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孔雀歷一二一年。
三月的朱雀外海殘冬,固執的盤踞着大陸,卻無力将觸手延伸到海岸線。
早春的陽光塗滿難得溫順的大海,仿佛平底鍋中攤開了蔚藍的煎蛋,海鷗定是嗅到了香味,锲而不舍的盤旋在海面上空,盤算着如何才能美餐一頓。
隸屬于新·雅蘭斯黑胡子聯合商會的巨型商船──泥鳅丸──就航行在這只巨大的煎蛋上。
實在是個倦怠的午後呀,「泥鳅丸」也打起了瞌睡,作起停泊在風平浪靜的港口舒舒服服整修一番的美夢……或者幹脆退休──
畢竟是舊式戰艦改造的老家夥,已經不再受到主人欣賞,否則也不會被領主胡克不負責任的以「泥鳅」命名罷。
與「泥鳅丸」相比,水手們顯得格外憔悴。
整整三個月沒有女人、沒有新鮮蔬菜、沒有淡水澡的航行;朱雀香料、白虎皮貨、新·雅蘭斯土産龍骨,換來了昆侖瓷器、生絲和紅茶……都是利潤百倍的緊俏貨──
還有那個半路撿來的窮小子。
「嘿!奧森大叔,說誰呢?窮小子?鄙人可是堂堂昆侖學者哦。」
窮小子不高興了,無視商人頭領奧森怨毒的目光,昂然走上甲板,面向大海美美的打了個哈欠。
「還沒開飯?我要吃鱿魚絲拌黃瓜、奶油魚生還有……」
「什麽也沒有!」矮胖的奧森憤怒的跳起來,高度絕不比怒火遜色。「混小子!黑胡子商隊中,沒人敢吃閑飯,你也絕不例外,甲板還是大海,自己選一樣!」
拖把和水桶早就準備好了,如果不想打掃甲板,身後虎視眈眈的大力水手們會毫不客氣的把他丢進大海。
懶洋洋的擦拭着眼鏡,窮小子丢給奧森一個不屑的白眼兒。「區區小事別來煩我……
「……鱿魚絲拌黃瓜、奶油魚生……鱿魚絲拌黃瓜、奶油魚生……鱿魚絲拌黃瓜……媽的,慘遭毆打後餓着肚子幹活,世上可還有更悲慘的遭遇?」
踢開拖把,年輕人迎着海風點燃最後一支香煙。肚子咕嚕嚕叫個不停,正如腳下光滑如鏡的甲板,幹淨得讓人心慌。
「呵!滿行啊!」奧森端着餐盤鑽上甲板,在少年身旁坐下。「鱿魚絲拌黃瓜、奶油魚生,還有正宗的新·雅蘭斯葡萄酒,只有付出勞動的人才能真正品嘗食物的甘美啊,年輕人。」
示意他放下托盤,年輕人沒有說話,一絲不茍地吐着煙圈,視線則由遠方拉回到掌心的不鏽鋼打火機上。
黑T恤,紅白格子棉布襯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褲,普普通通的黑色旅行皮鞋,無邊水晶眼鏡沒有破壞他的俊美輪廓,時常挂在唇角的淡淡冷笑,恰到好處的修飾出年輕人的桀骜不馴,二十來歲,風華正茂,一切的普通營造出卓爾不群。
「這個孩子不尋常!」當初帶他上船時,奧森就有預感。
那時候,他遠不如現在神氣。
徘徊在昆侖海港的他與骯髒的牡蛎及霸道的海蟹渾然一體,像只撕破翅膀打落凡間的堕落天使。
那時候,他穿着黑布鬥篷,髒得不能再髒,雖也背了旅行包,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想把自己由乞丐提升為流浪者。
那時候,他和現在一樣不可一世,似乎認定了自己是出巡的皇太子殿下,褴褛的只是微服而已。
「我要上船,去朱雀。」他就這麽不可一世的走到奧森面前,不可一世的宣稱自己剛剛離開學校,一文不名──
「可我還是要上船。」他正色的說,「因為我沒體力游過大海。」
事實上,他不但要免費坐船,還要每天吃最精致的海鮮,除此之外,他也根本不會游泳,暈船暈得死去活來。
想到他暈船時的慘狀,奧森就說不出的開心。
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讓他留了下來。
