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艾爾将軍回京,史克爾敗逃,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一天內發生并完結,轟轟烈烈的帝都兵變就這樣淹沒在歷史的漩渦中。
黃昏時分,氣急敗壞的春江飛鴻姍姍來遲,雖然結果并非十全十美,但畢竟除掉了柯宇明這個心腹大患,對他而言,就等同于一手掌握了孔雀江山。
護送攝政王和兩位殿下回宮後,扮作「假面天使」的傾城恢複了本來面目,本來想回翰林別院的寓所,登上馬車卻突然想起了蕭紅淚的囑托──他還沒有找回劉聖陽呢!
亂軍全軍覆沒,殘餘部隊有的已随史克爾離京逃亡,兵荒馬亂,也不知道他是否活着。這麽一想,傾城越發焦急,路上人多不便飛行,只好趕去近衛營,打聽到亂軍殘黨向西方逃去後,借了匹馬匆匆追去。
正如傾城所料,春江飛鴻本想借口參與叛亂查封學宮,萬萬沒想到傾城早有準備,不但挾陛下以自重,還特別清理出稷下廣場,主動請艾爾獨立軍團進駐,作為臨時營地,迫使他放棄了原計畫。
春江飛鴻左思右想,一條毒計浮上心頭。當下叫來心腹愛将孔雀第一軍0五軍團長兼近衛統領武思勉,吩咐他率領近衛軍火速前往翰林別院,搜查「暴亂分子」。
翰林別院自變亂一起後就和學宮統一了立場,始終保持中立,春江飛鴻心裏也明白得很,亂黨不過是個借口,倘若那班翰林卿膽敢抵抗,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抓人,反之也可随便造個借口逮捕幾個學宮派骨幹分子,反正柯宇明已死,帝都沒人膽敢忤逆他飛鴻郡王。
近衛少将武思勉祖籍白虎,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只不過此人深藏不露城府極深,實際武功絕不在史克爾之下。
帝都兵變時他恰好随春江飛鴻出行,近衛軍交給個飯桶副手指揮,倘若當日武思勉留在京城,史克爾休想輕易占領皇宮。
武思勉得令退下後,春江飛鴻又傳來了0四軍團長兇·格蘭特少将,不懷好意的打量了他好一陣後,才陰陽怪氣的說道:「樞機卿大人英年早逝,身為他親傳弟子,少将一定很傷心吧。」
看出他心懷鬼胎,格蘭特暗暗叫苦,略一猶豫後答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末将自然悲不自勝,然軍人當以國家社稷為重,倒也不敢因私事過于傷心。」
「哦──這麽說來,本帥是在幹涉你的私事?」臉色一寒,春江飛鴻厲聲喝問道:「亂黨頭子史克爾、劉聖陽與你嫡出同門,照你的說法,這次的叛亂,也該是你格蘭特的私事啰?」
「屬下不敢!」格蘭特知道他故意找碴,氣得臉色鐵青,卻不敢出言頂撞。
「好了!」春江飛鴻傲慢的阻止了他的解釋,「既然不是私事,本帥這就命你捉拿史克爾劉聖陽兩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有閃失,軍法處治!」說罷拂袖而去。
史克爾逃亡後,格蘭特就成了學宮派在第一軍的代表人物,如今宇明公仙逝,學宮派失勢,春江飛鴻這就迫不及待的拿他開刀了。
望着春江飛鴻不屑一顧的神氣,格蘭特氣得牙根發癢,恨不得追上去一劍宰了他。恨歸恨,反複思量後還是強忍一腔怒火,回營點一千精兵出了城。半路上遇見久違的傾城,于是結伴而行,各懷心事一路西行。沿路不時搜出叛軍的逃兵,嚴加拷問後得知,史克爾目前只還剩不到百人的親衛隊,不知他如何打算的,竟然逃往鳳凰城方向!此外還有一個讓傾城舒了口氣的好消息──劉聖陽還活着,就在史克爾的衛隊中。
