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女官 (1)
祝舅父多財善賈,出手闊綽,因為之前聽祝氏說枝玉可能成為選侍,賣了不少田地茶山,籌措了現銀萬餘兩,預備給枝玉傍身。進了京以後,知道金蘭被冊為太子妃,這萬餘兩一下子拿不出手了——萬餘兩對于賀祝兩家來說是筆大數目,可對宮裏的貴人而言不算什麽,據說太子妃大婚用的鳳冠,不算紅藍鴉鹘、珍珠、翠鳳、金龍、翠雲這些貴重裝飾,光是架子就得耗費近萬兩打造!
賀老爺得知祝舅父要送錢鈔給賀家,連連推辭:“怎敢讓舅爺破費!”
祝舅父知道妹婿不通世情,搖頭道:“這不是給你的,這是孝敬太子妃殿下的。而且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出的錢,祝家、周家、韓家、陳家……和咱們走得近的幾家都盡了心意。”
賀老爺聽說是世交們一起籌的錢,這才罷了。
祝舅父嘆息:“可惜啊!”
賀家有個好女兒,可惜這個女兒早已對賀家失望透頂,她出閣嫁人之時,就是她和父族疏遠的開始。
祝舅父避開仆從,提醒賀老爺:“妹婿,你知道我向來會看人,你家三姐來日必定貴不可言,你多為以後打算,別讓她受委屈。”
太子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儲妃之位卻一直虛置,真的是因為鄭貴妃故意阻撓嗎?如果太子自己想娶妻,鄭貴妃就算跳到乾清宮大殿上胡攪蠻纏也攔不住!
這些年皇太子故意拖延婚事,見到金蘭以後卻突然開了竅,費盡周折、心急火燎,冒着得罪周太後的風險也要把人娶進東宮,還是直接定下的正妃,可見太子對金蘭的看重!
雖說眼下朝野內外對金蘭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太子妃沒抱什麽期望,但只要皇太子自己喜歡,再加上金蘭的堅忍聰慧,她絕對可以牢牢坐穩儲妃之位,待到将來,還可以入主中宮,成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
祝舅父想到這裏就生氣,如果他當初跟着賀家一起進京就好了,賜婚旨意一頒布,他轉頭就會按着賀枝堂給金蘭跪下磕頭,讓姐弟倆相認。
可惜最好的時機已過。
……
舅舅上京,枝玉和枝堂都很高興。尤其枝玉是在祝家長大的,和祝舅父更親近,見到闊別已久的祝舅父,忍不住紅了眼圈,被祝舅父取笑了幾句,噘着嘴道:“舅舅就知道笑話我。”
祝舅父笑嘻嘻道:“生舅舅的氣了?那舅舅給你買的禮物還要不要?”
賀枝堂的傷已經好了,在一旁高興得手舞足蹈:“當然要!姐姐不要,舅舅都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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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甥幾個鬧成一團,金蘭站在不遠處,目光平靜,笑看幾人團聚。祝氏徹底服軟,不敢因為她對弟弟的關心冷着臉敲打她,她頭一次可以光明正大當衆打量自己的親弟弟。
賀枝堂感覺到金蘭的注視,回頭看到是她,下巴一擡,瞪了她一眼。
賀枝玉立馬變了臉色,一巴掌拍開賀枝堂:“給我規矩點!那是你姐姐,是太子妃殿下,跪下!”