居住在次元裂縫彼端的「謎都」人,素以神奇著稱,奧森認為他也有不同尋常之處,身為胡克領主手下的內務總長、第一參謀官,奧森從黑胡子海盜時代開始就注重招募人才,想當初,北條龍之介就是他最先推薦給胡克的。
但奧森并不因此而滿足,他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到死之前,永遠不會心滿意足。
「五分鐘內清理完本該打掃一上午的甲板和艙房!有了他,我們就是四神打掃甲板效率最高的商隊。無論從實用還是炫耀兩方面,都有相當高的價值──看吧,黑胡子商隊連甲板清潔工都是世界第一,其他方面當然也無懈可擊。」這樣想着的奧森,決定說服他留下來。
「以後就跟着我們,做個快樂的商船清潔工吧!吃住免費,還有一點工錢。」這麽說當然是不行的,人家畢竟擁有皇太子的氣質。
「我說,這麽久了,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決定這樣開始。
「雷烽。」年輕人用字正腔圓的朱雀官話道出名字。
「啊哈,真是個好名字!年輕人就該像暴風雨般富有朝氣。」
大口喝着朗姆酒,奧森又問,「為什麽去朱雀?那可不是個好地方,總不會是去參軍?」
「當然不是!」雷烽開始厭煩這種談話方式,以每分鐘三十轉的速率撥弄打火機。「之所以要去,自然有必定要去的原因。」
「原因?說來聽聽?」
「反正就是非去不可。」少年的口氣冷漠中透着焦躁,看得出,他是個瘋慣了的家夥,乏味的航海讓他打心裏不痛快。
奧森遺憾的聳聳肩膀。
為什麽非去不可呢?這愚蠢的冷兵器時代有什麽可留戀?特別是朱雀。朋友?同在一個世界的人們尚且不能夠坦誠地相處,兩個時代的人又怎能擁有真正的友誼?
可雷烽還是不止一次的想起傾城和龍之介,然後會心一笑,暖洋洋。
當然還有柯藍。
對于禁忌之戀這一古老命題,雷烽得不出結論,閱讀該方面的專業論文也罷,谘詢心理醫生也罷,都沒得到值得一提的啓示,絕望中他決定把這個問題還給活着的倫理學家和精神分析大師們,或許某天一覺醒來,問題已經被時間打敗,就像可否生吃西紅柿。
懶人自有懶法子,聰明人忙去吧。
在這之前,他迫切需要的是擺脫百無聊賴的生活,讓日子變得精采起來,正是基于以上心理,他才下定決心返回朱雀,尋找過去的朋友。
此即快樂本身,毋需任何理由畫蛇添足。
所以,對于奧森的提問,雷烽沒法作出讓對方滿意的回答,更懶得解釋。
「倒是說話呀。」
「有什麽可說的?」叭──雷烽撥開打火機,藍熒熒的火苗自防風罩內探出搖曳的額頭。
「如果沒有原因,我為什麽大老遠的跑來?我決定去朱雀,就足以證明原因存在,能否說清只是技巧問題。」頗為得意的瞥向奧森,自認為聰明練達,竟能清晰闡述如此高深的道理。
「這算什麽狗屁解釋?」忿忿舉起酒瓶塞住隐居于虬髯中的大嘴,奧森大口喝酒,把罵人的沖動連同酒精一起壓入膀胱。
「你呀──最好別作什麽淘金夢,現在的朱雀可不是個好地方。」奧森決定直截了當的說明招募之意,「說點別的,快速打掃甲板,哎,怎麽辦到的?」
「這有何難?」雷烽輕快的吹起口哨,拖把立刻筆直站起,伴着《藍色多瑙河》悠揚的旋律姍姍起舞。
「喏,如此而已。」雷烽饒有興致地欣賞奧森因極度驚訝而大大張開的嘴巴,目光肆無忌憚的掃射着藏在舌後的兩顆齲齒、酒氣蒸騰的喉管。
「我是魔法師,打掃清潔未免大材小用。」他胡亂引用着格言,「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黑。」
