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睡不睡
東宮和其他宮殿的格局一樣,前殿後寝,正殿慈慶宮,後接穿殿。後寝舒朗空闊,殿宇大多閑置,從南至北建有圍廊,最北是麗園門,通向仁壽宮和乾清宮北面,最南為徽音門,通向朱瑄每日上早課的文華殿。
宮中景致盡量仿造自然,使得宮中妃嫔不出高牆就能欣賞到四時風光,精雕細琢的亭臺樓閣坐落在秀麗山水之間,高低落錯,朱紅宮牆、金黃琉瓦、彩繪曲廊和回環往複的碧青瓦頂交錯輝映,園中古木參天,花豔香濃,風過處,清波粼滟,鳥語花香,檐前懸鈴發出悅耳鳴響,既有渾然天成、秀麗旖旎的野趣,也有雍容華貴、雄闊典雅的皇家莊嚴。
金蘭是從魚米之鄉來的鄉下姑娘,賀府環山繞水,出門要坐船,她見多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自然風光,一天逛下來,覺得眼前的景致大同小異。
朱瑄看她逛累了,送她回內殿,他出去見東宮屬臣。
杜岩引着金蘭去偏殿。
立春和立秋已經安置好金蘭的箱籠,內殿拔步床比正殿的小巧一些,也有雕花槅扇門和廊庑,重重紗帳掩映,關起門來就像一間小屋子,冬天應該很暖和。
金蘭進屋環視一圈,發現屋中陳設俱是按着她的習慣和喜好布置的,而且床頭有書匣,裏面堆滿了書,方便她夜裏靠着床欄看書。另一頭的桌案上設有1螺钿寶盒,一排排抽屜上挂了小銅鎖。
杜岩笑着說“殿下想吃什麽可以放這裏”
金蘭失笑朱瑄把她當成貪吃的小孩子來養麽這麽多抽屜,可以放多少果子啊她沒看到朱瑄的東西,走到屏風後面一看,屏風後面空蕩蕩的。
他說讓她住偏殿,還真是說到做到啊。
“把太子的衣箱搬過來罷。”金蘭吩咐內官。
內官不敢動,齊齊看向杜岩。
杜岩也有點遲疑,沒有朱瑄的命令,他還真不敢随便動朱瑄的東西。他知道朱瑄和金蘭昨晚應該是吵嘴了,雖然朱瑄病了一場之後兩人好像又和好了,但是夫妻倆一個住偏殿,一個住正殿,這怎麽行呢 金蘭揮揮手“沒事,太子回來我和他說。”
不和朱瑄住一起,怎麽才能探查到真相他那麽別扭,等他主動開口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真和他分開住,她是輕省了,他呢萬一他夜裏又發急病怎麽辦還是住一起的好。
反正她孤身一人進宮,無牽無挂,什麽都不怕,朱瑄真生氣了也不能把她怎麽樣。
杜岩巴不得金蘭主動親近朱瑄,眼珠一轉,喜滋滋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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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忙碌起來,朱瑄平日穿的禮服、常服、燕居服,戴的紗帽、方巾、大帽,佩的玉飾、縧帶、革帶,一樣樣分門別類裝在箱籠裏,擡到偏殿安放好,近身伺候朱瑄的內官把他平時用的東西也挪到了偏殿書房裏。
金蘭站在屏風前指揮,小滿從外面走進來,給她請安,小聲道“殿下仁壽宮老娘娘打發人送了兩簍子紅菱、雪藕來。”
小滿神色有點怪。
金蘭問“來的是誰”
小滿低着頭答“是胡女官,兩個胡女官。”胡廣薇和宋宛落選,繼續留在宮裏名不正言不順,周太後和鄭貴妃讓兩人擔任司寶女官一職,掌印信圖契。
金蘭笑了笑,她在家的時候枝玉一次次叮囑她小心胡令真和胡廣薇姐妹,白天在仁壽宮的時候她沒見到人,心裏還嘀咕了一句,傍晚人家就自己登門了。
杜岩嘴裏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小跑到金蘭身邊“殿下,小的去打發了她們。”
金蘭道“太後的人豈能輕慢請進來吧。”
已近薄暮,殿前夕光璀璨,胡令真和胡廣薇姐妹一起走進正殿。胡令真已到中年,面容冷峻,看起來略有些刻薄相。胡廣薇青春年少,舉止娴雅,容貌不俗。姐妹倆都穿着女官服色。
金蘭對胡廣薇和宋宛好奇已久,真見到了人,忍不住多打量幾眼,胡廣薇果然美貌,柳葉眉,細長眼,鵝蛋臉,看起來溫柔敦厚,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就是她在枝玉出宮之前擺了枝玉一道,枝玉每次提起她都罵罵咧咧的。
金蘭含笑問周太後安,讓人取出賞封賞胡氏姐妹。
胡令真和胡廣薇今天只是想來探探她的底,态度恭敬,并沒任何出格之處,謝了賞就要退下。