賀枝堂委屈地癟癟嘴,含恨向金蘭行禮。
金蘭一笑而過。
賀枝堂趕緊爬起來,繼續纏着祝舅父讨要新鮮好玩的西洋貨。
祝舅父望着金蘭,嘆口氣。
看來他今晚就得開始教導賀枝堂什麽是尊卑規矩,賀枝堂是金蘭的親弟弟,不能讓祝氏寵壞了,不然等金蘭自己抽出人手來教,那她對祝家就真的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
第二天,枝玉纏着祝舅父讨了不少新鮮玩意,喜滋滋捧着給金蘭看:“你喜歡什麽?自己挑。你要是喜歡枝堂的,我給你搶過來。”
她得了什麽好東西從來不私藏,每次都要先拿給金蘭挑,祝氏對此無可奈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蘭坐在窗下背書,家常襖裙,小垂髻,笑道:“你自己留着罷,我這裏什麽都不缺。”
枝玉看一眼金蘭的屋子,婚期近了,屋裏滿滿當當全是箱籠,金蘭的身份不同往日,祝舅父通達機變,就是原先沒準備給金蘭的禮物也會臨時湊出一份厚禮來,她倒是多此一舉了。
她丢開禮物,摸到羅漢床上,挨到金蘭身邊,摟住金蘭的腰,“再過幾天你就要進宮了。”
聲音裏滿是不舍。
金蘭一面看着書,一面伸手輕拍枝玉,哄孩子似的。枝玉抱着金蘭,忽然問:“你猜舅舅和我說什麽了?”
金蘭:“嗯?”
枝玉眼裏一抹厲色一閃而過:“舅舅勸我想開點,說我這些天對你太嚴厲了,說你以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要我記住自己的本分,別惹你生氣。”
說來說去,祝舅父和祝氏、賀老爺、其他賀家人一樣,懷疑枝玉這些天之所以對金蘭那麽嚴格,是因為心中不服,為了出氣故意責罵金蘭。甚至有人背地裏說枝玉想加害于金蘭,讓她也進不了宮。
金蘭輕笑:“舅舅剛剛進京,聽下人說了幾句,怕你脾氣太急,這才叮囑你,舅舅平日最疼你了,怎麽會那麽想你?”
枝玉冷哼一聲,沒說話。挨着金蘭扭來扭去,就是不肯安靜下來。半晌後,一把拍開金蘭手裏的書,雙手伸到金蘭脖子上,微微用力。
“你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她眼神兇狠,“你就不怕我夜裏趁你睡着的時候偷偷害你?”
金蘭一動不動,和枝玉大眼瞪小眼。
枝玉最受不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像熟透的杏子一樣的眼睛,堅持了一會兒,有點惱:“你說話啊!為什麽你從來不懷疑我?”
金蘭粲然一笑,頰邊泛起甜甜的笑渦:“因為你是枝玉呀!”
枝玉像大熱天裏灌下一大盅冰鎮飲子,從頭發絲舒服到腳底心,恨不能打個飽嗝,嘴上卻只是一聲輕哼,松開手,低聲嗔罵:“你看你,還是這麽傻!進宮以後怎麽辦?”
金蘭拿起被她一掌拍開的書,翻開繼續讀,“我也不是對誰都這麽傻的,你是我妹妹嘛。”
枝玉忍不住笑了出來。
外面傳來腳步聲,養娘揚聲通報,“宮裏來人了。”
婚期越近,宮裏內宦登門越頻繁,從早到晚都有宮人上門,金蘭早已經習慣,嗯了一聲,示意請進屋。
來人是兩名小宦官,笑嘻嘻給金蘭請安,說周太後和鄭貴妃給金蘭選的女官馬上就要來了,請賀家做好準備。
枝玉問:“來的是哪四位女官?”
小宦官支支吾吾。
枝玉心道不好,故意笑着試探:“莫非來的是胡司正?她可是宮裏的老人了,居然請得動她?”
小宦官不敢擡頭,道:“老娘娘說胡司正的妹妹胡小娘子規矩學得好,和太子妃殿下年紀也相近,不如讓她來教太子妃,正好親近。”
他話音剛落,枝玉勃然變色。
小宦官知道她肯定會生氣,但領了差事不敢不走這一趟,硬着頭皮繼續道:“鄭娘娘聽說老娘娘選了胡小娘子,說宋小娘子滿腹詩書,正好可以和胡小娘子一起教太子妃,小的出發的時候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宮,想來宵禁前準能來。”
說完,不等賀家人賞他,匆匆給金蘭行禮,一溜煙跑了。
枝玉騰地一下站起來,滿地亂轉,怒道:“欺人太甚!”
