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殉葬
金蘭沒睡着,朱瑄身上火燒一樣發燙,她覺得他可能又發病了。
等了半晌,聽到朱瑄呼吸聲沉重,她偷偷睜開眼睛,借着高照燈漏進帳幔裏的微光打量他,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摸他的臉。
朱瑄動了一下。
金蘭吓了一跳,正要收回手,朱瑄發出幾聲模糊的呓語,蹭了蹭她的手心,很依賴的樣子。她等了一會兒,慢慢收回手,他夢中覺察到,眉峰輕皺,她只好把手放回他臉上,他這才老實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他那張清秀蒼白的臉,嘆口氣,繼而搖頭失笑,閉上眼睛入睡。
第二天金蘭起身的時候,朱瑄已經起來一會兒了,正站在屏風前換衣,杜岩站在他身後,幫他束網巾。
她随手攏起長發,趿拉着睡鞋走到朱瑄身後,從鏡子裏看他“今天要出宮”
朱瑄道“今天去工部觀政。”
嘉平帝似乎認清了自己不可能繼續和文官鬥氣,最近時常問大臣朱瑄在六部觀政期間的表現,大臣滿頭黑線陛下您之前嚴防死守,不許太子和大臣結交,連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成了擺設,所謂的觀政也不過是拿一堆六部例行公事的題本搪塞太子,現在又關心太子但是又下旨大肆封賞鄭貴妃的族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搖擺不定。
不管嘉平帝會不會和以前答應朱瑄出閣讀書時那樣又反悔,朱瑄必須抓住每一個機會,金蘭知道他這些天一直在看治河的書。
就算身體不舒服,他還是會堅持去工部他早就習慣這樣了,燒得暈暈乎乎的時候還能坐在文華殿和講讀官對談。對他來說,每一次松懈都可能導致被廢所以他從不松懈。
金蘭搭着朱瑄的肩膀,繞到他面前。
杜岩和另外兩個小內官連忙捧着裝玉革帶、烏紗冠的捧盒退後幾步。
金蘭踮起腳,手按在朱瑄脖子上,讓他低頭,和他額頭相貼,“還是有點熱今天的藥吃了沒有”
朱瑄垂眸看她“吃過了。”
金蘭放開他,探出半個身子去看杜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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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岩尖着嗓子答“吃了,吃了”
金蘭問“用過早膳了”
杜岩點頭如搗蒜“用了,用了千歲爺吃了一碗羊霜銀絲面。”
金蘭點點頭,招手讓內官上前,拿起玉革帶,低頭給朱瑄系上,動作很熟練“早點回來。”
朱瑄嗯一聲,說“你要主持乞巧宴,我找了兩個人幫你,下午掌事公公會帶他們過來拜見你,他們是尚膳監的太監,掌宮中筵宴,熟悉宮務。”
金蘭訝異道“你什麽時候找的人”他這麽忙,居然還惦記着她這點事 朱瑄輕笑,“能者多勞。”看她長發披散、睡眼朦胧的樣子,忍不住笑着揉揉她發頂,“天色還早,再睡一會兒。”
金蘭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送朱瑄出了寝殿。她沒有再接着睡,梳洗裝扮,內官送來早膳,她喝了兩碗蓮子粥,掌事姑姑進殿禀報,說女官來了。
來人正是黃司正和胡廣薇。
黃司正教過金蘭,進殿的時候身板挺得筆直。
胡廣薇卻神态緊張,直冒冷汗。金蘭和周太後撒嬌說想借兩個人使喚,周太後滿口答應,于是她就這麽被送到了東宮,她年紀不大,拿主意的人是姐姐胡令真,乍一下和姐姐分開,而且分開她們的人還是太子妃,她委實難以鎮定。皇太子對太子妃的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太子妃想除掉她易如反掌,反正皇太子會幫太子妃遮掩。
金蘭笑着迎出內殿,黃司正和胡廣薇朝她行禮,她道“等會兒趙王妃她們過來了,我們一起商量。”
胡廣薇心中叫苦這三位王妃都曾在選秀的時候被她姐姐刁難。
不一會兒德王妃、慶王妃拉着趙王妃一起來了,趙王妃比胡廣薇還要緊張,特地拉上了兩位小公主活躍氣氛。再次見到胡廣薇,趙王妃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下,就像不認識她一樣。
乞巧的宴席都是夜裏,要陳設瓜果于樓臺之上,乞巧、拜月、供奉摩喉羅,宮人們比賽針法,對月占蔔 周太後年紀大了,熬不了夜,黃司正建議黃昏就開宴,金蘭和德王妃幾人深以為然。周太後喜歡被宮妃們簇擁着奉承,但年事已高,愛打瞌睡,每次宴席幾乎有一半辰光是睡過去的。