漸變濃稠的夜幕覆蓋了殘雪黃沙,深冬,黃昏寒風中,一小隊疲憊不堪的騎兵有氣無力的蠕動在出京的官道上。帶血的铠甲連綴成行,映着月色遠遠看去,宛如一條遍體鱗傷的巨蛇。
明知道徒勞無功,劉聖陽還是下意識的裹緊領口,摘下堅冷的騎士手套,哈了口氣,用力搓擦雙手。
體內所剩無幾的熱量化成蒸氣沿着喉管流出口腔,沒能溫暖毫無知覺的雙手,還帶回了凍僵五髒的寒意。
向前望去,漫漫長路探進在夜色深處,回頭眺望,帝都烽火臺的狼煙筆直射向蒼穹,時刻提醒京畿附近的領主協助圍剿。
逃兵、死傷,隊伍越走越少,前途黯淡無光,一切都預示着無可挽回的絕望。嘆了口氣,劉聖陽撥馬追上史克爾,「大師兄,追兵已近,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去哪兒?」史克爾苦澀的一笑,「哪裏都無所謂了……天下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身為帝國名将,史克爾從兵變一開始就預料到了如今的下場。
盡管如此,他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同樣是活着,同樣是一生,他寧願只當一天我行我素的獅子,也不願做一輩子窩囊的羔羊。
「事已至此,了無遺憾,接下來,從容就死倒也暢快。」了無遺憾談何容易?
喟然長嘆,眼前再次浮現出無瑕的倩影,牽腸挂肚的辛酸湧上心頭,決死的勇氣卻悄然隐退。「臨死之前,怎樣也要再看她一眼。」
拉住缰繩,史克爾揮手示意隊伍暫停前進。撥轉馬頭,目光自一張張年輕、單純的面孔掃過,負罪感如同驚蟄的蛇蟲,猛然覺醒,無情的咬噬着他滴血的心。
面對這些把命托付給自己的兄弟,他哽咽的說道:「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把你們帶上了這條不歸路。」淚水無聲無息滑落,順着冰冷的頭盔凍結成一條條悲怆的軌跡。
窮途末路下的史克爾終于明白,「一直以來,我都在問自己到底想幹什麽?可是……當我千辛萬苦找到答案後,卻忘了問問自己……問問自己到底能幹什麽!我不後悔自尋死路,可是……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們也作出同樣的選擇!走吧!都走吧!去!去找你們自己的路。」
「将軍,萬萬不可灰心啊──」
「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既然自願參加,就絕不後悔!」
百多騎兵有慷慨激昂者,有潸然淚下者,更多的,則在黯然神傷之餘品味着史克爾那席話。
寒風吹散了烏雲,新月再次露出冷笑,戰士們終于默默離去,孤寂蒼茫的官道上只剩下兩條人影。
「聖陽,你也走。」
「師兄……」
「回去!別忘了……這些年來,蕭師妹都在苦苦等着誰?你就那麽狠心讓她失望?」拉轉辔頭,史克爾揮手一鞭狠狠抽下,戰馬痛得驚嘯一聲,馱着劉聖陽落荒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史克爾長嘆一聲,撥轉馬頭,一人一馬迎着冷冽的月光,蹒跚的踏上通望鳳凰城的古道。
「嗒嗒嗒嗒……」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後傳來。
「你……蠢材!還回來幹什麽?!」看清是劉聖陽後,史克爾又是感動又是氣憤。