選秀是打着為諸位皇子選妃的名義舉行的,朱瑄選定金蘭後,周太後順便給其他幾位皇子也選了正妃,當初她對胡廣薇贊不絕口,卻沒讓胡廣薇嫁給朱瑄的弟弟趙王,硬是把人留在仁壽宮教養,瞎子都知道周太後的打算。鄭貴妃凡事和周太後對着幹,有樣學樣,留下了宋宛。
兩人算是落選的秀女,為以後往東宮塞人預備下的。
金蘭是皇太子妃,兩宮把宋宛和胡廣薇派來教導她規矩,一來是明晃晃打金蘭的臉,暗示金蘭比不上她們,二來硬逼着金蘭低一頭,讓她打落牙齒活血吞,真讓胡廣薇和宋宛進了門,她們就算是金蘭的半個老師,以後金蘭怎麽在老師面前樹立威望?想得更長遠一點,這兩人要是被指給朱瑄,金蘭是不是還得敬着她們?
枝玉光想想就替自己姐姐惡心!
祝舅父很快聽到消息,跟着一起發愁:“這可怎麽辦?一個是太後娘娘,一個是貴妃娘娘……”
枝玉怒道:“她們敢上門,我照着她們的臉唾一口,看她們好不好意思教我姐姐!一樣的秀女,別人要麽指給藩王了,要麽回家鄉去了,就她們兩個人賴在宮裏不走,枉她們自居清高端正!我姐姐是東宮正妃,她們也配來教導我姐姐?!”
祝舅父忙勸枝玉:“你別太躁了,兩位小娘子代表着太後和貴妃的臉面,咱們還真不能不敬着她們。”
枝玉氣得渾身打顫:“她們這麽欺負我姐姐,難道我們只能忍了?”
祝舅父嘆口氣,“你小孩子家家的,遇到點事情就動氣,之前是怎麽在宮裏待那麽久的?”
枝玉心口一涼,冷靜下來。
“派人去東宮,我姐姐是太子妃,如今別人蹬鼻子上臉,也有損東宮的名聲,想必太子不會坐視不管。”
思索片刻後,她冷聲道。
祝舅父贊許地點點頭,枝玉什麽都好,就是脾氣太沖,遇到事情說風就是雨,沒人轄制得住她。
舅甥倆商議好,正要派人去東宮報信,金蘭從屋裏走出來,搖搖頭,道:“不必了,咱們家就有東宮的人。”
祝舅父一呆,枝玉也愣住了。
金蘭小聲道:“這些天家裏人來人往,我留意了一下,有幾個是東宮的人,每次杜岩來家裏宣旨,那幾個人總會借故找杜岩說話。咱們家的人又沒有門路,怎麽給太子報信?不如讓他們跑腿。”
祝舅父和枝玉對望一眼,看向金蘭,目光裏透着驚喜。
這丫頭看起來傻乎乎的什麽事都不管,原來心裏敞亮着呢!
當下叫來那幾個小內官,小內官倒也不怕金蘭,被她點名身份,先笑着行禮:“請殿下安,千歲爺說千戶老爺是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怕殿下用人不趁手,這才打發我們來給殿下當差,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心盡力為殿下當差。”
金蘭和枝玉交換一個眼神:明明是派來監視賀家一舉一動的,騙誰呢!
這會兒不是計較內官身份的時候,枝玉簡單說了胡廣薇和宋宛的事,讓內官代為傳訊。
哪知內官并沒有要動身的跡象。
枝玉皺眉。
內官忙道:“不是小的怠慢殿下,不過這事小的已經讓人往東宮傳話了,殿下無須擔憂。千歲爺吩咐,只要是殿下的事,無關大小都是頭等大事,小的不敢掉以輕心,早就使人回話去了。”
說着嘿嘿一笑,“說不定咱們的人腿腳快,比回宮複命的小公公更早回宮。”
看他談笑自如,似乎渾然沒把兩宮的刁難放在心上,金蘭和枝玉對視一眼,驚疑不定。
難道朱瑄早就料到這些了?
