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舊事
賀枝堂挨了一頓打,又被親姐姐賀枝玉一通吓唬,當晚發起高熱。
賀老爺和祝氏聽枝玉說了些宮裏的秘聞,知道那天攔下金蘭的內官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還知道這些天全家被宮裏的內官當成傻子糊弄,一時吓破了膽。他們家祖祖輩輩住在鄉下,往來的身份最貴重的人就是縣裏的知縣老爺,知縣老爺都不懂宮闱之事,何況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
夫妻倆一面自悔當初不該輕信內官,一面慶幸還好沒有釀成大錯,雖然實在心疼賀枝堂,還是硬着心腸沒派人出去請郎中,只叫家裏粗通醫理的養娘給兒子抹了些傷藥。外面已經宵禁了,而且賀枝堂挨打是因為沖撞金蘭,這種事不好傳出去,他們家現在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不能讓人抓着把柄。
賀枝玉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親爹娘數落得擡不起頭,冷着臉道:“從今天開始,家裏再有人敢對金蘭不敬、胡亂議論她的事,立刻發賣!”
賀老爺忙點頭應了。
賀枝玉看向祝氏:“娘,我的姐姐姓賀,大名是金蘭,以後我不想再聽到賀阿妹這個名字。”
祝氏愣了一下,攥緊帕子,點了點頭。
夜裏賀枝堂睡不安穩,一直在夢中嚷疼。
祝氏守在床榻邊,看着昏黃燈火照耀下兒子蒼白的臉,忍不住紅了眼圈:賀枝堂長這麽大從來沒挨過打。
她拿帕子拭去淚花,側頭看坐在腳踏上縫鞋底的養娘,輕聲問:“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養娘吓了一跳,差點讓針紮了手指,強笑道:“太太,您說笑了,好好的,怎麽會有報應?”
祝氏回頭看着賀枝堂,低聲喃喃:“當年……我……”
她這人急躁歸急躁,但真沒什麽壞心,從沒對庶女有過加害之意,庶出的大女兒、二女兒再不懂事,她還是忍着氣送兩人出閣,對大姐和二姐,她問心無愧。
可對金蘭……祝氏沒有底氣拍着胸脯說自己這個嫡母當得合格。
金蘭是真的乖巧懂事、天真單純,而且難得的知趣,可祝氏仍然對她不放心,嚴厲管教,處處提防,時不時旁敲側擊,只要她有一點不合自己的心意,立刻變臉。
這孩子是生生被她吓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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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氏偶爾想起來也覺得自己不必這麽防備金蘭,本想着等金蘭出閣的時候好好補償,不想枝玉竟被選婚太監選中了,她一心撲在女兒身上,自然就顧不上金蘭了。
她心裏計算得很清楚,枝玉才是自己的女兒。而且等枝玉進宮當了貴人,金蘭也能跟着沾光,以後再忙金蘭的事也不遲。
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祝氏覺得興許這是自己該得的報應。
養娘見主家婆傷心,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才好,正為難,忽然看見窗外閃過幾道亮光,忙站起身。
丫鬟推門進屋:“太太,三小姐來了。”
養娘趕緊給祝氏使眼色。
祝氏坐着沒動,神色麻木,低語:“該來的……還是來了。”
門外傳來一片恭維聲,走廊裏守夜的養娘丫鬟圍着深夜造訪的金蘭不住奉承,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人情冷暖,就是如此。
丫鬟掀開門簾、卷起紗帳,金蘭在一衆養娘的簇擁中進了屋。
養娘忙丢下針線,攙着祝氏站起來。
祝氏一言不發。
養娘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吭聲。
屋中光線昏暗,唯有床前一星如豆燈火搖曳。黑暗中,響起金蘭的聲音,“太太,我聽說寶哥有些發熱,過來瞧瞧。”
依舊是柔和又清脆的嗓音,幹幹淨淨,不帶一絲耀武揚威的意味。
祝氏回過神,目光落到金蘭身上。
她仍舊是平時家常打扮,蚌珠髻,銀插梳,鹦哥綠細布衣裙,夜深露重,外面加了件元青色暗花春羅對襟夾衣,手中一柄高麗扇,桃腮粉臉,豐頰秀眉,夜色裏一雙明媚清亮的眸子,透着種一清到底的甜淨。
金蘭以前也是這副模樣,不過祝氏從未好好打量過這個庶女,一是因為不在意,二是因為她看到金蘭擡頭就生氣,後來金蘭晨昏定省時很少擡頭。
此刻借着搖晃的燈火細細端詳金蘭,祝氏心中五味雜陳,她頭一次發覺原來金蘭已經長這麽大了,而且生得唇紅齒白,彎眉大眼,像枝頭含苞待放的春花,嫩得能掐出水的鮮筍,青春正好的少女,俏生生的,無須豔妝,好看得理直氣壯。
燈影幢幢,金蘭示意身後的女醫上前為賀枝堂診治。