劉聖陽依舊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看不出半點心緒,沉吟片刻後他擡頭道:「大師兄,有件事要拜托您成全。」
「自家兄弟,但說無妨。」迷惑的望着他的眼睛,史克爾猜不出這位大智若愚的師弟到底有何打算。
「師兄也知道,我等乃帶罪之身,此番再回帝都恐怕也難逃一死。」低下頭去,劉聖陽小聲接道:「師兄……我不想讓紅淚守活寡。求求你……求求你成全我。」
怆然一笑,史克爾毅然拔出匕首。「都是師兄對不住你!……這顆将功補過的人頭,你就帶回去吧!」說罷反手抹向咽喉。
「住手!」劉聖陽及時丢出馬鞭,撞飛了那匕首。「師兄誤會了,小弟豈是賣友求榮之輩!」
「何必啰嗦!」史克爾厲聲反問:「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當然!」劉聖陽沉聲道:「聖陽鬥膽,請師兄脫下盔甲交給小弟,只要再找一具與師兄身材類似的屍體毀去容貌後穿上盔甲,之後一并交給陛下,謊稱師兄已經死在亂軍之中……」
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史克爾搖頭道:「春江飛鴻狡猾賽狐貍,你這手騙不了他。」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師兄,就信小弟一次吧!」劉聖陽苦苦相勸。史克爾無計可施,只好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情脫下铠甲交給他。
臨別前本想說些安慰話,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雖非同胞,情勝手足,而今生離死別,往日種種盡上心頭。
「師弟……好自為之……」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怕他發現自己失态,史克爾強顏一笑,随即轉身策馬狂奔,轉瞬便消失在夜色深處。
相對于史克爾的悲不自勝,無論索要盔甲還是手足別離,劉聖陽自始自終都保持着沉着冷靜,默默目送着史克爾漸漸遠去。
夜深了,黧黑的遠山恍若面目猙獰的巨人、怪獸,劉聖陽轉身遙望王城,身後的帝都平原仿佛也沉入死一般沉寂的靜穆中,只有官道沿線仍燃着蜿蜒而來的火蛇,一長一短,首尾相接。
追兵終于來了,照這個速度,人倦馬疲的史克爾不可能逃出追捕。
從容下馬,劉聖陽脫下青銅戰甲,任由冬夜寒氣破體而入。換上史克爾的白銀铠甲,劉聖陽取下一直貼身佩戴的紅淚項鏈,鮮紅亮麗的水晶在月光下蕩漾着溫柔的光暈,恰似蕭紅淚含羞的笑顏。
劉聖陽癡癡望着那亦真亦幻的一切,喉結劇烈的蠕動着,似乎想呼喚那魂牽夢萦的名字,最終卻變成了悲戚的哽咽,淚水潸然而下。
馬蹄聲近了,火把點燃了夜空,一絲不茍的包好項鏈,貼身放好,劉聖陽飛身上馬,猛地扣下騎士盔面罩,毅然決然的迎上前去!那一刻,他心中充滿悲壯的勇氣,無怨無悔的踏上了人生最後的戰場!
最先發現史克爾的是傾城。白銀铠甲下,叛軍最後的戰士高傲的伫立在凄風冷月下原野中,夷然無懼的面對千人大軍。
勒住缰繩,傾城迅速與格蘭特交換了眼色,少将大人顯然也沒想到史克爾竟然自尋死路。進退兩難之時,身後春江飛鴻的親兵隊也火上澆油似的加速追上來。
春江飛鴻當然不會相信格蘭特,為了防止他會和史克爾一同叛逃,特別親率了兩千騎兵跟在身後。此時見格蘭特的部隊突然停下來,忙快馬加鞭的趕上來。時間緊迫,格蘭特心急如焚,有心放史克爾一馬,對方卻不知死活的主動沖上來,劍寒光連閃,數顆人頭飛上半空。騎兵隊立刻騷動起來,不等格蘭特下令便将史克爾團團圍住,任憑他如何勇猛也難逃出生天。
