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出閣
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賀家忙成一團。身着不同服色的官員、內宦、女官腳下帶風,進進出出,不停催促下人,下人被支使得團團轉。賀喜的賓客從巷口一直排到巷尾,人山人海,堵得水洩不通。
內院倒是還算安靜,黃司正站在庭前調派女官、宮人,忙而不亂,有條有理。
尋常女兒家出閣,一定得哭嫁,不然不吉利。
枝玉怕金蘭哭不出來,小聲教她“用不着真哭,妝花了不好看,你裝着抹幾下眼角就夠了。”
金蘭笑而不語,坐在鏡臺前,任女官為她梳妝打扮。
今天發冊奉迎禮,禮部送來太子妃的禮服冠,太子妃的禮衣華貴雍容,極盡奢華。深青織翟紋間小輪花織金雲鳳緣邊纻絲翟衣,玉色紗中單,翟紋蔽膝,描金雲鳳紋玉革帶,赤白缥綠四色大绶,女官一樣一樣為金蘭穿戴上,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穿戴好,然後為她戴上六龍四鳳冠。金鳳冠精美豔麗,光彩照人,光是裝飾用的珍珠就足足有四千顆之多,冠上六龍金鳳,口弦珠滴,鳳冠整體綴以珠翠、蕊頭、大小珠花、寶钿花、珠牡丹花,冠後四扇鸾鳳博鬓,珠滴并垂,大大小小的紅藍鴉鹘有一百多塊,累沉沉的壓在頭上,金蘭得全身繃緊了才能勉強坐直。
杜岩站在金蘭身後,變着花樣誇她。
他自進了賀家,一張嘴就沒停過,從早到晚笑呵呵和賀家衆人閑話家常,不管什麽話題,絞盡了腦汁也要繞到金蘭身上,什麽溫柔娴靜,含蓄端莊,仙女托生的美人……
總之,把金蘭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連枝玉這個真心偏心金蘭的聽了都忍不住替金蘭臉紅。
杜岩可不管這些,他在朱瑄身邊伺候幾年,心裏一根筋只要太子爺喜歡的,那肯定是萬裏挑一、當世無雙!
太子爺喜歡一只貓,那只貓就是天底下最乖巧可愛的小東西。
太子爺喜歡一個女人,那這個女人必定秀外慧中、才貌雙冠,世間無人能及。
反正杜岩是這麽認定的。
其他人不這麽看,那得罪了,他們太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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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蘭讓杜岩仿佛能沁出幾斤蜜的讨好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心中愁緒不覺淡了些。枝玉要強,不想當着人的面和她泣別,硬撐着沒有哭,亦步亦趨守在她身邊,眼睛通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回頭朝枝玉笑“你看,姐姐這麽打扮是不是很氣派?”
枝玉破涕為笑,眼淚流了下來,她立刻擦了去,上前抱住金蘭。
“我會好好的。”金蘭輕拍枝玉,“你也好好的,少和人置氣。”
枝玉泣不成聲,咬着牙不說話。
祝舅父不敢讓祝氏露面,反正操持婚儀的是禮部官員和東宮仆從,事事周到,幹脆讓祝氏待在屋中,賀老爺似乎發覺了什麽,沒有異議。
院外鼓樂聲陡然變得高昂歡快,儀仗隊到巷子口了。
賀老爺進院送別金蘭。
他是個沒有什麽溫柔心腸的木讷男人,成婚後和妻子祝氏相處得磕磕絆絆,稀裏糊塗間生了一堆兒女。夫妻倆甜蜜過,也曾大吵大鬧恨不能掐死對方。祝氏心裏的苦,賀老爺直到中年以後才覺察到一些。
庶出的大女兒、二女兒先後和妻子鬧翻,他手足無措。事後想起來,後悔自己不該多事給兩個女兒撐腰,不然祝氏不會和她們鬧得那麽僵。
三女兒金蘭慢慢長大,這回賀老爺不敢插手。府中內務一律交給祝氏照管,就算有時候祝氏做得不對,他只當不知道。
賀老爺總想着,三女兒一個女孩子,用不着多花心思,給她吃給她穿,能平平安安長大就行了。等她年紀大一點,再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多給點嫁妝,他就算對得起這個女兒了。但每次對上金蘭那種沉靜淡然、絲毫沒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時,賀老爺總覺得心虛。
他知道自己這個父親做得很不稱職。
賀老爺安慰自己不要緊,還有時間。等金蘭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陳家,兩家時常走動,他有彌補的機會。
金蘭最需要他這個父親的時候,他沒有為她遮風擋雨。
現在金蘭要嫁去東宮,一個殺人無形、處處是陷阱的地方,他還是不能為她做什麽。
所有的愧疚、悔恨、擔心、不舍和憂慮一起湧上心頭,賀老爺覺得自己此刻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說,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只叮囑了一句“金蘭,錢不夠使了,派人和爹說,爹托人給你送進宮裏去。”
周圍鬧哄哄的,金蘭沒有聽清。
賀老爺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麽,祝舅父急急忙忙走過來,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衆人唬了一跳,推着賀老爺出去。
朱瑄頭戴九旒玄冕,身着青色五章大袖禮衣,赤色四章裳,素紗中單,朱緣大帶,腰懸組佩,四彩大绶,一身最正式的東宮太子冕服,騎馬到了賀府門前,在正副使的簇擁中踏進賀府。
原本朱瑄不必親至賀府迎親,他身體不好,禮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禮儀流程,偷偷修改了儀式,他知道以後命人改了回來,削減了其他諸如太子妃跪受寶冊的禮儀,禮部官員滿頭黑線心疼媳婦也不帶這麽不講規矩的!