百靈港口終于出現在海天交接之處,為了送雷烽,泥鳅丸特別多航行了一天。「嘿,別皺着張苦瓜臉,吝啬鬼,讓我幫你幹點什麽,算做免費旅行的報答。嗯……附近可有海盜?嗤,怎麽不來打劫呢?傻瓜!」
「去你的!誰敢打劫新·雅蘭斯的船?海盜?我們是海盜的祖宗!」
「海嘯如何?」
「海嘯?開什麽玩笑!這種天氣……啊──老天!那是……」順着雷烽的目光望去,奧森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風平浪靜的海面突然凹陷下去,仿佛海底突然洞穿,大量的海水被瞬間搬運到星球另一端。
沒有任何預兆,深沉的漩渦悶聲悶氣地出現了,形狀酷似一枚巨大的驚嘆號,海水吞吐翻騰,潔白的浪花攪拌着死亡的氣息,引力亦随之而來,固執的抓住方圓十幾海裏內的一切漂浮物,狼吞虎咽的嚼成碎片、咽下。
「泥鳅丸」恰好位于「驚嘆號」尾部,舵手們奮力矯正方向,船槳、風帆、吼叫、哭喊、咒罵全上陣,「泥鳅丸」依舊宿命般地滑向漩渦。
與喧嘩的獵物們相比,那詭異的漩渦格外寧靜。
沒有誇張的滔天浪,沒有暴躁的飓風,如果其他伴随喧嚣的海難代表了死亡,恬靜的漩渦則是衰老本身──結果也是死亡,卻沒有攜帶生靈跨越生死臨界的激動,慢慢的,安安靜靜的,不知不覺間被推到黃泉路口。
三艘更大的貨船已經被漩渦吞下,水手們明白,「泥鳅丸」同樣難逃滅頂之災。
「喔──魔漩渦……」甲板上只有雷烽還保持着冷靜,喃喃自語的同時,他把煙蒂塞進空煙盒,連同打火機一起丢向大海。
「風暴臨近,擡起頭,我看到,積壓天邊的雲層,泛紅、透明……」
「你想幹什麽?」奧森驚訝的發現他正試圖跳出船舷。
「想消滅漩渦,就要制造一個更大的!」雷烽平平展開手臂,仿佛正面對大海祈禱祝福,聲勢浩大的魔壓就在雙臂之間堆積開來,越積越厚。
「來吧,林間的恐懼,田野的寂寥,請充斥天上地下每處角落,陰森,可怕,陌生的光,以銅器的暗澤映亮雲霄、逝去,上承天帝的氣息,披火紅之鱗的巨大光魚,黑暗中攪動的碩大形體,這裏,雲霧彌漫的海域,游動于陰晦雲濤之中的,是名為破壞的偉力!以暗黑皇太子之名──禁咒·世界大蛇之咆哮!」
海水服從了年輕統治者的意志,緊貼着魔漩渦外圍,以相反的方向急速轉動,迅速構成一個恰好相反的漩渦,推斥力激起龍卷風,數十丈長的巨大水柱沖天而起,仿佛海面之下潛伏着十萬頭遠古巨鯨,正在将全世界的海水吸進肺泡,虔誠的奉獻給天空。
「泥鳅丸」被驟然産生的離心力遠遠抛開,僥幸逃脫大難。
「哈哈,海神保佑!小子,托你的福,貨和人都保住了。」上岸後,奧森笑咪咪的拍着雷烽的肩膀再三感謝,還送給他一張「黑海豚」令牌。從此以後,無論他想去哪裏旅行,都可以免費乘坐新·雅蘭斯的海船。
水手們也奉上萬分崇敬的目光,簡直把他當成了海神化身,争搶着請他去百靈最好的館子喝酒。
雷烽全部推辭了,目光始終注視着魔漩渦。這魔漩渦絕非普通的海嘯,能促使漩渦産生的巨大能量,皆來自于魔壓的流動。
而魔壓──魔力産生的材質──宛如空氣般充斥着世界每一處角落,既不能創生,也不能消失,魔法師所做的一切就是藉助神明或其他力量,盡可能多的聚集魔壓,通過咒文、符印等方式轉化為魔力。魔力發射完畢後再次散為魔壓,遁入空氣之中,如同水與冰的相互轉化。
一般魔法需要的魔壓不大,附近的空間就足以提供,可當法師發動的是禁咒時,本地的魔壓儲蓄就顯然不夠了。因此,任何禁咒的發動,都必須事先通過另外一個前奏法術開啓無數條傳輸隧道,以便将遠方的魔壓輸送過來。
而當這個禁咒的威力異常可怕時,遠處被大量抽走魔壓的地方往往産生奇異的自然現象──剛剛的魔漩渦就是其中之一。
根據魔力性質的檢驗,雷烽斷定,有人在使用黑暗系最高禁咒·惡魔吹着笛子來!