「糊塗!」格蘭特又氣又急,正想沖上去解圍,卻被傾城一把拉住。
「先別沖動──」若有所思的望着身陷重圍的史克爾,他沉聲道:「你看,他的劍法不對頭。大師兄什麽時候改用流星劍了?」
果然,那人運劍如飛,點點銀芒投入夜色,無數朵血花随即綻放,每每對手還沒意識到中劍,就被死神鈎去了性命,無論身法、速度還是出劍頻率,絕對是如假包換的流星劍技。
格蘭特也糊塗了。即便史克爾會用流星劍,也沒道理在這生死攸關之時放棄更拿手的月光·斷。
「難道是……」格蘭特眼前浮現了劉聖陽身影。
「不管是誰……快去問個清楚。」傾城焦急的回頭張望,馬蹄聲越來越近,春江飛鴻的親衛隊馬上就要到來。「我去盡量拖延。」說罷撥馬離去。
靜默的注視着戰場中的史克爾,格蘭特越發确信自己的判斷。
「統統閃開!」陡的一聲斷喝,他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那遍身浴血的銀甲戰士身前,站定,淩厲的目光穿過狹小的面罩縫隙,試圖看破的盔甲下的真面目。
左手平舉騎士劍,史克爾沖他微微颔首,随即大步沖上,碧水長天·流星劍雨撒向情同手足的大兇劍客。
左手流星劍,稷下僅有劉聖陽一人!沒有任何懷疑了,劉聖陽所作的一切如同一組鏡頭片斷自他腦海中閃過,清晰得如同親眼所見。
「如果換作我……也會這麽做吧。會嗎?」迷茫與驚栗自心底泛起,真實的答案沖開自尊與虛僞的堤岸。
「我不願意!我不要為任何人犧牲!」焦躁、憤恨、羞愧的潮水兇猛的沖刷着腦海,死亡迎面而來,本能的,他揮劍反擊!
陽光·天下大吉!
新·雅蘭斯海灘敗給龍之介後苦心孤詣創出的大乘劍技帶來吉祥陽光,劍之精靈呼喚正大光明,紅豔豔的浩然劍氣吞沒了寒氣森森的漫天星鬥。
「我,絕不想為你而死啊!」狂亂的格蘭特,他要逃避自己的懦弱與自私,只有疾走如瘋狂的夢魇。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想,他毫無保留的把自己帶入劉聖陽,與之不同的是,他絕對不想死!那銀铠下的就是史克爾,就是利用道義和情誼剝奪自己生存權利的劊子手。
「大師兄,下地獄吧!」交錯而過的一刻,格蘭特左手撞向碧水劍,貝迦族高科技鍛造的合金手不但靈活自如,更是無堅不摧的致命武器。
劉聖陽沒有射出長天短劍,他當然不能殺死自己的好師弟。于是,只有眼睜睜的看着光劍「小吉」穿透铠甲,刺進自己的胸膛。
推來劉聖陽,格蘭特踉踉跄跄的退開,等他意識到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兄後,腳下一軟,無力的坐倒在冰冷的荒野中。
「好樣的……」用盡最後的力氣打開面罩,劉聖陽蒼白的臉上浮現寬慰的笑容,「老三,不用我教了……你做的很好……接下來的,也拜托了……」
「師兄……師兄!」用力搖晃着劉聖陽漸漸冷去的身體,格蘭特小孩子般哭喊着,「求求你…師兄,原諒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三兄弟中他最小,兒時最調皮的也是他,每次闖了禍都是這樣哀求脾氣最好的二師兄幫忙說好話,甚至替他受罰。可這一次,劉聖陽不能再幫他了。
「将軍,王爺傳您過去答話。」親兵上前提醒。
擦幹淚水,格蘭特匆匆整理衣裝翻身上馬,似乎想到了什麽,他又跳下馬來,陰沉着臉凝視着劉聖陽的屍體。
揮手招來幾名手持火把的近衛軍戰士,他指着屍體大聲問道:「賊枭斷·史克爾已經伏誅!你們都看到了?」