皇太子衣冠華貴,天人之姿,氣度飄逸出塵,舉止間自有王孫公子生于俱來的傲慢矜貴,臉上又略帶病容,沒人敢鬧着讓他吃酒,正副使一個比一個老實,飛快地走完流程,請金蘭出閣。
金蘭在黃司正的攙扶下出閣,庭中設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禮,宣冊、宣寶禮儀後,正使宣制,副使獻禮,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請金蘭出閣。金蘭拜別賀家人,乘坐車輿離開。
賀枝玉看着盛裝的金蘭上了車輿,咬着嘴唇,把哭聲全部吞回嗓子裏,不停低頭擦眼淚。賀枝堂站在一邊。
金蘭上車前,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賀枝玉和賀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氣朗,明豔日光灑滿她全身,她站在那裏,雙眸猶似一泓秋水,笑容燦若春華。
姐姐走了。
以後好生照顧自己。
鞭炮炸響聲綿密如夏日驚雷,金蘭轉身離去。
賀枝堂怔怔地望着車輿離去的方向,竟隐隐覺得有些不舍。
……
他想起那天夜裏,金蘭把他叫到房裏,屏退了下人。他臉上不屑一顧,下巴擡得高高的,其實怕得不行,以為金蘭要打他。
金蘭沒打他,叮囑他以後好好跟着祝舅父學怎麽打理家業,說着說着,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聲音帶笑“這麽淘氣,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這麽俏皮地和他說話,賀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黃的燭火映在金蘭臉上,她膚光勝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臉“寶哥,你該懂事了,以後多跟着長輩出去走走,見見世面。”
賀枝堂臉上登時漲得通紅。
不一會兒,枝玉推門進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個白眼。
金蘭一手拉着枝堂,一手拉着枝玉。
“以後我不在家,你們倆要互相照應,你們是姐弟倆,誰能比你們更親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一聲,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聲附和。
……
耳邊歡笑雷動,鼓樂齊鳴。
賀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陣濕意,他呆了一下,繼而吓了一跳,詫異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心裏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塊肉一樣。
車輿動起來的一剎那,賀老爺眼中淌下淚來,快步追上前,“金蘭……金蘭……”
爹爹對不住你啊!爹爹還沒來得及補償你啊!
賀老爺想說什麽,在宮人攙扶下登上車輿的金蘭一無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壓在她稚嫩肩頭的一座大山,每次開口,她先得斟酌語氣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塊心病,逢年過節阖家團圓,她得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讓祝氏不痛快……只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擔,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對着剪春撒撒嬌。
賀家是生養她的地方,但賀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時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沒了。
所以雖然懷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懼後宮,因而對賀家有些戀戀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說不娶她了,但當真正離開賀家的這一刻,金蘭心中沒有一丁點的留戀,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感覺松了口氣。
一口郁積于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氣。
像養在籠中的鳥兒終于解開束縛,展開雙翅,開始學着振翅飛翔。
金蘭胸中陡然騰起豪邁之氣,精神抖擻地坐起身。
這一動,滿頭珠翠搖晃,沉重的鳳冠壓得她頭都擡不起來。兩名跪坐的女官連忙直起身,攙住她的胳膊,扶着她坐穩。
金蘭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趕緊坐好。
身着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禮服,頭戴仿佛有千斤重的鳳冠,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輿裏,聽着車窗外喜氣洋洋的鼓樂聲,她一動不敢動,擡起眼簾望向簾外。
皇太子一身錦衣華服,騎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面,不論什麽時候,他始終舉止端正優雅,光從背影看,倒是器宇軒昂、朝氣蓬勃。
他病恹恹的,居然沒一頭從馬背上栽下去?
金蘭坐着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門迎親的時候一定會被捉弄,丫鬟養娘會捧着棒槌追着他打,他那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身子骨,輕輕挨兩下,還能站得直嗎?不過他身為一國儲君,身份高貴,氣度雍容,身邊跟随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賀老爺、祝舅父看到他吓得腿都軟了,哪敢戲弄他呀?聽說連敢勸酒的人都沒有。
仿佛能察覺到背後金蘭的注視,馬上的朱瑄驀地轉過頭,玄冕前的珠串輕輕搖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着車輿,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煥發,眸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金蘭趕緊低下了頭。
他到底喜歡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