金蘭昨天讓人收拾了配殿,就是給黃司正和胡廣薇住的,另外還分別撥了二十名宮女給兩人使喚“這些宮女聰明伶俐,就是沒怎麽磨煉過,若能跟着姑姑學些本事,以後長大了分去各宮當差,一定能獨當一面。”
宮女被掌事姑姑帶進來給黃司正和胡廣薇請安,黃司正掃一眼宮女,發現這批宮女年紀有大有小最小的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最年長的十六歲。
金蘭笑着說“她們白天跟着姑姑,夜裏跟着掌事姑姑和胡女官讀書認字,每隔十天考校一次。”
黃司正眼神閃爍了一下,讓宮女們自報姓名。
宮女們排好次序,一個個叫出自己的名字,口齒清楚,大大方方。
黃司正遲疑了片刻宮中女校已經廢置,太子妃借着主持宮宴的名義讓這批宮女學習,不就是等于重開女校嗎眼前這批宮女雖然年齡各異,但規矩都很好,看起來确實聰明伶俐、反應靈敏,很可能是從普通宮女中遴選出來的,當初宮女雖然可以去女校讀書,但因為提督太監敷衍了事,大多數宮女又不思進取,覺得讀書枯燥辛苦,不願刻苦勤學,優異者寥寥現在太子妃選出的這批宮女顯然不用一邊當差一邊上學,她們就是被選出來加以培養的莫非太子妃要培養一批忠于她的女官 女官沒落,除開皇帝重用宦官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後位不穩,皇後的廢立全由皇帝一個人說了算,皇後沒有震懾六宮的威望,自然不能領導女官如果宮中迎來一位地位穩固的中宮皇後,而且是一位胸襟開闊、尊重女官、樂于放權給女官的皇後 黃司正仿佛思考了很久,但在胡廣薇看來,黃司正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笑着朝金蘭行禮,答應教導宮女。
德王妃和慶王妃見狀,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太子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太子妃也在不動聲色地籠絡人心,老老實實果然是最明智的做法。
趙王妃拉着兩個小公主坐在一邊吃果子,很少開口說話,金蘭問她意見的時候,她就點點頭。昨晚趙王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回到房裏摔摔打打,屋中的古董玩器都被他摔了個稀碎,她吓得在暖閣裏躲了一整夜,今早趙王目光陰鸷地盯着她,警告她暫時不要動金蘭,她巴不得如此,只想安安生生熬到趙王出京就藩如果趙王能活到那個時候。
金蘭留幾位王妃用膳,黃司正和胡廣薇告退。
掌事姑姑領着兩人去偏殿。
胡廣薇生怕自己被分到陰濕逼仄的地方住到了地方,卻發現是一排采光明亮、坐北朝南的房間,已經提前打掃過了,收拾得幹幹淨淨。她和黃司正的房間緊挨着。知道她們倆是讀書識字的女官,房間裏設了書架、書案、琴桌,壁上挂有畫軸,高幾上供了一瓶盛放的白蓮,房裏還熏了香。
女官送來黃司正起居平日用的東西,內官幫着擡箱籠,一箱箱書送到偏殿,小宮女們圍在一邊幫忙,笑着道“姑姑好多書啊”
黃司正坐在窗下吃茶,望着眼前好奇觀望的年輕少女們,面容慈祥。
她已經打算好趁着中秋的時候告老還鄉,之前她準備把讀過的書帶回家鄉去,現在看來,她還可以再在宮裏待幾年,她的書可以留給這些宮女。
胡廣薇走進屋中,黃司正站起身,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
兩人走到一處偏僻的地方,黃司正問“阿薇,你知道太子妃為什麽會選你嗎”
胡廣薇咬了咬唇。原因不難猜,因為她姐姐想把她送到太子床上。太子妃把她拘在這裏教小宮女,她不可能有機會接近太子。
黃司正背對着她“我問過太子妃這個問題,太子妃回答說,因為你和宋宛才貌雙絕,熟讀詩書,一定會是女官中的佼佼者。她既然要選女官,自然只選最好的。”
胡廣薇面露驚訝之色太子妃不止挑了她,居然還想請宋宛宋宛可是鄭貴妃的人吶 黃司正轉過身,面色沉靜,雙眸明銳“阿薇,你如今既然是司寶女官,那就得擔負起女官的責任,我不管你有什麽打算,一日為司寶女官,你就得勤勤懇懇盡到自己的本分,我會親自監督你。雖然我和你姐姐相識多年,但不會因私偏袒你但凡你有一點逾矩,我親自按宮規處置你”
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胡廣薇被黃司正的眼神吓得心驚膽戰,強自鎮定地道“請姑姑放心。”
