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認命
金蘭是被人一陣大力推醒的。
她揉揉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帳中間一張憤怒到有些扭曲的臉龐,吓得一個冷顫,背上密密麻麻一層汗。
祝氏滿面怒容,看她醒了,收回手,吩咐剪春:“服侍你們小姐起身。”
剪春上前掀開床帳,端了盆熱水給金蘭洗臉,怕祝氏等得不耐煩,來不及給她梳發髻,只拿了條刺繡緞帶幫她攏起長發。
期間主仆倆頻頻交換眼神,剪春的目光裏滿是擔憂。
金蘭心口怦怦直跳。她小的時候祝氏脾氣最壞,動不動就發脾氣,摔東西、跳腳罵人都是常事。這幾年祝氏年紀上來了,性子變得平和了些,不會像以前那樣輕易動怒,她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今天是怎麽回事?
她飛快環視一周,發現賀老爺也在,他似乎也怕祝氏,一直站在角落裏沒吭聲,臉上挂着一副想息事寧人的無奈表情。
祝氏滿腹怒火,不等金蘭喝口水,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逼視她:“阿妹,我問你,你昨天是不是被什麽人擄走過?”
剪春吓了一跳,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金蘭倒是面色平靜,她正打算等賀老爺和祝氏起來就和他們說這件事,畢竟是她的家人,在東宮派人上門之前她總得和家裏人交個底。
她看一眼賀老爺。
賀老爺眼神躲閃,咳嗽了一聲,挪開視線。
金蘭心中失望,道:“确有此事,不過後來有人救了我……”
聽到她承認,祝氏的臉色更加沉郁,沒等她解釋清楚就一語剪斷她的話:“果然……難怪陳家敢直接上門退親!”
金蘭猛地擡起頭。
一聲茶杯落地砸響,剪春眼中泛起淚花:“陳家……陳家來退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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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小姐的全部指望啊!
祝氏看着金蘭,怒不可遏,“我也不瞞你,剛才你表舅媽上門,送還了庚帖,你和君山的親事要作廢。”
金蘭一語不發,表情兀自鎮定,袖子裏的手卻在發抖。
她頭暈眼花,恍惚中聽到剪春小聲哭了起來,“怎麽能這樣……他們怎麽能這樣……”
祝氏恨恨道:“他們無故退親,我怎麽肯答應!我們家枝玉可是秀女,他們居然敢這麽輕侮賀家!你平日裏規規矩矩,也沒什麽錯處……然後你表舅媽就說了昨天的事……她說你壞了名聲,他們陳家是書香門第,這門親不結也罷。”她并沒有惡意,但句句譏刺,比刀尖還鋒利。
賀老爺忍不住道:“唉,別吓着阿妹,有話好好說……”
祝氏橫一眼賀老爺,“人家都上門來退親了,我怎麽能不急!那可是我的表弟!”
當初陳家來求娶金蘭,祝氏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庶出的大女兒、二女兒不安分,給她添了不少堵,她心裏有氣,管教金蘭格外嚴厲。陳家是她的親戚,親戚家願意娶她跟前長大的庶女,說明她家教不差,金蘭也确實聽話乖巧,她很滿意這樁親事。
兩家早就商量好娶親的正日子,就在臘月金蘭生日的時候。嫁妝已經備得差不多了,陳家也提前準備好了新房,眼看就能過門了,怎麽偏偏就出了這樣的變故?
祝氏心裏着急,指着金蘭逼問:“你說說昨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就壞了名聲?你表舅媽說得頭頭是道的,我嘴巴不利索說不過她,她還在堂屋沒走,阿妹,你給我一句準話,你是不是讓外男碰過了?碰了哪裏?多少人看到他碰你了?”