沉默。
「好,好,你們都不說話!」格蘭特怒極反笑,猙獰的走向離自己最近的親兵。「你說,是不是我親手了史克爾?」
「這個……」親兵方現出猶豫之色,格蘭特的光劍就毫不猶豫的割斷他的喉嚨。
「将軍神勇!」
「大帥搏殺賊枭,功比天高!」
「史克爾罪該萬死,将軍為民除害!」
歌功頌德聲此起彼伏,間中夾雜了格蘭特聲若厲鬼的狂笑。
等到傾城與春江飛鴻趕到現場時,只看到一堆沖天大火。
「賊枭斷·史克爾身負重傷,自知難逃一死,投火***!」格蘭特與一千近衛軍衆口一詞,春江飛鴻只好打消狐疑之心。
雖然除了史克爾這塊心病,卻不得不放過格蘭特,春江飛鴻不免悻悻。
「少将大義滅親,本王佩服之至。只是……不知學宮派的大人們作何感想?」沖着格蘭特陰森森的幹笑兩聲,春江飛鴻拂袖而去。
大元帥近衛軍與0四軍團先後撤離,傾城卻仍在冷眼旁觀那堆越燃越熾的火焰,格蘭特欲言又止,終于也懷着滿腹心事離去。緩緩走到火堆前,海藍的眸子默默注視着那抹跳動的紅雲,生命之藍将火焰中永生的壯美靈魂送往天空,送往聖潔的星之神殿。
突然,燃燒的手臂伸出火焰,探到傾城面前,攤開緊握的手掌,那猩紅的水晶石,仿佛天使的眼淚……
傾城走遠後,格蘭特悄悄回到荒野中。
火堆燃盡,小小的墳茔孤零零。曲膝跪下,格蘭特試圖釋放早已不堪重負的悲情,可淚水卻不肯遷就,嘔吐卻不速而至!趴在劉聖陽的墳前,他吐的肝膽欲裂,吐的撕心裂腹,可自始至終,淚也沒擠出半滴。
當傾城把紅淚項鏈、碧水長天劍交給蕭紅淚時,大學官正在忙着統計、記錄動亂中死傷的學子。
面無表情的瞥了一眼劉聖陽的遺物,她旋即回到工作中,仿佛那只是些不相幹的雜物。直到一切都忙完後才擡起頭,微笑着對傾城說:「請先出去一下可好?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晶瑩的露挂在葉梢,輾轉傳遞着七色晨曦,宮道兩側積雪消融,調皮的嫩草探出絨絨淡綠,細聲細氣的喚醒新一年。
「已經是春天了……」走下希望塔的傾城想。
帝國早春旭日中,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切都欣欣向榮。
除了希望塔上壓抑的哭聲。
杏花香雨拂去帝都寒意之時,大公無私的春天也如期莅臨鳳凰城。
瑟瑟寒江冰雪消融,草長莺飛白沙堤,春光融融旭日暖,流觞溪中白帆輕,碧水青天一色,水天之間,紅妝少女笑語晏晏。
正是踏青好時光,迦樓羅王府的女主人們自然也不甘寂寞,早早起床對鏡梳妝,青羅小轎爬過芳草萋萋的小山坡,心滿意足的停在春光明媚的白沙堤旁。仆人婢女鋪好紅氈備好輕舟,專等女主人出轎散心。就在這時,大煞風景的家夥送上門來。
歷盡千辛萬苦,史克爾終于來到鳳凰城。
幾天來不分晝夜兼程趕路,風雨饑寒全然置之度外,心中的一切空間都被無瑕的倩影填滿。本打算寧死也要見她最後一面,可當真到了王府卻又沒來由的情怯心虛。
好不容易壯起膽子上前詢問,仆人見他衣着褴褛面容憔悴心中先憎惡三分,沒好氣地丢了一句「白沙堤」,随即關上大門。
史克爾心中氣惱,可仔細一想如今處境,哪還有半分脾氣?長長嘆了口氣,一路尋到白沙堤,遠遠看到紅男綠女攜手踏青,不由得想起去年今日,與無瑕攜手漫步開屏園的情景,只嘆如今物是人非,自己固然是亡命之身,人間冷暖,世态炎涼,她一介公主寄人籬下想必也飽受欺淩。
想到這些,他心中又燃起希望:「倘若無瑕回心意轉,自己便是拚了命也要救她逃出苦海……」這麽想着,他竟渾渾噩噩的沖進迦樓羅王府畫下的禁地,推開衛士,徑自走到轎子前。刻骨銘心的相思帶來了第六感,他知道,春江無瑕就在轎子裏。