還是說東宮那邊根本不在意這些小事,內官是哄金蘭的?
……
藏在賀家的眼線騎馬飛奔回宮,遞了牌子,東宮禁衛見是朱瑄之前交待過的腰牌,不敢阻攔,立刻放行。
朱瑄在書閣讀書。
之前婚期沒定下來,他親自奔走各處疏通關系打通各種細枝末節,逼得禮部和宗人府讓步,禮部上上下下都知道素來清冷矜持的皇太子為了娶媳婦三天兩頭堵在禮部尚書值房門口當門神,禮部官員個個頭大如鬥,處理文書手續的效率出奇的快,最誇張的時候禮部、工部、戶部、宗人府、六科、尚寶司、詹事府、禮儀房、文書房、司設監、鐘鼓司、司禮監等各部各科官員被皇太子強行扣押,這頭簽完花押,另一部官員立馬跟上,緊接着文書房太監留下批文,各部人馬原本互看不順眼,碰到點芝麻大的事就互怼,這一次卻空前團結,連文官和宦官都沒時間互相挖苦,衆志成城、同心協力地趕出文書,讓迫不及待的皇太子可以在最短時間裏抱得美人歸。
塵埃落定,敲定婚期,朱瑄這才抽出時間和金蘭見了一面,受了些許刺激,回到東宮以後輾轉反側,一夜沒睡,發起高熱,第二天人就懶懶的,不過還是按着習慣早起讀書。
內官進殿報告。
朱瑄臉上并沒有露出意外神色,叫來杜岩:“之前綁的那個人關在哪兒?”
杜岩道:“一直關在小內侍住的院子裏。”
朱瑄頭也不擡,道:“送去黃司正那兒。”
杜岩應喏。
黃司正是名掌管寶玺、符契的女官,入宮已經有幾十個年頭了,她博學多識,曾歷經多次宮廷政變,始終不偏不倚,為人正直寬厚,深受後妃尊敬信重,連嘉平帝也對她敬重有加。宮中女官職司幾乎全部被宦官取代,只剩下尚寶司,僅剩的女官在後宮之中并無權勢,但黃司正年事已高,是宮裏的老人了,餘威尚在。
杜岩差人遞消息給黃司正,“事關尚寶司上下十幾條人命,請黃司正務必親自前來。”
黃司正年紀大了,嘉平帝體恤她,不再讓她擔任實職,只讓她照管一宮宮女罷了,她為人不好攬事,平時清閑,聽杜岩話說得狠辣,立刻前來赴約。
杜岩等了一個時辰,聽到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擡起頭。
一名皂羅包頭、穿織金雲肩交領宮裝,滿頭銀發,眉目慈和,精神矍铄的老婦人匆匆走進院子,瞥一眼杜岩身後五花大綁的小內官,瞳孔微微一縮。
只這一個動作,可見黃司正雖然老邁,但思維敏捷,寶刀未老。
杜岩笑道:“黃司正眼力好,我這兒有個人請黃司正認認。”
黃司正不露聲色,淡淡地道:“太子殿下為人寬和,素有賢名,我料太子必不會害我這等老婦人,不知道太子有何見教?”
杜岩笑眯眯道:“不知道黃司正還記不記得,前些天西苑春宴,不知道哪裏傳出流言,說外面車馬裏藏有刺客,司禮監秉筆太監羅統領帶着錦衣衛過篩子一樣查了好幾遍,刺客沒揪到,倒是抓着了幾個手腳不幹淨的賊。”
黃司正臉色一沉,指着那個被捆起來的小內官,道:“不瞞杜公公,你讓我認的這個人是尚寶司裏行走的小內侍,他既犯到羅統領手裏,想必人證物證俱在?”