金蘭叫住胡令真“聽說胡姑姑熟讀詩書,才學廣博,我這人向來最敬愛讀書的女子,深敬姑姑為人正好前些天讀孝經,有一句不解,想請教姑姑。”
胡令真面色如常“不過略讀了幾本書罷了,殿下謬贊。”
金蘭笑着問“孝經裏說,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這一句如何解”
這問題問得太淺顯了,胡令真眉峰輕蹙,回答說“這是聖人教導我們,人在世上遵循仁義道德,有所建樹,顯揚名聲于後世,從而使父母顯赫榮耀,這是孝。所謂孝,最初從侍奉父母開始,然後效力于君主,最終建功立業,功成名就。”
金蘭接着問“敢問姑姑,身為宮廷女官,又該如何立身”
胡令真立刻漲紅了臉皮。她身後的胡廣薇反應過來,也紅了臉,局促地低下頭。
身為女官,應當盡忠職守,以才華學識立身宮廷,不參與宮闱争鬥,不慕權貴,不欺負弱小,方能得到各宮主位的尊重信任。胡令真扶持胡廣薇的意圖太明顯了,金蘭問胡令真女官如何立身,諷刺之意不言而喻。
杜岩見胡令真滿面羞惱,立刻笑呵呵出列,拱手示意,送姐妹倆出去。
夜裏朱瑄從外面回來,這事已經傳遍整個東宮。
金蘭洗過澡,換了身家常的寬衫褶裙,坐在月牙桌旁看書,看到朱瑄回來,讓宮人準備傳膳。
朱瑄嘴上沒說什麽,她卻看得出來他看到她坐在桌邊等他的那一刻笑了一下,很高興的樣子。
他走到桌前坐下,金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氣“你吃過酒了”
朱瑄點點頭“我難得清閑,剛才宴請詹事府的主事,吃了兩杯。”
金蘭皺眉問“你昨晚病了,今天能吃酒”
朱瑄挑起眼簾看她,神色霎時變得柔和。
金蘭道“下次別吃酒了。”
朱瑄嗯一聲,看起來很乖巧。
金蘭心想,這時候的朱瑄真好說話,對她要多縱容有多縱容,萬般事情都由着她,她用這種管教的口氣和他說話,他不僅不生氣,還一副乖乖聽從的樣子,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變臉的時候又那麽執拗,問什麽都不說,寧願自己氣到發病也堅決不告訴她實情真是一身的古怪毛病。
她看到桌上一盤鹽炒銀芽菜,想起胡令真來,說了方才姐妹倆過來送雪藕的事“我這麽做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朱瑄擡頭看她一眼“沒什麽。你想說什麽說什麽,想處置誰就可以處置誰,不必特意問我。”
金蘭停下筷子“殿下,我身為太子妃,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東宮,我年輕見識少,萬一說錯了什麽話開罪了不該開罪的人,肯定會影響到你你有沒有什麽要囑咐我的”
比如她萬萬不要得罪周太後,萬萬不要開罪鄭貴妃,沒事兒就待在東宮裏不要出去惹事什麽的比如他們倆應該商量好一個秘密的暗號,一旦出了什麽事就以暗號示警,她連不同情況下的暗號都想好了。
金蘭想象着兩人落難的情景,語氣鄭重“如果哪天我犯了大錯,殿下不必管我,把所有罪責推到我身上,我絕不會連累殿下”
她死了不要緊,朱瑄經過那麽多的磨難才走到今天,千萬別因為她的疏忽大意而功虧一篑。
朱瑄聽得皺眉,她進宮以後就在琢磨這些
真是貼心
他放下筷子,伸手握住金蘭擱在桌沿的左手“你什麽都不必操心,只要開開心心就好了。”
金蘭一噎,很想對朱瑄翻白眼,她這麽認真地和他探讨後宮中的生存之道,他能不能嚴肅點 “如果我不小心洩露了你的秘密怎麽辦如果我中了別人的詭計牽連到你呢我還是待在東宮不出去罷,這樣不管出了什麽事還有補救的法子”
朱瑄聽她滔滔不絕,清俊臉上浮起無奈的笑容,“好吧,你和我說句心裏話,你喜歡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不出高牆一步嗎”
金蘭停下來,面露詫異之色。她都進宮了,這個問題是不是問得多餘身為太子妃,她注定一輩子待在深宮之內,不可能踏出宮門一步。
朱瑄示意左右侍立的宮人退下,搖搖金蘭的手,“圓圓,我不是在敷衍你,如今後宮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到前朝了,你不必顧忌我,我心裏有數。”說着一笑,“我當了十多年的皇太子,知道輕重。”
金蘭喝口茶。好吧,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以後她要是不小心捅出什麽大簍子來,可別怪她沒把話說在前頭啊 吃了飯,金蘭挪到偏殿歇息,朱瑄去淨房洗漱。她拿了本書坐在燈前看,等朱瑄出來。