在這個世界上,會使用惡魔吹着笛子來的人,究竟還有誰呢?
匆匆套上隐身鬥篷,挂上無限背包,雷烽飛快的沖向大海,縱身跳入即将消失的魔漩渦內……
早朝後,傾城和同僚們寒暄了好一會,大抵是些修繕公館,新聘奴仆之類的話題。戰亂剛剛結束,僥幸活下來的大臣們大大破了財,當初逃難時顧不了許多,只能帶些金銀細軟,莊園地産卻都遭了兵火,奴仆家将也大多席卷財物逃了個精光。
仰止殿內(供大臣們上朝前後休息的外殿)哀聲嘆氣此起彼伏,大臣們個個愁容滿面。京都的官宅淪為廢墟,家眷只好暫時留在鄉下別墅,有心重修府邸,手頭卻又拮據。
剛剛朝上有人提議國庫撥款修繕,內務大臣貝隆二話不說,繃着臉捧上帝國財政收支表,筆筆血紅的數字吶喊着入不敷出,大神廟和動亂幾乎将國庫掏空。
傾城看在眼裏,心中暗笑,正所謂亂世出英雄,托宇明公的福,他确信,「飛黃騰達的日子終于到了!」
既然帝國財務司一毛不拔,滿座公卿只得放下面子去借錢,傾城早就通過「魔武科文」下屬情報部調查清楚,大臣們酬款的途徑不過兩條:同僚接濟,或向城中的富戶、商人、大奴隸主借貸。滿座文武大多面有菜色,大家彼此彼此。
這第一條不足以解燃眉之急。
第二條例倒還可行。與做官的不同,孔雀帝國的巨商們對買屋置地不感興趣,手裏随時攥着大把金幣以便鑽空子投機。自古民不與官鬥,投機商又個個修煉得狡猾賽狐貍,自然不肯放過結交權貴的良機,借點錢不成問題。
而傾城絕不能容忍投機商的介入。早在三天之前,他就透過稷下學宮龐大的民間關系網放出一個假消息。
機密文件,洩漏者誅九族!
因帝國財務嚴重赤字,不得不藉助民間資助,征用一部分富戶的財産充入國庫,以便盡快治愈動亂創傷,恢複帝國經濟,确保國泰民安。為此,帝國財務司近期将對全城公民財産進行秘密調查及評估,以便酌情征用。
十二個時辰後,京都上下大小富戶全部得知了這道「機密文件」,人人吓得面如土色風聲鶴唳,紛紛謊稱躲避瘟疫舉家逃亡,一夜之間十室九空,帝都城內只剩下了窮光蛋!
與此同時,傾城則大張旗鼓地蓋起了「葉公館」,奠基那天爆竹劈哩啪啦震天響,大擺流水宴席款待全城公卿百姓,笙歌舞樂通宵達旦出足了風頭。
至此,傾城終于達到了目的,即便傻瓜也知道:「天香君傾城殿下,乃方圓八百裏天字第一號暴發戶!」
傾城比如一塊肥肉,滿朝文武都好似那饑腸辘辘的餓狗,有心分一杯羹,可畢竟傾城是個晚輩,實在放不下架子開口借錢。
連日來傾城成了帝都社交場上的焦點,不下三十位位高權重的前輩拉着他的手大吐苦水,就是不肯提個錢字。
若是傾城主動提出周濟,諸君子則當堂變色,換上副「貧賤不能移」的神氣,轉身拂袖而去。
傾城大惑不解,卻見一旁的艾爾将軍正交抱雙臂靠着朱紅柱子沖自己微笑,心中一動,忙手捧香茗上前請教。
「這幫家夥狡猾的很,缺錢不假,卻絕不肯輕易受你恩惠。」
一口喝幹茶水,他低聲接道:「不是高風亮節,他們想要的,是你主動把錢送上門去,而且絕口不提一個借字。」
「白送!?」倘若如此,誰還領他的情?