「哪來的流浪漢!還不快滾開──」是無瑕,她沒有認出長滿落腮胡子,滿臉泥垢的史克爾。
雖然無瑕的冷漠讓他大為失望,史克爾更為自己預感實現而慶幸,馬上就要重逢心上人,他激動得無以複加,瘋了一般沖到轎前,三拳兩腳打飛侍衛,一把扯開流蘇轎簾。
「無瑕……啊!你們……?!」史克爾驚呆了。
轎子中竟然還有一個人。無瑕坐在那人懷中,羅衫半解,一只手順着她天鵝般白嫩修長的頸子探進粉紅的胸衣,無瑕櫻唇半張,随着那手或輕揉或殘暴的蠕動發出融合了痛苦、羞澀甚至興奮、愉悅的呻吟,長長的睫毛半掩着濕潤、迷離的美眸,潔白的面頰也仿佛塗了一層紅潤的光澤。
而手的主人,春江水月,飽含殺氣的目光逼視着這不速之客,「混賬……給我死!」另一只手陡的擡起。
「大乘劍神境·先天潛力劍!」沒有殺氣凜然的劍光,沒有撕肌裂膚的劍氣,沒有摧毀意志的劍魂,無聲無息中春江水月将全部潛能自手劍中發射出,那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劍技,也不再是單純的武力。
揭示天地萬物之規律的法則以武力的形式展現,通往無上境界的大乘智能以劍之名義降臨!
大乘劍神修劍智,遍知一切法,無上正等正覺!
所謂真理,不過是規畫世界觀之法則。大乘劍神境,就是用大圓滿的智能與武力展現世間法則,以人類之身施展神與造化之偉力!
大乘劍神·先天潛力劍。人類永遠也無法平等,即便天下大公,先天潛力也絕不會相同,弱勢群體存在的意義就是被強者消滅,只有百分之百發揮出潛在能力的生物,才能掌握不朽的力量。
「大乘劍神境?」來不及細想,史克爾已經置身于最可怕的力場中,他面對的是引發了精神與肉體全部潛力的朱雀劍聖!
無論前進還是後退,一切路線都被劍神潛力控制、封鎖,甚至空間與時間,也不由自主的附加了隸屬春江水月的殺意,無力反擊,無處可逃,他只有豁出性命全力防守。
「大乘劍魂·月下紅塵空守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夜,夜夜陰、晴、圓、缺,月月朔、望、晦,世事無常當如此!
自帝都動亂以來,史克爾經歷了無數劫難,悲歡離合的際遇豐富了人生閱歷,也積澱了大乘劍魂。這不久前新創的劍技,正是他一路逃亡而來的心境寫照,三十道月光·斷幻化的光刃各不相同,或新月如鈎,或滿月如潭,上弦生,下弦死,看破紅塵生死無常後,唯有凄冰冷雪相厮守。
「月下紅塵空守雪」,遠遠超出的三十倍月光·斷的巨大能量彙集成瑞氣沖天的光柱,艱難的抵抗「先天潛力劍」。
位于劍魂境極限的「月下紅塵空守雪」竟然勉強抵擋住了神一般的「先天潛力劍」,潛力能轉化的殺傷力使他如同赤身裸體置身于刀山火海中,短短的放射時間內就被切割的體無完膚,五髒六腑也幾乎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鋼鐵澆築的意志也承受不住這勝似活殺地獄的折磨,然而,就在他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春江水月的劍神潛力也剛好放射完畢。
史克爾應該自豪,他是世間第一個親眼目睹劍神境的人類,同時他也無比的幸運,因為,他面對的并非真正的春江水月。
最後一刻,缺乏實戰經驗的她沒有把握住機會,導致了先天潛力劍的不完整,這就是史克爾僥幸撿回一條命的原因所在。
真正的春江水月不可能犯這種錯誤,即便繼承了她的力量,水月·C也永遠無法擺脫自己身為克隆人的宿命。
千言萬語全成了自作多情,一片癡心誰人能懂?
