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于媛一開始還不知道為什麽葉楠一定要帶她來這裏,但是葉楠對此十分堅持,就差沒跟她說“你就算不來我也會把你綁來”了。沒辦法,于媛只好跟在葉楠的身後走進了這家醫院。孟姣姣還在外面找地方停車呢,也就不跟着她們了,兩人剛進醫院,就聽見一樓的維修處傳來了無比焦急的聲音:
“明明上午還好好的,怎麽現在就不好用了?!”
“快點檢修,還有人等着拿……拿那什麽的檢測報告呢。”
“不是我們不想修,是真的沒法修,你看,用它做別的檢查的時候一點問題也沒有,怎麽偏偏……偏偏在這上面不好使了呢?”
“你不覺得這有點邪門兒?”
于媛心生好奇之下,便偷偷往半開半閉的門裏看了下,哪怕隔了這麽遠、還只能看見電腦屏幕上的一個影像,她也能認出來出問題的是什麽器了:
那是專門用來做b超的器。
她的父母為了要個男孩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從科學一點的調整自身酸堿平衡,到迷信的跳大神、挂護身符、喝香灰水,各種方法沒試過一千個也試過百八十個了。每次一懷上,到能夠檢測胎兒性別的月份,他們就會來醫院,偷偷做b超檢測胎兒性別,如果是男的才留下,是女的直接就在醫院裏引流了,猶豫都不帶猶豫的。
每次他們去醫院的時候,都會帶上于媛,無時無刻地不在給她灌輸“你是姐姐以後要讓着弟弟要保護弟弟”這樣的思想。于媛一開始還真的期待過這個小弟弟的,但是在她的個小妹妹都被強行打掉了之後,她便再也沒什麽指望了。
——今次再一見到這器,于媛下意識地便打了個冷戰。随即結合剛剛那些人語焉不詳的話語,還有她身邊站着的人,于媛心裏便立刻就有了個猜想:
這姑娘是不是把那天的小水鬼一起帶進來,開始清算總賬了?!
下一秒葉楠的動作便證實了她的猜想。
她帶着于媛走了好幾層,找了個攝像頭拍不到、更無人路過的陰暗角落,把那本破爛得不成樣子的書翻開,伸進去掏了掏,成功地從裏面撈出了那個小姑娘。
不過這個小姑娘已經被打扮得……怎麽說呢,太喜慶了,喜慶得于媛都害怕不起來了:
她的頭發被梳成了沖天炮,還紮了根紅繩兒,穿着大紅底的大花裙子,臉上的腮紅擦得活像兩半猴兒屁股似的,眉心點了個大紅點,跟八/九十年代的那些藝彙演上的小孩兒們沒啥兩樣,有點蠢,有點呆,還醜萌醜萌的。
更要命的是沒人覺得這麽打扮不好看。于媛對天發誓,她甚至聽見了從那本書裏傳出來了個邀功的語氣:
“家主你看,俊吧?多喜慶!”
于媛抱着“這個角落最好還有個審美正常的人存在”的心思,滿懷希望地看向一身白衣、仙氣兒飄飄的葉楠,沒成想葉楠還滿懷贊許地點了點頭:
“嗯,非常好看。”
于媛:沒救了沒救了,這姑娘的審美可能在捉鬼的時候一起死掉了。
——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不能要求一堆活了幾千幾萬年的妖怪們、和最年輕也有一百一十九歲的葉家家主的審美還能跟上時代:
在亂世根本就沒人能理解所謂的仙氣是什麽意思,大家都在努力求生,肯定喜歡看喜慶的東西,連玄道人也沒能例外。
葉楠把這小姑娘往地上一放,語重心長道:
“你千萬記得,你今天不是為清算私仇來的。河裏泡着的百多個小女孩的命、和那些以後還有可能因此身亡的女孩的命,此刻都牽系在你身上。”
“給你一刻鐘的時間,你去找到那些專門搞這種歪路子撈錢的醫師,将我賜給你的符在他們的背心依樣畫一道即可。入夢符本就簡單,人人都能學,也不會出什麽岔子;可你是身負冤仇的鬼,在你的債主們身上一畫,就能把他們引到你精心規劃的夢裏了。”
“如果他們能就此收,對你來說便是大功一件,可以帶着你整條河的玩伴們都去轉世投胎、下輩子尋個好人家了;若他們執迷不悟,我再親自出也不遲。而且無論如何,他們該遭的報應還是丁點兒都不會少的。”
小女鬼重重地點了點頭,半透明的身體便穿牆離去了。葉楠這才轉過身來,帶着于媛往外走了幾步,站在攝像頭下,随即指了指不遠處的窗戶對于媛道:
“你看着。”
于媛不解,但還是聽話地看了過去:“什麽——”
她話音未落,十步之外的落地窗前陡然閃過一道人影!