女醫看了看賀枝堂身上的傷,喂他服下一枚藥丸,道:“皮外傷,不礙事,再過半個時辰燒就能退了。”
她家中世代從醫,家學淵源,賀枝堂吃了她的藥丸之後很快睡熟了,沒再一聲聲哼哼。小半個時辰後,燒果然退了。
祝氏放下心來,時不時看一眼金蘭,好幾次欲言又止。
金蘭察覺到她的尴尬和忐忑,沒說什麽,示意女醫和養娘丫鬟們先出去。
衆人忙低頭退下,屋裏除了呼呼大睡的賀枝堂,只剩下金蘭和祝氏。
祝氏心道:終于來了。
金蘭輕聲道:“太太,寶哥年紀不小了,不能整天在內院裏厮混,他身邊的養娘丫鬟喜歡嚼舌根,不如打發了的好,選幾個老實本分的書僮跟着他一起讀書。”
祝氏還能說什麽?正如枝玉說的,如今身份倒轉,金蘭成了貴人,全家上上下下都得敬着金蘭,稍有不敬就是大罪過,只能幹巴巴答應一聲。
金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太對寶哥未免太過溺愛,依我的主意,等寶哥好了就讓他挪到外院去,給他請一位嚴師,教他專心進學,用不着他去考功名,至少要懂得辨明是非道理。”
祝氏渾身發顫,揪緊帕子,點點頭。
金蘭接着道:“我和爹說過了,也想和太太說一聲,枝玉性子烈,只要她自己不點頭,不管誰家來求娶,太太不能自作主張應下親事。”
事關親生女兒,祝氏頓時變了臉色,厲聲問:“你想做什麽?”
金蘭看一眼祝氏,淡淡地道:“太太以為我想做什麽?”
祝氏面皮紫脹,這幾日萦繞在心頭的畏懼惶恐全都化作了憤怒:“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你想報複我,我只有受着,可枝玉是你的妹妹,她從來沒害過你,她對你一片真心,你要是敢仗着太子妃的身份磋磨她、拿捏她的婚事,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會讓你好過!”
金蘭靜靜地看着祝氏,臉上盡是疑惑:“我為什麽要磋磨枝玉?”
祝氏一噎,差點沒一口氣厥過去!
醞釀了這麽久的質問,金蘭居然是這樣的反應!
嫡母和庶女終于要敞開天窗說亮話了,她就不能認真點?
祝氏脾氣暴躁,雖然畏懼金蘭的身份,還是忍不住邪火直冒,但又不敢對金蘭發火,只能自己生生忍下,老臉憋得通紅:“你現在已經是太子妃了,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我好歹也養大了你,求你放過枝玉。”
反正早晚得撕破臉皮,不如早點把話說清楚!
祝氏雙眼發紅。
金蘭卻一臉淡然,并不接祝氏的話茬:“太太說笑了,枝玉是我妹妹。”
落選的秀女歷來求娶者如雲,她又成了太子妃,求娶枝玉的人家只會更多,他們家在京師人生地不熟,她怕賀老爺和祝氏被京裏的媒婆騙了,糊裏糊塗把枝玉許了人。
祝氏哪會懂金蘭的心思,惱羞成怒:“你到底想怎麽樣?”
金蘭看着祝氏,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平靜坦然,看起來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祝氏心如焚火,又急又氣,毛發直豎,渾身的炭火星兒。
都撕破臉了,金蘭為什麽是這樣的反應?
祝氏懷疑金蘭在裝傻。
很早以前祝氏就察覺了,金蘭在她面前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讓往東絕不往西,可背着她,金蘭卻能降服脾氣古怪的枝玉,陳家雖是賀家的親戚,其實以前往來并不怎麽密切,自從陳家表弟妹見過金蘭以後,陳家常常登門,他們家上上下下都喜歡金蘭,陳母每次看到金蘭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拉着她一個勁兒念叨真想早點把這個兒媳婦拐到陳家去……時不時就有親戚提醒祝氏,你們家三姐又孝順又乖巧,別對她太嚴了,鄉裏鄉親都看在眼裏,替三姐委屈呢……
祝氏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她沒少和大姐、二姐吵架,可她還真沒有對金蘭說過什麽重話……
這麽些年,金蘭從來沒有和誰起過争執,一次都沒有。
金蘭一定是在裝傻。
祝氏手腳冰涼。
她寧願金蘭和自己撕破臉大吵大鬧,不管金蘭怎麽報複她,她能忍,可金蘭什麽都不做……這才是對她最大的折磨!
“我求你……”
祝氏是真的怕了,她回頭看一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賀枝堂,知道兒子吃了藥什麽都聽不見,淚如雨下,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金蘭,我求你,有什麽恨都沖着我來吧……”
看到祝氏對自己下跪,金蘭有些意外,她側過身子避開祝氏,“天色不早了,等明天我再讓女醫過來看看寶哥。”
她轉身離開。
祝氏跪在地上,一臉茫然,愣了好一會兒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件事呢?”