花自飄零水自流,飄花縱解語,怎識流水情?
況且如今花非花,難怪春風不領故人情!
放歌天涯身寂寥,權伴濁酒孤舟,湖海散人行!
問世間,孰識得孤苦三昧?
罷了罷了,人生如是也,敢笑秋風夜雨不消沉!
明月千裏又如何,彩雲不歸,何必婵娟!
史克爾擡頭仰望,白虎的天空同樣陰雲密布,往日種種早已随風而逝,如今回想,恍若身處夢中。
先天潛力劍摧毀了他的肉體,也徹底打散了他最後的夢想,雖然很痛苦,這一次,他終于對無瑕絕望了。而無瑕,也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自從初見水月以來,她就對同是女人的表姐産生近乎變态的傾慕。她清楚,自己不是崇拜水月這個人,她從來就只崇拜強大力量,男女都無所謂,她根本沒有考慮過愛情,只要誰能給她最大的力量支持,她就為誰效忠。
「倘若能夠活下去,我一定全心全意愛你。」送別龍之介那天,她說了這句讓自己柔腸寸斷的真心話。
她畢竟已經二十歲了,時間的腳步誰也攔不住。腦風化宛如一只潛伏在她體內,不斷吞噬血肉的魔獸,随時都可能結束這條多災多難的生命。在這最後的時間裏,無瑕要求自己獲得最大的勝利。她自己沒有力量,龍之介與史克爾也不能提供更多,只有春江水月。
她當然不敢對真正的水月亂來,何況還有個傾城作梗。現在就不同了,水月身在帝都,她完全可以用神經傳感天線指揮水月·C,讓她成為自己最親密的情人。
史克爾不知道其中原委,但他還是成功的忘記了無瑕,一路渾渾噩噩來到白虎,直到走進韋爾斯堡才感覺到自己還活着,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必須填飽肚子。
舊傷未愈,容貌也被先天潛力劍割得疤痕累累,現在的他不再是帝國将軍,只是一個沿街乞讨的醜漢子。
「大哥哥,算一卦吧,可靈呢!」同樣衣着褴褛的小姑娘攔住他,清秀的圓臉蛋兒滿是泥垢,水靈靈的大眼睛倒還精神,紅襖白鞋麻花辮兒,裸露在袖口外的兩截小臂粉嫩豐腴,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掐出甜美的汁水。
三餐不繼,那還有錢算卦。史克爾轉身走開,小姑娘卻粘在他身後啰嗦個不停。「大哥哥,算一卦嘛!只要三個銅板,多便宜呀!求您了……人家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
「一整天沒吃飯……」史克爾不由興起憐憫之心,停下腳步望着她,小姑娘生得白白嫩嫩禁不起餓,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為什麽不去找別人?我也沒飯吃。街上有的是騎馬乘轎的富人,為何偏偏找上我這個又醜又窮的流浪漢?」
「那個……」小姑娘紅着臉說,「我媽媽說,衣裳光鮮、相貌堂堂的老爺們都是壞心腸。這麽一來呢……我就想,衣不遮體的醜八怪一定就是好心人咯!」說着,她不好意思的觑了史克爾一眼。「其實……你也不很醜的。」旋即又低下頭,臉紅得賽蘋果。
「這樣啊……」苦澀的一笑,史克爾喃喃道:「醜不醜都無所謂了,什麽也做不成,活着也是行屍走肉。」
「嗯……那個……大哥哥,想賺錢其實也很簡單呀──」小姑娘沉吟片刻,終于鼓足勇氣擡起頭來。「韋爾斯堡的菲恩侯爵剛剛過世,他兒子小菲恩為父親修建的寝陵卻還沒完工,正招募勞工呢!全城都貼了榜,每天二十銅幣。」