她們此刻在的地方已經是五樓了,然而這道人影落下去之後傳出的巨大撞擊聲,甚至連這裏都能聽得到!連落地的聲音都這麽大,這人哪怕不能當場斷氣,只怕也要在被搬上急救臺之前死不瞑目了。
于媛突然想通了什麽似的,她臉色陡變,步并作兩步沖到了落地窗邊,往下一看——
這人的身上果然還穿着數天前的那套外賣員的制服。
周圍的保安趕緊圍攏了過來,驅散周圍的圍觀人群,順便把這人翻過來,讓他正面朝上,再蓋上裹屍布,想來是完全死透了。于媛覺得心一陣陣地往外滲冷汗,然而她的心裏,卻莫名有種放松的、長出一口氣的感覺:
她再也不會被這種垃圾糾纏不休了。
等于媛花了将近十分鐘才冷靜下來之後,就聽見有人邊說閑話邊從她倆身邊經過:
“剛剛那人有病吧?”
“我也覺得他有病。你沒聽人說嗎,他前幾天剛被送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确診精神有問題了。”
“哪怕不确診,光看他剛剛的行為也挺不正常的了。他先是在地上跪着不停磕頭,把自己搞得血肉模糊了,又從十樓一躍而下,哪個正常人會這麽幹?”
“就是,不知道跳樓其實是最痛苦的死法嗎?據說這種死法的話,就算人死了但是身體還會有神經殘留,只能感受着自己的呼吸逐漸停止和血肉模糊骨骼折斷的劇痛。”
“再說了為什麽要想不開跳樓啊?!環衛工人很麻煩了,醫生也很麻煩的,警察也很心累的,能不能安安靜靜地死在自己家裏,不要給別人增加麻煩?”
——于媛終于反應過來了,這一起跳樓事件雖然看似給她報了仇,但是細細算來,跟她半點關系也沒有:
她報警回來、險些被奸殺的那個晚上,根本就沒人看見他和自己走在一起,因為他是埋伏在郊外動的;甭管最後是誰把他送到了醫院,總之醫院的檢測報告已足以證明他精神不正常,她便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受害者了;這樣一來,這個精神病人跳樓而亡,唯一受影響的,便是這家不知給多少人做過檢測胎兒性別這麽不人道的檢查的醫院。
她從頭到尾都被擇得幹幹淨淨,卻又是最大的、唯一的受益者。
等到于媛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自己的臉上已經一片冰涼了之後,她胡亂随一抹,就抹到了一的眼淚。葉楠輕輕嘆了口氣,把自己随身帶着的帕給了她,柔聲道:
“我知道你們現在雖然還說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但是其實已經沒什麽人信這個了。”
——世事更疊,滄海桑田。
葉家直接被天道針對得斷絕傳承;這天裏葉楠找過不少盛極一時的玄道家族,但是無論如何,也再也聯系不上什麽她熟悉的人了;也只有一些依托廟宇和道觀而存在的流派,能夠在漫長的亂世站穩腳跟撐到現在,勉強尚有一息生殘存。
玄道沒落如斯,更別提眼下騙子橫行,随便學個兩半懂不懂的印和符咒、再看幾本書就敢出來招搖撞騙,沒人信很正常。
但是哪怕不信,也不能不尊重冥冥的某些底線。
“所以我要帶你來,我要讓你看着,有我在的地方,就定然有公義留存。”葉楠輕輕按了一下于媛的肩頭,堅定道:
“哪怕沒有,我也要生生造一個出來。”
于媛眨了眨眼,還沒等她的淚水從眼眶裏落下來,就聽見有個相當刻薄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不過矛頭完全沒有對準她的意思,直直沖着剛剛說話的葉楠便去了:
“呵呵,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我年紀不小了。”這人在于媛身後,葉楠自然一直都能看見他。不過說實在的,這人面色晦暗,目光陰險,面上多橫紋,哪怕她不出,這家夥今天也離倒大黴不遠了;既然如此,她倒不是很介意再往上面添一把柴火,讓他再多犯點口業,早倒黴早完事兒豈不更好?
山海古卷裏的大妖們齊齊打了個寒顫。從來沒人能夠在冒犯了葉家家主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哪怕“不知者無罪”這個理由也救不了人:
你哪怕不知道這是葉家家主,是你惹不起的人,難道普通人就該被無緣無故地欺負麽?
不知者無罪從來都是為人開脫再好不過的借口了。
于是葉楠誠懇道:
“我都一百多歲了,我吃過的路比你走過的鹽都多呢。”
于媛:???是不是有哪裏不太對??!!
這人也覺得葉楠在驢他,當即便暴起怒聲罵道: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結果後半句還沒能罵出來呢,他就以一個相當吊詭的姿勢來了個左腳絆右腳,五體投地摔在了葉楠面前,給葉楠磕了個大響頭的同時,險些沒把自己的舌頭齊根咬斷。
葉楠把于媛往自己身後拉了拉,努力回憶了下她最近了解到的、比較通用的鬥嘴方式之後,再次誠懇道:
“好孩子,還沒到大過年的呢,爸爸沒錢給你,別磕頭了,起來吧,乖。”
——這人要是有個心腦血管之類的疾病的話,只怕被氣死在當場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