搖頭,抱着朱瑄的胳膊“我們回去。”
羅雲瑾就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他們,朱瑄明明看到了,卻看都不看羅雲瑾一眼,氣氛太詭異了,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趕緊回東宮。
朱瑄淡淡地道“好,回去。”
金蘭壓低聲音和朱瑄說了剛才的事“我以為是哪宮的娘娘在拜月,沒想到居然是鄭貴妃。”
她知道鄭貴妃比嘉平帝年長,但只遠遠見過,剛才那個婦人蓬頭垢面的,吐得渾身都是穢物,而且身邊只帶了幾個十三四歲的宮人,她根本沒把婦人和每次出行濃妝豔抹、前呼後擁、排場闊綽的鄭貴妃聯想到一起。
朱瑄問“她喝的是什麽藥湯”
金蘭說“是求子湯八角金盤是藥,也是毒,其他幾味藥材可能也相克,喝少點沒事,喝多了會中毒我以前見過別人喝這種求子湯。”
祝氏當年為了生兒子求醫拜佛,四處搜羅生子妙方,親戚也時常上門推薦所謂的神醫家傳秘方,正院永遠萦繞着一種古怪的、讓人透不過氣的藥味。有一回祝氏喝了湯藥後上吐下瀉,不停打擺子,和鄭貴妃剛才的情狀幾乎一模一樣,當時喬姐她們就是喂祝氏喝鐵鏽水和糖水,然後請大夫給祝氏開藥方子慢慢調養。
供奉摩睺羅有求子之意,婦人在露臺上設供案,一身素衣,四名宮人也穿了祭服,香爐有焚燒的痕跡,加上那碗湯藥,金蘭小的時候見過很多次,一看就知道婦人那是在求子。
金蘭面露擔憂之色“聖上突然來了”
朱瑄握緊她的手“沒事。”
金蘭瞥一眼身後,小滿、杜岩幾人緊緊跟着,羅雲瑾和他的屬下已經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清輝遍灑,夜風徐來,他挺拔的身影漸漸融入無邊的夜色中。
回到寝殿,金蘭躺在枕上,問朱瑄“我剛才是不是不該救鄭貴妃”
雖然鄭貴妃不是殺害朱瑄生母的真兇,但鄭貴妃這些年不斷慫恿嘉平帝廢太子,和東宮勢如水火。
朱瑄笑了笑,揉揉金蘭的頭發“你不救鄭貴妃,她也不過是多受兩天罪。正好皇上撞見你救治貴妃,昭德宮欠你一份情,你沒做錯什麽。”
金蘭長舒一口氣。也對,她救了嘉平帝心愛的寵妃,給嘉平帝留了一個好印象,有助于穩固朱瑄的地位,不算壞事。
确實不算壞事,第二天嘉平帝就命人賞賜東宮。王女醫給鄭貴妃請過脈案以後,說幸好金蘭及時催吐,否則鄭貴妃就傷及肺腑了。嘉平帝很意外他以為金蘭認識鄭貴妃,賞賜一波接一波送到東宮,嘉平帝還當衆誇金蘭敦厚。
敦厚的金蘭心想要是早知道露臺上的人是鄭貴妃,她絕不會靠近,立刻掉頭就跑。
如金蘭所料的那樣,鄭貴妃不想落人恥笑,所以背着人求子。嘉平帝為了保全鄭貴妃的臉面,沒有對外公布鄭貴妃喝下的是什麽湯藥。于是流言蜚語越傳越離譜,有人說鄭貴妃被宮女下了毒,有人說下毒的是慘死妃嫔們的鬼魂,鄭貴妃這是遭了報應昭德宮一直處在風口浪尖之上,這回鄭貴妃大吐特吐,宮人樂不可支,奔走相告,謠言總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兩天,金蘭不計前嫌救了鄭貴妃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後宮。
薛娘娘恨鐵不成鋼,對沈選侍幾人道“太子妃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心地實在太好了何必救那一位呢”
衆人點頭贊同。
連周太後都沒有多想,認為金蘭純粹是出于好心才救鄭貴妃的,并沒有因此對她心生芥蒂。
金蘭我真的只是路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