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可憐
金蘭被熱醒了。
燭火晃動,重重紗帳低垂,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動,她迷糊了一會兒,發覺自己一身的汗,橫在胸前的胳膊滾燙,烙鐵一樣。
她醒過神,輕輕掰開摟着自己的胳膊,回頭一看,朱瑄雙眼緊閉,臉色雪白,薄唇微微發青,額頭臉頰上爬滿細汗,鬓發貼在臉上,透着一股潮意。她吓了一跳,趕緊坐起身,摸了摸朱瑄的臉和手,他渾身燙得吓人。
“殿下”金蘭輕輕拍朱瑄的臉,“殿下”
朱瑄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眉頭緊緊皺着,像是在忍耐痛苦。紅燭高照,滿室旖旎,他躺在華麗嶄新的衾被中,無聲承受煎熬,看起來有點可憐。
金蘭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撥開朱瑄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細汗,裏面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金蘭再不遲疑,掀開床帳,光着腳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槅扇“杜岩在不在外邊”
杜岩的聲音立刻響起“殿下有什麽吩咐”
金蘭小聲道“太子病了,宮裏有沒有懂醫理的內官”
杜岩詫異了片刻,轉過屏風,“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兩人一前一後奔回床帳前,金蘭撩起床帳挂到金絲鈎上,又走到槅扇外去斟茶,杜岩忙道“哪敢勞動殿下,小的來”
金蘭搖搖頭“你不必管這些,先看看太子。”
杜岩答應一聲,坐下給朱瑄診脈。
金蘭拿水浸濕了手巾,坐在一邊給朱瑄擦汗。
半晌後,杜岩低嘆了一聲“不是大病症,吃幾枚藥,明天就好了。”他說着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托着一只淡青色瓷瓶回來,從瓷瓶裏倒出兩枚丸藥,喂到朱瑄嘴裏,又喂朱瑄喝了兩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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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蘭看朱瑄頭發都濕了,讓杜岩預備香湯,想給朱瑄洗澡擦身,他滿身是汗,燒成這個樣子,怎麽可能睡得舒服 杜岩忙道“殿下去偏殿歇着罷,這些我們來伺候。”見金蘭不動,笑了笑,“千歲爺之前讓人收拾出了偏殿,裏面床帳衾被都是從殿下家裏帶來的,千歲爺說要是殿下睡不慣這邊,可以去偏殿就寝。”
金蘭一怔。
朱瑄另外給她準備了寝殿他在藥王廟裏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杜岩嘆口氣,“千歲爺之前吩咐過,要是他病了,請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過您不用擔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爺讀書刻苦,有時候睡得晚了也會發熱,第二天他照常去文華殿讀書,講讀官考校小爺的學問,小爺燒得糊塗了,照樣能對答如流”
他是為了讓金蘭安心才說這些的,金蘭卻聽得眉頭輕蹙都病成這樣了,還堅持上學難怪朱瑄身體病弱。
“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杜岩忙搖頭“千歲爺嚴令不許請太醫。”
金蘭沉默。新婚第一夜就驚動太醫院,別人不會說朱瑄什麽,只會把矛頭指向她這個太子妃,衆口铄金,人言可畏。朱瑄肯定早就料到這個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岩無論如何不許驚動外人。他事事為她考慮,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燭火搖曳,微醺的朦胧光線籠在朱瑄臉上,他滿頭是汗,呼吸比剛才綿長了一些,眉頭仍然緊緊皺着。
金蘭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坐到床邊,擦拭朱瑄鬓邊的汗水,“殿下經常這樣”