「告訴你吧。」艾爾語重心長的說:「你當別人都是笨蛋?十年宦游奸似鬼,看不出你想收買人心的才是傻瓜。」
傾城低頭沉吟,「為何如此呢?」他實在想不通。「收買人心不假,可是,滿朝文武誰又不想建立人脈?」
「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艾爾将軍輕輕彈着細瓷茶杯邊緣,一字一句的說道:「你的立場!」
「立場……」傾城豁然開朗,「您是說飛鴻郡王!」
艾爾贊許的點了頭。
的确,身為宇明公指定的繼承人,傾城已經成為了社稷和學宮派無庸置疑的領袖,但與春江飛鴻相比,他所掌握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
一方是權傾朝野只手遮天的兵馬大元帥、帝國首席宰相,另一方則是有名無實的年輕貴胄,滿朝文武自然清楚該靠哪邊站。俗話說拿人家的手短,借了他葉傾城的錢,今後在飛鴻郡王面前可就無以自處了,倘若有個閃失,因之受誅連丢了烏紗帽也大有可能。
「難道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傾城大為懊喪,春江飛鴻控制下的朝廷,容不得他建立勢力啊。
「君上,你錯了。」艾爾将軍看穿了他的心思,伸出右手,用拇指與食指圈出一個小小的空心圓:「腦子夠聰明,目光卻也不能只有這麽一點。」
「請将軍賜教。」傾城忙誠心誠意地請教。艾爾将軍才是你出仕的第一助力──柯宇明的遺言自然不是無的放矢,他對這位大智若愚的常勝将軍可算是欽佩的五體投地了。
艾爾微微一笑,卻又不肯就說。
「出去走走吧,殿裏太悶。」不待傾城答複,他率先跨出殿門。
傾城忙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穿過五梅坊直上禦道,艾爾棄了馬車不乘,扶着漢白玉獅子頭,憑欄遙望護城河。
傾城不解其中機鋒,只好畢恭畢敬的陪在他身旁,艾爾卻又做了手勢,把他趕到距自己三丈遠處才罷休。
此時其他大臣也都陸續出殿,乘坐候在禦道旁的馬車回家用膳。路經傾城時,大多就在車上拱手問好,至多停下來寒暄幾句,随即絕塵而去。
而路經艾爾的時候,不論公侯将相,一律停車下馬,畢恭畢敬的上前請安,直到艾爾多番催促,才肯上車道別。最後一輛馬車離去後,艾爾轉身看了傾城一眼,微笑不語。
「在下受教了!」傾城一鞠到地,搶到艾爾身前,懇切的說道:「傾城險些辜負了宇明公叮囑,有眼不識泰山,尚請将軍贖罪。」
說着又上前一步,貼在他耳旁低語道:「傾城今晚将備下請罪宴,請将軍務必賞光,到時還有要事請教。此外,将軍的府邸也委實該徹底修繕了,就讓在下盡點心意可好?」
艾爾将軍聞言大笑,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有烤紅薯招待,晚宴當然不能錯過,至于宅子嘛……哈哈,就拜托君上了。」
與艾爾将軍道別後,傾城思索剛才的對話,一面朝馬車泊位走去。小迦遠遠的見他過來,忙乖巧的跳下來打開車門,牽着傾城的手,欣喜的鑽進溫暖舒适的香車。
馬夫揚起長鞭,在早春和煦的陽光中抖出幹脆俐落的啪啪聲,兩匹駿馬踏着整齊的碎步,車子不疾不徐的游弋在寬敞平整的禦道上,除了馬車剛啓動時那聲震動,空蕩蕩的宮門外只聞細膩綿長的車輪滾動聲,馬兒偶爾咻咻的吐口氣,聽來倒也俏皮。
兩人就偎依在溫柔的寧靜中,各自感受着對方的存在。
小迦這次回到帝都後,一門心思的作了傾城的小跟班,時時刻刻形影不離。不但同進同退同乘車同吃飯,就連睡覺也在一張床。
為此傾城還苦惱了很久,跟她說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道理吧,小丫頭根本不懂,若是繃起臉子命令她去睡小床,人偶姑娘倒也聽話,也不争辯,乖乖的抱着錦衾繡枕走人。