這話問得粗暴,語氣近乎質問。
明知祝氏沒有羞辱金蘭的意思,剪春還是覺得委屈,又是憤恨又是害怕又是傷心,緊緊貼在金蘭身邊,渾身發抖。
金蘭眼前一陣陣暈眩,靠着剪春才沒軟倒。
她不能倒下。
她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麽。
從小到大,長輩們教她女子要本分,要謙恭知禮,要端莊穩重,不論為人子女還是為人妻都得百依百順,三從四德,句句都應該牢牢記在心中。
金蘭乖乖聽從長輩的教導,但其實她心底并不認同那些老規矩。
所以她才能和賀家唯一一個上過學堂、性格叛逆要強的小娘子賀枝玉成為最親密的朋友。
昨天她聽祝氏的話老老實實待在馬車裏,熱得全身是汗也沒下過車,突然發瘋搶人的是大統領羅雲瑾,錯的人是他。
金蘭冷靜下來,斟酌着慢慢說了昨天的事。
她不想給朱瑄添麻煩,隐去了羅雲瑾和朱瑄的身份,只說有個權高位重的貴人想擄走她,然後另一個權高位重的好心人出手救了她。
祝氏本來還不相信陳母說的話,疑心陳家無理取鬧。聽金蘭一番陳述,确定金蘭真的被人碰過了——雖然那人是個不陰不陽的太監,但大庭廣衆之下還是于金蘭的名節有損,她一時氣結,臉色陰沉如水。
真說起來這事怪不上金蘭,要不是她把從來沒單獨出過門的金蘭留在外面,金蘭也不會碰上羅雲瑾。
祝氏不說話,賀老爺不知道該說什麽。金蘭沉默,剪春默默流淚。
屋子裏氣氛僵硬。
半晌後,祝氏長長地嘆口氣。
“阿妹,陳家人知道這事了,你也知道,君山以後是要考科舉當官老爺的……陳家大兒媳婦、二兒媳婦都識文斷字,你沒上過學,已經差了一大截,又出了這樣的事……”
陳母是來退親的,不過話說得很客氣,滿口給金蘭賠不是,又是哭又是跪下求的。
她說陳君山性子沉悶配不上金蘭,說賀家出了貴人,陳家高攀不上,金蘭的前程不在陳家。
陳母還說,兩家是親戚,退親這種事傳出去對金蘭的名聲不好,所以他們不會說出去,只當兩家沒訂過親,他們全家都喜歡金蘭,她也把金蘭當親女兒看待,以後陳家要是傳出一句說金蘭不好的話,随金蘭發落。
祝氏當然不願意退親。但兩家是親戚,陳母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就算她堅決不同意硬逼着陳家娶了金蘭,金蘭以後也不會過得安生。
這時,賀老爺突然冷不丁插嘴道:“你這個表弟是讀書人,人品端正,他們說不會傳出去那肯定不會傳出去。”
祝氏一口怒氣噎在嗓子裏,回頭怒視賀老爺,氣得直發抖:這都什麽時候了,賀老爺居然還抓不住重點?!
陳家會不會說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來退親了!
被老妻這麽一瞪,賀老爺說話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唉,陳家非要退親,我們也沒辦法啊……”
除非他們撕破臉去衙門狀告陳家悔親。
那樣一來,金蘭的名聲就真的毀了。
而且還會影響到賀枝玉——祝氏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剪春看得出賀老爺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鬧大,陳家這門親真的保不住,哭得更傷心了。
祝氏脾氣暴躁,小姐在家的時候事事小心,只有親戚家的表姐們來家串門的時候才能無拘無束和她們玩一會兒。陳家上上下下喜歡小姐,陳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鬥眼雞一樣吵鬧不休,把婆婆陳母氣得直跳腳,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卻都很喜歡小姐,每次來賀家總會帶好茶果面點給小姐吃,盼着她嫁進陳家和她們作伴。妯娌好相處,公婆不是多事的人,還是親戚,這麽好的親事,怎麽說沒就沒了?
“阿妹。”祝氏權衡利弊,語氣柔和下來,嘆口氣,“現在是枝玉的緊要關頭,咱們家不能鬧出醜事,陳家這門親不要也罷,以後娘再給你挑個好的。”
金蘭面色蒼白。
她明白了,祝氏進門前已經打定了主意,之所以和她說這番話,就是想讓她徹底死心。
金蘭一動不動、筆筆直直地站着。
老家民風守舊,小娘子被婆家人懷疑貞潔,氣性大的早就尋死覓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了。昨天被擄走時她也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備,可她那麽做為的是枝玉。
此時此刻,面對陳家的懷疑和嫡母的質問,她完全沒有以死來證明自己清白的念頭,甚至不想多費口舌為自己辯解。人貴在自愛,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若她是男子,她當打到羅雲瑾家門前為自己報仇,可惜她是女子,而且羅雲瑾是達官顯宦,賀家招惹不起,所以她只能委曲求全。
賀老爺好幾次欲言又止,見金蘭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雙唇隐隐發青,低垂的眼睫和圓圓的小臉透着倔強,模樣說不出的可憐,不由得長嘆一聲,臉上扯出幾絲笑,“阿妹別怕,你是枝玉的姐姐,以後枝玉給你做主,一定能幫你挑到好人家。”
枝玉入選秀女,獲得皇家的認可,已是身價百倍,就算她最後不能留在宮中侍候貴人也會求娶者如雲。金蘭是枝玉的姐姐,雖然不夠大方,但圓臉豐頰,唇紅齒白,生得珠圓玉潤的,賀家若放出選婿的消息,求娶的人也不會少。
祝氏也是這個打算,緩和了神情安撫金蘭,“你乖乖的,以後娘給你做主。”
又叮囑剪春,“今天的事情給我爛在心裏頭,一個字不準多說!”