不一會兒,朱瑄從淨房出來,內官伺候他就寝,他徑直往外邊正殿走去,腳步聲越來越遠。片刻後,槅扇外傳來說話聲,朱瑄發現自己日常起居的東西都搬走了。
金蘭握着書的手微微抖了幾下,想了想,放下書,穿着睡鞋下地,轉到外間來,“五哥,是我讓他們搬過來的。”
朱瑄正背對着她盤問杜岩,聽到她說話的聲音,身形僵了一下。
金蘭走到他身後,“你不想和我睡一起”
仿佛有一片下巴落地聲響起,殿中侍從抖如篩糠,霍然一個轉身,落荒而逃,轉瞬間跑了個精光。連掌燈的宮女也頭也不回地逃了。
太子妃為什麽這麽奔放為什麽
偌大的內殿,只剩下金蘭和朱瑄二人獨對。
朱瑄轉過身,看着金蘭,臉上神情冰冷。
金蘭朝他眨眨眼睛,俏皮靈動。
朱瑄嘆口氣,抓起她的手,輕輕咬一下她的指尖,“我搬過來就不會搬走了,你想好了”
金蘭說出那句話,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臉上微微發燙,點了點頭。
進宮之前她一頭霧水,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她心裏大概有了個模糊的想法,朱瑄的病因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看到他發病時痛苦的樣子他不願意開口解釋,那她只能用這種迂回婉轉的法子。
朱瑄剛從淨房出來,一身香膏的淡淡香氣,晃動的燭火映在他俊秀的面孔上,他低頭俯視金蘭,眼神和平時的溫和大不一樣,多了幾分深沉。
金蘭紅着臉推他走進紗帳,突然有種自己是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惡霸的感覺。
內殿安靜下來,掌燈宮女悄悄摸進內室,熄滅了燭火。
光線陡然變得昏暗,金蘭先上了床,躺下,扯了衾被蓋在自己身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後,朱瑄跟着翻身上床,手在被子底下滑動,摸到她的腳踝,觸手冰涼,低笑“又忘了穿襪子”
金蘭小心翼翼撩開眼簾。
朱瑄給她穿上绫襪,挨着她躺下,伸手把她整個人連着錦被一起摟進懷裏,目光掃過床沿,拿起她放在床邊的書,借着漫進紗帳的幽光辨認書皮,“透簾細草,怎麽在看這個”
金蘭躺在他懷裏扭了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讀書少,得多讀點書。”說完想起朱瑄是男子,又道,“女教書我都背會了。”
朱瑄笑了笑,“我不是說這個你想看什麽書都行,女教書以後不必看了你對算數感興趣”
金蘭搖頭,“倒也不是喜歡算數,我以前沒機會上學,如今進了宮,宮裏的女官都識文斷字,我想多讀些書,随便找了幾本今天看的透簾細草和革象新書。”她想起一事,“五哥,我可以看你收在書匣裏的那些書嗎”
朱瑄輕聲道“那些都是舊書,你想看什麽吩咐杜岩,讓他找幾本新的給你。”
金蘭嗯了一聲。
朱瑄抱着她,和她說起閑話“今天問胡令真的那句話是從書裏學來的”
金蘭笑着搖頭“不是我在家的時候聽黃司正提起過胡女官”
她理解胡女官的抱負,不過她不認可胡女官實現抱負的做法。胡女官以為扶持一個寵妃就能改變女官的現狀,無異于飛蛾撲火宦官卑賤,被文人士子鄙夷,可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他們所掌握的權力是皇帝施與的,他們代表的是皇權。女官沒落的原因在于她們從來沒有接觸到真正的權力中心,就像無根的浮萍,只能随風浪漂流,沒有深深紮進泥土的根系,怎麽可能屹立不倒 “胡女官可以先試着勸說太後恢複女校。”金蘭斷斷續續說出自己的想法,渾身發燙,“你看,我只懂這些你別笑話我。”
朱瑄沒有笑,低頭親一下金蘭滾燙的臉頰,“你沒說錯。”
這些年選入宮的女官和充掖後宮的秀女沒什麽不同,随時可以成為君王的枕邊人。胡女官是在緣木求魚。
雖然兩人摟抱着在床上談話,但金蘭覺得朱瑄沒有敷衍她,這會兒的他态度很認真,讓她有種自己被尊重珍視的感覺。
他要是一直這麽配合該多好她心裏腹诽了一句,問起另一件事“你今天說現在的後宮影響不了前朝,是什麽意思”她要在宮裏生活,想多了解一下後宮前朝的事,論起對前朝後宮局勢的了解,應該沒人比得過腥風血雨裏成長起來的朱瑄。
“很多事不像傳言裏說的那樣”朱瑄揉揉金蘭的頭發,“今天累了一天,早點睡,明天我再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