杜岩回答說“一個月總有個回,有時候是累着了,有時候是受了什麽刺激郁積于心,千歲爺心重,什麽事情都要想在別人前頭,別人走一步看三步,千歲爺走一步得看九步,從前東宮勢弱,宮裏當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宮的人欺侮,千歲爺嘔心瀝血才走到今天”
朱瑄身世離奇,民間流傳着各種有關于他的傳說。有人說他在幽室裏關了好些年才能得見天日,性子冷漠陰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歡他。有人說他親眼看着親生母親喝下毒酒死去,為此和鄭貴妃結下仇怨。有人說他天資聰穎,雖然十多歲才進學讀書,卻很快趕上趙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對他刮目相看,開始悉心培養。他雖然多災多難,卻能自強不息,潔身自好,刻苦勤學,尊禮儒臣,善待宮人,一步步贏得朝中文臣的青睐和支持。
這些年鄭貴妃多次撺掇皇帝廢太子,群臣堅決反對,除了維護“立嫡立長”的正統、反感鄭貴妃專權、不欲出現諸子奪嫡的亂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達古今、才德兼備,符合儒臣的期望。
朱瑄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點一點掙來的。
金蘭從小聽着朱瑄的故事長大,對他早年的經歷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遙遠的傳說,在她看來,朱瑄是個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應該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謀,可以從容應付所有劫難嗎他們生來與衆不同,生來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難是上天對他們的考驗。
然而朱瑄不是神仙,他只是個普通人,一個幸運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蘭知道朱瑄一次次逢兇化吉,一次次機敏地躲過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瑄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燈讀書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靜從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隐秘的心機。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膽她難以想象朱瑄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你剛才說殿下受了刺激也會發熱”金蘭低頭,手指輕撫朱瑄緊蹙的眉,“什麽刺激”
杜岩憂愁地道“小的也不是很明白,有時候爺從外面回來,突然就倒下了,就像現在這樣。”
金蘭想起睡迷糊之前尴尬的沉默。
她覺得朱瑄對自己有所保留,心裏有些惱,不再開口,朱瑄靜靜地抱着她,沒有其他的動作,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許久,她睡意上來,不知不覺睡着了,直到被渾身滾熱的朱瑄驚醒。
他是不是生氣了因為她追問他娶她的緣由受刺激了
金蘭嘆口氣,哭笑不得。
朱瑄氣性這麽大的嗎明明被瞞着的人是自己,他怎麽先委屈起來了 真是可氣可恨,又可憐。
金蘭眉頭輕蹙“還是請太醫來看看吧。”
萬一朱瑄有什麽兇險怎麽辦她的名聲是其次,朱瑄的身體更重要。
杜岩忙搖頭“千歲爺吩咐過”話鋒一轉,“殿下寬心,千歲爺可能是這段時日累着了。”
金蘭眉眼低垂“怎麽累着的”
杜岩收起谄媚之态,神情端正,小聲說“從那天見到殿下起,千歲爺就對殿下存了心思,為了早日迎娶殿下,千歲爺連日奔波,有時候夜裏只睡一刻鐘不到,第二天爬起來又去忙大婚的事,小的看在眼裏,想勸千歲爺保重身子可是千歲爺難得這麽高興,我們這些伺候的人看着也覺得開心,實在不忍心勸千歲爺。”
東宮老仆死的死,散的散,杜岩這批人是五年前陸陸續續撥到東宮當差的。太子天人之姿,風度出衆,他們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五年了,他們從未見太子開懷大笑過。
直到那天遇到金蘭太子回到宮裏,嘔了口血,侍從無不驚駭,太子卻擦去唇邊血跡,臉上浮起一個笑容,雙眸亮如星辰。