杜岩點點頭。
黃司正道:“那按宮規處置便是,我尚寶司絕不是藏污納垢之所。”
杜岩笑了笑,“若只是個尋常小賊,我也不敢勞動黃司正走這一趟,實在幹系重大,只能來找黃司正讨一個主意。”
黃司正臉色冷峻。
杜岩接着道:“這狗東西招認說他之所以偷殿裏的陳設古董拿到宮外去賣,是因為欠了別人賭債,那人催逼他還錢,他月俸早就花光了,不得已之下才铤而走險。”
黃司正面色陰沉。
杜岩停頓了一下,“宮中禁賭,尚寶司女官居然公然帶頭放利錢給小內侍拿去當賭資,傳了出去,黃司正如何自處?整個尚寶司豈不是都得被帶累?屆時司禮監太監一頂禍亂宮闱的帽子扣下來,就是黃司正也難以自保呀!”
他微笑着道明利害關系,黃司正早已經汗流浃背,氣得站立不穩:她三令五申不許小內侍、小宮女參與聚賭,居然還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而且還有人放貸給小內侍賭錢,這可是帶頭設賭的重罪!小內侍賭錢不算什麽,可賭錢帶來的後果不容小視:疏忽宮務、偷奸耍滑,為了籌賭資盜賣宮中器物,乃至于被人引誘出賣各宮主子、暗害貴人,引發內廷動蕩……
陛下心慈的話,不過責打一頓趕出宮,陛下真動了怒,下場就是身首異處!
黃司正心驚肉跳,看一眼杜岩,冷靜下來。
既然太子讓人綁了賭錢的小內侍,那說明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黃司正恢複平靜神色,等着杜岩開口談條件。
杜岩一笑,道:“好在千歲爺知道了這事,攔了下來,讓小的把人送給黃司正處置。”
黃司正皺了皺眉頭,看也不看那個小內侍一眼,道:“太子果然仁厚,尚寶司上上下下感念太子的恩德。”
杜岩陡然壓低了聲音,“黃司正可知道那個放利錢的女官現在關在哪裏?”
黃司正眼皮一跳。
杜岩道:“那名女官是殿前管燈燭的,歷來管燈燭的油水多,她居然還撺掇小內侍賭錢,當真是貪心不足。”
黃司正暗暗嘆了口氣,心裏明白,東宮暫時不會放了那名女官,東宮握有尚寶司的把柄,她不能裝聾作啞,随意敷衍杜岩。
杜岩瞧見黃司正神色緩和下來,立刻道明來意:“教導太子妃的女官遲遲不出宮,眼看太子妃都要進宮了……”
黃司正聞弦歌而知雅意,聽出杜岩的暗示:一定是女官人選出了什麽問題,讓太子為難。
女官的人選是周太後拟定的,黃司正不怎麽管事,并沒關注。她在周太後面前有幾分臉面,倒是可以幫太子這個忙。不過太子為人謹慎,請她幫忙完全不需要用這種威逼利誘的法子,莫非其中還有什麽曲折之處?
杜岩見目的已經達到,笑着告辭,轉身之前忽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有件事差點忘了知會黃司正,西苑春宴傳出的流言,是從昭德宮傳出來的,不過……”他臉色一變,擡起眼簾,目光銳利,“不過和貴司胡司正也脫不了幹系呢!”
他說完就走,嘴角一抹冷笑。
黃司正心裏咯噔一下,驚出一身冷汗。
胡令真啊胡令真!你真是糊塗!居然為了一己之私摻和進宮闱争鬥裏,你忘了女官立身的根本是什麽嗎?你費盡心思讓自己的妹妹入選秀女,雖然打動了周太後,可皇太子并不買賬啊!這次太子拿着尚寶司的把柄來要挾我,就是因為太子深深忌憚你插手宮闱的舉動,将所有女官一并懷疑上了!
黃司正一邊感慨,一邊迅速處理了賭錢的小內侍,一邊找來宮女打聽女官人選的事。
宮女回答說:“不瞞姑姑,老娘娘一直中意胡小娘子,雖然同意太子娶太子妃,心裏還是存了氣,胡司正又不知道在跟前說了什麽,老娘娘突然發話說讓胡小娘子出宮去教太子妃禮儀規矩,鄭娘娘聽說,立刻派人給宋小娘子收拾東西,讓宋小娘子一并去賀家……”
黃司正嘴上沒說什麽,心裏暗暗嘆息:事事都講個禮,這事要是辦成了,太子妃的臉面往哪兒擱?她雖然沒經過選秀,也是聖上和老娘娘幾道旨意定的正妃,名正言順,就算規矩真不好,正經打發幾個女官好好教就是了,之前一直拖着不派女官去賀家,現在大婚之日近在眼前,急急忙忙打發胡廣薇和宋宛登門,這不是打太子妃的臉麽?