黃司正驀地一笑,“我有什麽不放心的阿薇,從你被老娘娘送到太子妃手上的這一刻起,你的生死就握在太子妃手中別犯傻。”
胡氏姐妹從頭到尾只是周太後用來惡心鄭貴妃的棋子罷了。太子妃入宮以後,周太後覺得太子妃比鄭貴妃聽話乖巧,又看到朱瑄很看重太子妃,認為暫時沒有必要和東宮生嫌隙,早已經放棄扶持胡氏姐妹的打算。反正還可以選秀等周太後想要往東宮塞人的時候,她可以再選其他人。
胡廣薇臉色發白,點了點頭。
杜岩安置好宮女和黃司正,回內殿複命“殿下放心,那邊安排了幾班人手,從早到晚十二個時辰輪班,不會出什麽岔子。”
金蘭點點頭。
周太後和鄭貴妃偃旗息鼓了,胡令真卻不會輕易死心,與其千防萬防,不如把人放到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看着,順便還能多一個好老師。
她低頭翻看司禮監送來的單子,想起一事,問杜岩“湖廣那邊有沒有書信”
杜岩搖頭“小的問過了,這個月還沒有。”
金蘭喔一聲。
枝玉已經回湖廣老家了,之前每隔幾天就有她親筆寫的家信送到東宮,後來一個月一封前幾封信枝玉會詳細寫她在路上的見聞,寫她拿着那些銀兩置辦了多少田畝,寫她跟着祝舅父在北邊買了不少北貨,運到南邊販賣,小賺了一筆,連她路過南直隸時吃了什麽好吃的東西都會寫在信裏後面的信只簡單說一下他們的行程。這個月東宮還沒有收到湖廣的信。
金蘭放下單子,讓小滿磨墨,提筆寫了封信,交給杜岩“送去湖廣賀家。”
杜岩應喏。
下午尚膳監果然派了兩個提督太監給金蘭請安,說是朱瑄吩咐的,他們以後跟着金蘭,幫她料理主持筵宴的雜務。
金蘭不愛攬權,見兩個提督太監思路清楚、經驗老道,又是朱瑄找來幫她的,值得信任,當場把催辦酒水和造辦禮器的事交給二人。
兩人立刻應承下來“能為殿下辦事,是小的有福氣,小的一定盡心盡力,不負殿下所托。”
說了一會兒話,簾外內官說有事通禀,金蘭讓小滿送提督太監出去,“什麽事”
杜岩領着內官進殿,道“昨天殿下問薛娘娘的事,千歲爺知道殿下擔心薛娘娘,就吩咐洗墨去打聽洗墨今天打聽着了。”
金蘭一怔朱瑄吩咐的他還真是
她暫且放下這事,讓洗墨走上前。
洗墨垂着手上前一步,躬身答“小的是聽乾清宮那邊伺候筆墨的公公說的,晉府寧化王去世殉了兩位宮人,朝中大臣覺得人殉陰戾,應當禁止,萬歲爺爺卻讓羅統領拟旨加封兩位宮人為夫人。伺候薛娘娘和沈選侍的宮人說,她們聽說了晉府人殉的事,一時觸景傷情,又怕老娘娘怪罪,所以躲在屋子裏哭。”
金蘭蹙眉,原來薛娘娘是為了這事傷心。
先帝之前,皇帝駕崩,宮中無子的妃嫔都要殉葬,諸王逝世,同樣以宮女陪殉。後來先帝臨終前留下遺言,廢止了人殉。但是外藩諸王府仍然流行人殉,嘉平帝曾下旨嚴令禁止貴族用活人殉葬,可朝廷并沒有嚴格執行,所以禁而不止。這回寧化王去世,宮人被迫殉葬,嘉平帝居然不加以申斥,而是贈以夫人的封號這不是在縱容人殉麽 難怪薛娘娘和沈選侍傷心,她們沒有生下皇子皇女如果山棱崩會不會有人逼她們“主動”陪殉 金蘭命人送些糕點瓜果去看望薛娘娘和沈選侍,想了想,還是罷了。薛娘娘她們躲在屋裏哭,自然是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事,陪殉是皇家的忌諱派人過去太招眼了。
第二天,金蘭去仁壽宮給周太後請安,然後去看薛娘娘。
薛娘娘怕周太後看出什麽來,告病在屋裏養着,見金蘭竟然親自來看望她,眼圈霎時紅了。
金蘭打發走宮人,小聲勸薛娘娘“您往日最開朗的了,何苦為這個傷心”
薛娘娘知道金蘭真心關心自己,也不遮掩,冷笑着說“我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在家的時候哪一個不是爹娘的眼中珠宮裏選秀,擡了我們進宮,讓我們伺候貴人,我們不敢怠慢,盡心服侍可貴人死了,還叫我們陪殉,好好的大活人,生是他們皇家的人,死了還得伺候他們皇家生生世世不能解脫”
她眼中閃過幾點冰冷的寒光,“我不甘心吶”
薛娘娘年輕時是當地出了名的美人,周太後嫌兩任廢後不夠機靈,希望年輕活潑的薛娘娘能夠分走鄭貴妃的寵。嘉平帝當時确實寵愛了薛娘娘一段時日,但後來薛娘娘還是失寵了。宮裏的人說薛娘娘家境殷實,如果沒有被選入宮中,本可以嫁給門當戶對的富戶公子。
金蘭端了杯茶給薛娘娘“您放心,宮裏沒有這個規矩。”
薛娘娘冷冷地笑了一聲,“如果有人要效仿舊事呢當初太後和另一位太後”
金蘭撩起眼簾。
薛娘娘意識到說漏嘴了,臉色一變,緊張地掃一眼屏風,低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