杜岩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個笑容,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金蘭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這段時日太子忙裏忙外,事必躬親,東宮內官哪一個不想勸可哪一個敢勸 淡漠沉靜的太子,一個人坐在書閣裏讀書,突然望着窗外,嘴角噙笑,微笑着發愣杜岩在東宮當差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激動得淚花閃爍,原來太子也是會笑的,原來太子也會因為一個人發傻發怔。
太子這麽快樂,他們怎麽舍得勸太子
杜岩說得動情,眼角微微發紅。
金蘭聽得心頭發顫。
兩名內官送來香湯巾帕,将內室的幾盞燈燭點燃,杜岩請金蘭去偏殿歇息“殿下先歇着罷,小的們會好好照看千歲爺。”
金蘭搖搖頭,幫着扶起昏睡的朱瑄,讓他枕在自己膝上,低頭解開他頭上束發的發網。他的頭發濕乎乎的,散落下來,鋪滿她的整個雙膝。
“這是”
她拿起朱瑄的發網細看。
杜岩瞥一眼發網,小聲說“這是殿下您織的網巾,您讓丫鬟收着,丫鬟給扔了,小的無意間撿了回來,千歲爺知道是您織的,就留了下來。”他盡量斟酌用詞,讓自己監視賀家內院的行為聽起來正常一點。
金蘭當然認得自己織的網巾。織前一半的時候她以為将來會嫁給表哥,織得很用心,後來陳家退親,她翻出網巾匆匆織完,用了懶收網的法子,針法敷衍,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筆。
女兒家出嫁的時候要給夫家人準備見面禮,親手做的鞋子、茄袋、包頭她嫁的是皇家,不好拿針線禮物送人,祝舅父進京以後幫她置辦了禮物,金銀珠玉、書畫雅物,樣樣精美別致。她根本沒想過要親手做點什麽送給朱瑄,因為她覺得朱瑄不會在意,而且他也不需要,他是高貴的皇太子,穿的用的都是宮人幫着預備的,她做的針線怎麽可能比得上禦用的 朱瑄收走她随手讓丫鬟塞進箱籠的網巾,在他們大婚的這一天戴在頭上,和她拜堂成親,同床共枕他知道這頂發網是她為誰織的嗎他那麽聰明,想來肯定知情 金蘭攥緊網巾。
衾被裏也有潮意,杜岩帶着內官換了床嶄新的被褥,給朱瑄沐浴擦身,換一身幹爽裏衣。他們早已經習慣朱瑄半夜發熱,手腳麻利。
杜岩忙完,抹把汗“殿下也換身衣裳吧,您要是也病了,千歲爺怪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
金蘭被朱瑄緊緊抱了那麽久,也是一身的汗,起身去簾後換了身衣衫,回到床榻邊,摸了摸朱瑄的額頭,沒那麽燒了。
她松了口氣,拿起剛才看的剪燈新話靠坐在床欄邊看,看個幾行就低頭看看朱瑄是不是睡得安穩。
杜岩見她不肯去睡,只得罷了。
長夜漫漫,燭火搖晃,帳中光影斑駁交錯。槅扇外遙遙傳來悠遠的打更聲。
金蘭漫不經心地讀着書中離奇瑰麗的鬼怪故事,回頭看一眼朱瑄,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雙眸幽黑,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您醒了”她撒開書,俯身摸朱瑄的額頭。
朱瑄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
“圓圓”他似乎在做夢,聲音壓得低低的,唯恐吓走她,“你回來了”
金蘭突然覺得眼眶濕熱。
“我回來了,殿下。”她輕聲安撫他。
朱瑄眉頭輕蹙“你叫我什麽”
金蘭心裏嘆口氣,微微一笑,“我回來了,五哥。”
朱瑄久久地凝視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容,神情冰冷,仿佛突然間換了一個人,咬牙嘶聲道“圓圓我恨你”
金蘭一怔。
朱瑄望着她,面孔煞白,神情陰郁,目光微寒,眉間隐隐戾氣,像是不屑和她多說一個字。
可他的手卻緊緊攥着她的衣袖,手背青筋猙獰地突起,幽黑眸底有星星點點的淚光浮動。
他抓着她,眼神如冰“只要你回來,我就不恨你了。”
一邊是冷酷的逼視,一邊卻是看似絕情、其實近乎祈求的挽留。
他那麽愛她。
金蘭心口脹得酸疼,輕輕握住朱瑄的手,“我不走了,五哥,我不走了。”
朱瑄還在夢中,呆呆地看她半晌,沉沉睡去。
後半夜時,朱瑄的燒果然退了,唇色一點一點恢複。
杜岩道“沒事了。”
金蘭長籲一口氣,她累了一天,只睡了半個時辰又被鬧醒,一直守到大半夜,心力交瘁,來不及換衣洗漱,直接躺倒在床邊,剛剛挨到柔軟細滑的錦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