她得阻止這事,不僅是為了和皇太子交易,也是為了後宮的穩定。
……
胡令真掌仁壽宮內殿諸事務,在周太後跟前十分得臉,宮中人稱她為胡姑姑。
去年開始選秀的時候,胡令真授意選婚太監将自己妹妹納入秀女之列。選婚太監滑不溜秋,知道周太後和鄭貴妃哪一個都不好得罪,幹脆把胡廣薇和宋宛一并選上,讓兩宮明争暗鬥,他們這些選婚太監只需要保證兩位秀女始終名列矛頭,其他的事不與他們相幹。胡廣薇是北直隸人,才學不如宋宛,勝在端莊穩重。宋宛來自文風昌盛、富庶繁華的南直隸,書香門第,性子清高,有些不合群。
秀女選拔,先看體形,稍矮稍長稍肥稍瘦者最先被淘汰,篩下千餘人,再細看相貌,耳目、口鼻、發膚、腰領、肩背,稍有不入眼者,淘汰。再聽秀女自報籍貫名姓年歲,聽她們口齒是否清晰,聲音是否清脆爽利,如此再淘汰兩千餘人。接下來宦官以量器丈量秀女的手足,看她們走步的姿态,再淘汰千餘人。剩下的人算是入選了秀女,這些秀女全部被召入宮中教養,宦官一邊引導她們學習宮廷禮儀,一邊觀察她們的性情,看她們平日是否貞靜柔順,考校書法、算數、詩歌、繪畫等才藝,如此再淘汰數百人,最後留下的五十名秀女,個個才貌雙全。
周太後和鄭貴妃會在這五十人當中選出最出色的秀女指給諸位皇子,當然,其中的佼佼者必定是為朱瑄挑選的。
兩宮算盤打得精明,卻不想因為矛盾太深讓朱瑄鑽了空子,臨到頭來,竟被名不見經傳的賀金蘭給截了胡。
周太後派人暗暗打聽,既然太子對太子妃一見鐘情,可見太子妃容色端麗,既然如此,當初怎麽沒選為秀女?她妹妹不是入選了麽?
底下人答:“選婚太監說當時賀家三小姐病了,所以沒參選。”其實是因為金蘭已經和陳家訂立婚約,按規矩不能報選秀女,但這個理由已經被朱瑄抹去。
周太後知道朱瑄看似溫和謙遜,其實很有幾分為君者的乾綱獨斷,既然太子妃已經定下了,她沒有細究,轉而打起其他主意。胡令真看出她沒有死心,教胡廣薇平時多在她跟前露臉。周太後和孫輩不算親近,又和兒子疏遠,膝下寂寞,胡廣薇有意奉承,又是自己心腹女官的妹妹,她自然喜歡,愈發堅定了要把胡廣薇指給朱瑄的想法。
她貴為國君之母,容忍不了任何後妃奪走屬于她的權貴尊崇,後宮之中,必須以她為首!兒子嘉平帝已經被鄭貴妃教壞了,她無力補救,皇太子還年輕,他身邊必須有仁壽宮的人!
周太後既有此意,胡令真當然不會拒絕。
黃司正找到胡令真的時候,胡令真剛剛送妹妹胡廣薇出了仁壽宮。
“令真,你随我來。”黃司正面色冷凝,示意其他宮人回避。
她年紀大,在宮中勤勤懇懇當了一輩子的差,從無什麽大的過錯,深得各宮貴人敬服,宮女們依言退下。
胡令真面皮繃緊,淡淡掃一眼黃司正。
同為女官,黃司正和胡令真在宮中互相扶持,情分非比尋常。
黃司正先嘆了口氣,“令真,選秀之事早已經塵埃落定。賀氏女是懿旨欽封的皇太子妃,你罷手吧!”