她不相信金蘭有這樣開闊的胸襟,她不信金蘭不想報複她!
金蘭腳步一頓。
祝氏怔怔地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和他相認?”
啪的一聲,燭火微微晃了晃。
金蘭沒有回頭,纖手掀開簾子,慢慢地道:“枝玉是太太的女兒,寶哥是太太的兒子,太太是賀家的當家太太,阿爹是太太的丈夫……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祝氏睜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金蘭站在簾子下,晃動的燭火映出一道長長的清瘦身影,她背對着祝氏,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阿娘臨走的時候讓我發誓,她一遍遍叮囑我,我答應過阿娘,那件事,天知,地知,太太知道,我知道,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
她笑了笑,“這麽多年,太太也該信我了。”
簾子輕輕晃動,金蘭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祝氏呆呆地跪了許久,攥緊衣襟,癱軟在地,淚水滾滾而落。
……
養娘丫鬟等在外面,簇擁着金蘭回房。路上經過枝玉住的屋子,剪春低聲問金蘭:“要不要去看看四小姐?”
之前剪春一直擔心賀枝玉回家以後會拿金蘭出氣,沒想到賀枝玉竟然為金蘭打了賀枝堂,她幸災樂禍之餘開始替金蘭謀算:不管怎麽說,賀枝玉到底是在宮裏待過一段時日的秀女,金蘭沒學過規矩,兩眼一抹黑,怎麽進宮當貴人?最好有人能提前教金蘭宮裏的規矩,最合适的人選自然就是賀枝玉了。
賀家人都知道,賀枝玉天不怕地不怕,親爹親娘在她跟前跟孫子一樣乖,從來只有她管別人,沒人敢管她,唯獨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三小姐賀金蘭。
只要金蘭撒撒嬌,賀枝玉就跟上了緊箍咒一樣,立馬服軟。
剪春覺得金蘭應該趁熱打鐵趕緊向賀枝玉讨教怎麽在宮裏立身。
金蘭這會兒卻沒有這個心情,道:“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剪春看一眼金蘭,沒說話。
主仆兩個回屋,等其他人都散了,剪春小聲問:“小姐,您和太太說什麽了?我聽見太太哭了。”
她們倆名為主仆,私底下和姐妹一樣相處,剪春向來有話就說,嫌金蘭軟弱的時候數落起來從不顧忌,金蘭知道她真心為自己考慮,有事也不會瞞她。
金蘭坐在鏡臺前,拆下蚌珠髻上的通草花和銀插梳,淡淡一笑,“沒什麽。”
剪春拿起梳篦,蘸了些郁金油,幫金蘭梳通長發,金蘭的頭發又厚又軟又密實,堆雲砌墨似的。
“小姐,您真的不恨太太嗎?”
剪春放下梳子,輕聲問。
屋裏點了燈,銅鏡裏映出金蘭模糊的面容,她淡淡一笑,張開雙臂抱住剪春的腰,小臉埋進她懷裏,軟語撒嬌:“剪春,我好累啊。”
剪春任金蘭抱着,擡高手臂,打開蚌盒,挑了一星兒珍珠粉,在掌心裏化勻了,捧起金蘭的臉,一點一點給她抹上,一邊抹一邊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念叨:“不許偷懶!先擦了香脂再睡,你可是要進宮的,宮裏的美人那麽多,你講究些!別被人比下去!你這麽傻,不會勾心鬥角,不會和人使心機,進宮以後只能靠這張臉了,以後每天早晚都要抹香脂,沒事別到大日頭底下站着,北邊的日頭太毒了,曬一會兒就得脫皮。”
金蘭抿嘴一笑,一動不動地乖乖坐着:“我曉得啦。”
剪春含嗔帶怨地瞪金蘭一眼,“真是拿你沒辦法。”
金蘭眉眼微彎,笑得甜美。
剪春以為她沒心沒肺,其實是冤枉了她,她明白自己的處境。
賜婚的诏書已經正式頒布,枝玉也回家來了,金蘭沒法再騙自己一切都是她在做夢,她真的要進宮了。
一國儲君的正妃可不是鬧着玩的。
金蘭懂得事情輕重。
她已經交代賀老爺了,等她進宮,賀老爺就帶着全家回湖廣,不必管她的死活。
羅雲瑾因為認錯人而突然發瘋,皇太子只見了她一面就要娶她,這些都不合情理,宮裏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鄭貴妃,金蘭不知道進宮以後會發生什麽變故,她仍然茫然無措,仍然恐懼不安,不過她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她幼年喪母,無依無靠,早已經習慣在惶惑恐懼中為自己的前途做決定。
害怕終究無濟于事,她得自己立起來,是榮是辱,是生是死,她自己來擔。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蓋頭揭開,金蘭捏緊了小拳頭。
小豬:好兇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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