可每每下半夜趁着傾城好夢正酣,小丫頭又只穿着單薄的睡衣悄悄潛伏回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掀開被子倒頭就睡。而當傾城午夜驚醒時,就會發現渾身上下刺骨的冷,脖子酸痛如針紮,仔細一看,小迦早已将被子全部卷走,好似結繭的蠶,一手抱着枕頭,一手攬着傾城的頸子睡的正香呢。
傾城哭笑不得,只好再把她抱回去,可剛入睡她準又溜回來。若是傾城發火或警告,小迦就委屈的推說自己慣于夢游,醒後一概不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傾城只好認命,幹脆遂了她的意,每晚相擁而眠。
說來也怪,自那以後傾城睡得特別香甜,以前總有午夜噩夢,大叫着水月的名字驚醒的怪癖,自從抱着小迦入睡後,不知何故,再也沒作過任何噩夢,甚至連水月的倩影也極少出現在夢中了。
傾城認為這不是個好征兆。
他不允許任何人取代水月在自己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而事實上卻是,無論他怎樣努力的思念水月,她的影子卻無可挽回的漸漸模糊,而小迦單純可愛的笑臉則自心靈之湖的水底浮現出來,漸漸清晰,直至與水月的印象重合為一。
傾城知道自己沒有忘記水月,這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移情別戀──倘若如此倒還簡單,問題在于:盡管相貌、性格差之甚遠,而在他作為對于情人獨有的、細微的感受上,小迦竟然與水月完全一致,沒有任何差別!
偎依時溫柔的觸覺,打噴嚏時嬌憨的模樣,發脾氣時嘟起的小嘴,甚至連打哈欠時眼睛眯緊的程度也完全一致,這些,恰恰是傾城無數次細心觀察的結果。
無論他怎麽排斥,對于小迦的感情卻每日俱增。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他對自己的定力一度充滿自信,以前對柯藍、陰陽明鏡、風姿·蕭紅淚等等擁有神奇魅力的美貌女子都能完全免疫,現在倒好,竟對個傻裏傻氣的小姑娘動了心。
每次小迦與他擁抱而眠,對方都能很快的入睡,可自己卻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看着她天真的睡姿,唇角滿足的微笑,傾城就會情不自禁的沖動,男性特征也理直氣壯的挺身而出。
「真是活見鬼!」嘆了口氣,傾城蜷縮成一團,免得被小迦發現自己生理異狀惹來尴尬,睡得好生辛苦。
出于防微杜漸的打算,傾城開始刻意與小迦保持距離,雖然依舊形影不離,态度卻格外冷淡,如非必要,絕不主動交談。
「君上,如果喜歡小迦小姐,就趕快确立關系吧。」
「要是無此打算……嘻嘻,小弟可就不客氣啦。」
和「魔武科文」的頭頭們聚會喝酒時,手底下的小子們時常說些瘋話,惹得他滿心不高興。
只有柯藍明白他的心思,背着傾城下了一道禁令──嚴禁在他面前提及小迦。
柯藍畢竟是當初F&S的精英,「魔龍大戰」中的遭遇使柯藍認清了自己不再是個孩子,而喪父之痛的打擊則使得她成熟了。
動亂結束後,傾城本以為柯藍仍沉浸在宇明公過世的悲痛中之時,她卻主動來找傾城,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恢複在「魔武科文」的工作。
「什麽也不做太寂寞了。」她如是說,神色平靜如常。
而當傾城把宇明公的遺書拿出時,柯藍斷然拒絕觀看,「父親一向算無遺策,後事既然托付給你,自然有他的用意,凡事葉子老大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必遷就小妹。」
略一沉吟後傾城又說:「小藍,宇明公還留給你一筆財産,托我轉交給你,就在……」
他知道金錢不能彌補親情的缺憾,可是,他能代替柯宇明做的,也只能是把那筆寶藏還給女兒。