當初胡廣薇入選,黃司正知道必定是胡令真動了手腳,因她厭惡鄭貴妃的為人,覺得胡廣薇入選對皇太子來說是一大助力,于是保持中立,靜觀其變。後來皇太子主動請婚,周太後頒下懿旨,嘉平帝賜婚,周太後為趙王、德王等諸親王指婚,落選的秀女陸續歸家,東宮密鑼緊鼓地準備大婚事宜,她認為這事已經出了結果,不必再管。
不想胡令真早已經泥足深陷,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收手。
胡令真年輕時容貌秀麗,如今人到中年依舊面龐白皙,不減風韻。不過她素日不茍言笑,禦下極嚴,嘴角總是緊緊抿着,在年輕宮人看來有幾分刻薄相,宮人敬仰黃司正,叫她“女太史”、“女博士”,提起胡令真,卻是“女夜叉”。
聽黃司正出言勸告,胡令真神情緊繃,淡淡地道:“我不曾加害太子妃,黃姑姑何出此言?”
黃司正唇邊一抹譏諷:“令真,你我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們還用得着說這些假意周旋的話?”
胡令真挪開了視線。
黃司正嘆口氣,“我知道你平日的志向。當年高皇帝置六局一司,尚宮掌引導中宮,尚儀掌禮儀起居,尚服掌服用采章,尚食掌膳食珍馐,尚寝掌晏寝,尚功掌女紅,宮正司負責糾察戒令,宮中設有女校,秉筆太監提督授課,宮女學有所成,亦可晉升為女官……後來,女官職司盡掌于宦官,形同虛設,如今宮廷內務全由宦官把持,女官無權無勢,沒有晉升的可能,甚至和一般粗使宮女無異……”
說到女官的沒落,黃司正不免心中傷感。
以前宮中有女校,凡諸宮女曾受內臣教習,讀書通文理者,先為女秀才,遞升女史,升宮官,以至六局掌印,則為清華內職,比外廷通顯矣。
那時候的女官哪一個不以自己的身份為傲?以色侍人,終究色衰愛弛,她們不以容色侍君,也能和男子一樣靠才學本事立身!
現在呢?女校早已廢置,宮女沒有晉升的渠道和可能,自然不會發奮進取。和謹守本分、靠才學晉升比起來,還不如讨好宮裏各處的提督太監,或是以美色被貴人垂青,直接一步登天。
黃司正長嘆了一聲,鬓發霜白,面容蒼老,唯有那雙眸子精光閃爍,比她的臉要年輕十多歲。
“令真,你以女官的身份插手宮闱之事,妄圖扶持你妹妹為東宮太子妃,根本無益于現在的局面!你将女官卷進宮闱争鬥之中,無異于刀口舔蜜、飲鸩止渴!遲早禍及己身!東宮已經知曉你當初想對秀女下手以确保你妹妹選中,太子其人,看似溫厚儒雅,實則鋒芒內斂,你莫要再執迷不悟了!”
胡令真神色冷凝,臉皮繃得緊緊的:“黃姑姑,太子貴為儲君又如何?天下男子皆薄幸,送上門的美人,他豈會真心拒絕?東宮不會只有一位太子妃,我妹妹才貌雙全,為何不能侍候東宮?鄭娘娘司馬昭之心,宋宛絕非良人,與其便宜昭德宮,不如讓我們仁壽宮分一杯羹。”
“男為尊,女為卑,身為女子,我們飽讀詩書又有什麽用?永遠不可能靠科舉晉升,不可能位列朝堂,顯耀宗族。選拔為女官讓我們可以和男人一樣光耀門楣……可現在呢,我們早就被閹人取代!朝臣看不起閹人,他們更看不起女人!這就是現實,女人比不上威武男兒,女人連不男不女、身有殘缺的閹人都比不上!”