剪春忙抹淚點頭答應。
祝氏出去了,賀老爺跟在後面往外走,臨出門時又轉過身,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金蘭身邊。
“阿妹……”他無措地搓搓手,看着金蘭,“你要是傷心就哭出來,別忍着,會忍出病來的。”
這個女兒向來乖巧……也是因為這份乖巧,祝氏才容得下她。
金蘭聽了賀老爺關心的話,忽然一笑。
賀老爺一愣。
剪春也呆住了。
小姐該不是傷心傻了吧?
金蘭看着門口祝氏離去的背影,淡淡道:“爹……我哭了,您就會疼我嗎?”
賀老爺頓時變了臉色,雙眼倏地通紅。
剪春更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小姐多聽話啊,祝氏讓她往東她絕不往西,她都這麽聽話了,為什麽老爺太太從來不心疼她?
“哭有什麽用呢?”金蘭喃喃低語,“哭了也不會有人心疼我,憐惜我……我不能哭,我得自己照顧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金蘭也是個有脾氣、嬌嬌軟軟的小娘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傷了手,養娘丫鬟過來扶她,她非要捧着只擦傷了一點皮的手背繞過大半個院子去找阿娘,看到阿娘,忍不住就要撒嬌,覺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阿娘哄她。
阿娘病逝以後,她像是在幾天之內陡然長大,她不再活潑,也不再嬌氣,哪怕有一次從臺階上摔下來,血淌得到處都是,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金蘭年紀不大,平時斯文羞怯,一舉一動都帶着天真的稚氣。
在賀老爺的記憶中,她總是本本分分地站在祝氏身邊,或是本本分分地待在她自己的屋子裏,從沒使過性子,也從沒和家裏人吵過架。大女兒、二女兒沒出閣前,不滿祝氏的偏心,把家裏攪得烏煙瘴氣,三女兒從來沒有忤逆不孝,乖得他們家的親戚都心疼。
今天陳家上門退親,賀老爺怕金蘭承受不住,甚至擔心她尋死。
但金蘭卻比他和祝氏還要平靜,平靜得近乎淡然。
她沒有訴委屈,也沒有埋怨賀老爺和祝氏不為她争取,更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逼他們為她做主。
賀老爺本該慶幸的,他應該為女兒的懂事而感到輕松,可金蘭簡簡單單的一句“您就會疼我嗎”卻像利箭一樣穿過他的胸膛,讓他雙手忍不住哆嗦起來,哆嗦得險些站不穩。
他這才明白,金蘭看着天真孩子氣,其實她什麽都懂,什麽都記在心裏。
十年的失望,十年的辛酸,十年的苦楚,全都在這一句裏頭。
賀老爺心頭大恸,羞愧交加,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金蘭看也沒看他一眼。
剪春抱住金蘭,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姐,你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金蘭笑笑,拿帕子給剪春擦眼淚,“別哭啦,以後有的愁呢。”
……
祝氏很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陳母自知有愧于賀家,拿到信物,千恩萬謝,一遍遍朝祝氏和賀老爺賠不是。
夫妻倆滿心不舒服。
陳母哭過一場,眼圈微紅,示意跟随的養娘把送給金蘭的禮物搬進院子,一擔擔提盒擡到前廊,绫羅綢緞、吃食用具,全都系了大紅綢子,滿滿當當的擺滿了地,養娘都找不到插腳的地方。
“阿妹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是真喜歡她。”陳母哭着和祝氏告辭。
祝氏心中冷笑:既然真心喜歡阿妹,為什麽還要來退親?果然讀書人家就是會裝模作樣!
這時,照壁後面忽然傳出腳步聲,養娘快步走出,小聲道:“太太,三小姐說想和舅太太說句話。”
祝氏眉頭緊皺。
阿妹這又是何必!悄悄地退了親事,大家以後還是親戚,非要揪着陳母不放,反倒是她自己自取其辱。
祝氏不想讓金蘭當衆丢人,陳母卻哽咽着點點頭,“可憐啊……讓我和孩子說說話吧。”
金蘭就等在照壁後面,剪春給她梳了頭發,挽蚌珠髻,戴幾朵木芙蓉通草花,靜靜地站在那裏,見了陳母,還沒開口說什麽,先眉眼微彎笑了笑,杏子似的雙眸又清又透,沒有一絲怨憤之意。
陳母淚落紛紛,摟住金蘭哭了起來,“阿妹,我們陳家對不住你……”
金蘭鼻子酸酸的,依偎在陳母懷裏,“舅媽……您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羅統領逼你們的?”
陳母的哭聲霎時停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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