史克爾想也不想,徑自去候爵府報了名,将預領的工錢全部塞給小姑娘。「大哥哥,你真好……」小姑娘感動得淚流滿面,接了錢後仍拉着史克爾的袖子不肯離去。
「還有事?」
「嗯……那個……人家都說,無功不受祿。」小姑娘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本正經的說,「大哥哥,我給你算一卦吧。」
史克爾頹然搖頭,「我連自己為什麽活着都不清楚,預測命運又有何用。」
「可是……我……」小姑娘依然固執的拉着他,急得哭起來,無論他怎麽勸也沒用。
實在沒法子,史克爾只好說道:「這樣好了。命運什麽的,我不感興趣,如果可以,你就幫我起個名字吧。」
「名字?!」小姑娘顧不得哭了,偏着頭,驚訝的望着他。「你沒有名字?」
「原來的我已經死了。」
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她咬着小指想了好一會兒,突然興奮的跳起來大聲道:「想到了!我想到了,緊那羅!大哥哥,以後你就叫緊那羅好了!」
緊那羅乃上古天神,頭上生角相貌醜陋,又名人非人,自古以來就是韋爾斯人崇拜的神明,傳說中,他就是修建了韋爾斯城堡的古代國王。從此以後,史克爾就改名為緊那羅。
「緊那羅大哥……快上路啦。」身後有人催促道。
「是的,該上路了。」史克爾自回憶中醒來。改名緊那羅之後,他的生命再次走向波瀾壯闊。
自那天之後,緊那羅天天住在勞工營地,從将軍到奴隸,其中感慨,一言難盡。小姑娘沒有就此消失,每天早中晚都會準時來到工地,給他送飯送水。
「嘿,緊那羅!你老婆真漂亮!像只又香又甜的紅蘋果。」工友們羨慕的說。洗幹淨臉的小姑娘的确很漂亮,而且也不小,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可她畢竟不是緊那羅的老婆,他從來也沒這麽想過,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問過。只要知道是朋友就夠了,遍體鱗傷的他再也不敢流露感情,需要的只是獨自一人,靜靜舔舐傷口。
緊那羅還是交了很多朋友,甚至成了勞工們的首領。連他自己都不得不相信,新名字使他從裏到外煥然一新。他變得熱情、大方,講義氣,學會了說髒話,習慣了和骨瘦如柴的兄弟扳手勁,并偶爾假裝認輸,和最卑賤的奴隸稱兄道弟,一起喝酒,打牌,看着月亮流淚,數永遠數不完的星星。
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原來那個「解放奴隸」的偉大願望是多麽幼稚、單純。試圖拯救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群體,還有什麽比這種自以為是的救世主更可笑?
「想做什麽?能做什麽?」這兩個他畢生孜孜求解的問題漸漸明朗,緊那羅知道,「現在身為奴隸的自己,比當初的史克爾更幸福。」他在用自己的手養活自己,平日觸摸的只是厚實的土地,沒有半分血腥氣。
然而,命運之神也沒打算讓他就此終老,寝陵完工那天,油頭粉面的小菲恩帶侍衛來工地視察,直到這時,勞工們才知道等待自己的不是解放,而是死亡。
「全部給我活埋!」小菲恩一開始就打算要他們成為死鬼老爹的殉葬品。
「畜生!」抛棄月光之名的緊那羅再次出刀,等他率領勞工趕走衛隊,沖進侯爵府中後,才驚訝的發現,紅蘋果姑娘已經砍下了小菲恩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