“閹人可以左右朝政,我為什麽不能扶持後妃來達到我的目的?”
“刀口舔蜜,尚有甘甜,飲鸩止渴,未必就會一敗塗地,總比坐以待斃強!”
她聲音凄厲,如杜鵑啼血,竟不等黃司正開口,轉身拂袖而去。
黃司正站在原地,目送胡令真走遠,搖頭嘆息。
胡令真這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啊!
可悲。可嘆。可憐。
更可怕。
一名年輕宮女走到黃司正身邊:“姑姑,現在怎麽辦?胡廣薇和宋宛領了牌子,已經到宮門口了。”
黃司正收起感慨之色,低頭理了理衣襟。
“我好久沒請老娘娘安了。”
她性子偏于端正,從不曾參與宮闱之間的争權奪勢,不趨奉貴顯,不欺淩弱小,在宮中沉浮數十載,勤懇半生,贏得“忠厚”之名,說話還算有些分量。
……
賀府。
東宮小內官不慌不忙,似乎完全沒把即将出宮的胡廣薇和宋宛放在心上。
祝舅父和賀枝玉卻不敢掉以輕心,時不時打發人出府探問消息,聽到一點動靜就急得直跳腳。
金蘭一邊看書,一邊安慰滿屋子亂轉的賀枝玉:“既然太子早有成算,咱們急也沒用的,你坐下吃杯茶吧。”
賀枝玉坐下,灌了口冰鎮飲子,看一眼金蘭:“你一點都不急?”
金蘭搖搖頭,拿起筆在書頁上做了個記號:“如今我已經和太子一榮共榮,一損共損,是他自己非要娶我的,他知道我的底細,之前宮裏一直沒派女官來教導我,沒見他有什麽動作,他肯定有其他打算。”
這些天金蘭從枝玉那裏聽說了不少皇太子朱瑄的事。
……
朱瑄的生母只是個尋常宮女,嘉平帝無意間臨幸過一回,并沒封妃。那時嘉平帝已經為鄭貴妃連廢了兩任皇後,鄭貴妃在宮中氣焰嚣張,後妃無人敢掖其鋒。朱瑄的生母得知自己懷有身孕,第一個念頭就是偷偷落胎,宮中一位宦官同情她的處境,幫她隐瞞,兩人将朱瑄藏在幽室中養大,直到他八歲時才敢讓嘉平帝知道他的存在。
嘉平帝見到朱瑄,心花怒放,立刻冊立朱瑄為皇太子。人人都以為朱瑄母子終于苦盡甘來……然而沒等朱瑄換上皇太子的禮服,他的生母已經暴斃于安樂堂中。
朱瑄在幽室中長大,常年不見天日,剛剛擺脫了幽禁生活,成為高貴的皇太子,一轉眼卻是和母親的死別……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短短一天裏,他嘗受了人世間最大的喜悅和苦痛,身在雲端仙境,心在修羅煉獄。
據說毒害朱瑄生母的人正是昭德宮的提督太監。
嘉平帝沒有細查朱瑄生母的死因,對外只說是暴病而亡。
朱瑄那時已經懂事,對鄭貴妃恨之入骨,嘉平帝卻為了哄鄭貴妃高興将他送去昭德宮,要他認鄭貴妃為母。他被太監強行帶到昭德宮,鄭貴妃早讓人準備了豐盛的席面,親自盛了一碗羹湯送到他手中,溫言哄他。
枝玉說到這裏的時候,對金蘭一笑,“你猜皇太子有沒有喝那碗羹湯?”
金蘭想了想,“那時太子剛剛失去母親,孤苦無依,地位不穩,不敢不喝吧?”
枝玉輕笑:“太子他就是不肯喝!鄭貴妃再三勸哄,太子始終不肯張嘴,鄭貴妃問太子為什麽不喝,太子說了六個字。”
她故意賣關子,停頓了半晌,猛地拍一下手。
“太子回答說,我怕羹中有毒。”
金蘭驚訝地輕呼一聲。
朱瑄為人溫和,舉止高雅,不像是會用這種決絕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