「葉子老大又說謊,這下被我逮住了!」柯藍故做輕松的笑道:「傻瓜…老爹留錢給我有什麽用?」
說着喟然一嘆,意味深長的說道:「葉子老大……你、我,小雷、阿介,還有無瑕和小月,兄妹幾個可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哪……」
長長嘆了口氣,她閉上眼睛似乎正緬懷着當初企鵝城中的好時光,「相處久了,彼此的性格啦喜好啦、說話方式什麽的都了然于心,什麽時候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你說對不?阿爹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兒子,我也很歡喜有你這位好大哥……呵呵,雖然太漂亮了點兒。阿爹的事業就交給你了,小妹我呢……才疏學淺,就幫你跑跑龍套,打打雜……不管怎樣……」
雙手交叉向前平伸,接着又緩緩舒張開,柯藍作了個「打起精神來」的手勢,用力點了一下頭,仿佛想把自己的決心傳給傾城:「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得高高興興的,活下去。」
「大家都是。」
「大家……」這平平淡淡的詞突然撩動了柯藍的心緒,本想裝做不在乎,淚水卻洶湧而來。「那麽……先走了!」
猛地推開門,柯藍急匆匆的走了,似乎在逃避什麽。等傾城跟到庭院中時,她正背對自己蹲在老槐樹下,雙手掩臉,肩膀微微顫抖。
「小藍,怎麽哭了?」
赧然站起身來,柯藍不好意思的笑笑,「懷念F&S,那時候可真幸福啊……什麽煩惱也沒有,一個個天真的不得了。」
傾城沉默不語,交抱雙臂倚着槐樹,正午的陽光被繁密的枝葉切割成細碎淩亂的幾何圖案,層層疊疊的點綴着樹蔭。
定定看着柯藍的眼睛,傾城知道她懷念的不只是過去的生活。
略感驚訝的瞟了傾城一眼,柯藍尴尬的低下頭,嚅嚅的道:「喪期未滿,現在想這些……實在對不起家父……可是……」
她突然又哽咽起來,爆發似的大聲道:「可是……我還是天天想他,想的不能再想……比想阿爹的時候還多得多……這實在太不應該了。」
「小藍,別難過……」傾城當然知道她想念的是誰。
「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除了空洞的安慰,別無他法。
「可昆侖那麽遠……海上風大浪大,他萬一……」
「請相信我!」傾城伸開雙臂,海藍的瞳仁恍若先知掌中預測未來的寶石,「以神的名義。」
緊擁着柯藍,傾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彼此間兄妹般骨肉相連的情誼,「宇明公,我不會辜負你的托付,小藍會有好歸宿,一定。」他默默起誓。
與此同時,傾城和柯藍也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遠方的感應,那是一種強大而又狂暴的力量,光明正大的邪惡,理直氣壯的黑暗,天才的暗黑魔導師即将莅臨。
就在不久的将來,天各一方的命運之子們,都将重新彙聚在這劫後重生的孔雀王城,三塔之都。
馬車剛剛抵達葉公館,沒等傾城下車,兩名學子打扮的年輕人就急匆匆的迎上來,滿口嚷嚷着:「出事了!」
傾城聞言一驚,忙盤問究竟。
就在淩晨時分,一夥來歷不明的妖怪闖進學宮,為首那怪物身高如鐵塔,生得獠牙厲面如銅盆,頭上還盤旋着大紅彤彤一只大火輪,活脫脫就是一條逃出地獄的厲鬼!
這群妖魔人手一捆幹柴,進宮後直奔真理塔,竟在光天化日下放起火來,好不吓人。
「妖魔……」傾城心中一沉,忙吩咐車夫改道稷下,轉身鑽進馬車內。
兩名學子似乎還有話說,卻見小迦纖手一揮,唰的拉上車簾。車夫長鞭一揚,駿馬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