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熱狗搖着尾巴在客廳裏走了兩步,因為多出了兩個陌生人,他不敢太活潑,主人不在家,他就只能躲在沙發後面靜靜地呆着,小眼睛仔仔細細地觀察着這兩個人。
“喝杯水。”馮子靳從廚房走出來,将透明的玻璃杯擺在陳熹面前的茶幾上,“擅自開了櫥櫃找水杯,希望你哥哥不會介意。”
茶幾上其實還擺着兩杯茉莉花茶,只是陳熹一口也沒動。
茉莉花茶是她和陳爍的母親當初最愛喝的,幾乎每天都會泡,屋子裏總是飄着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兄妹倆自小受到母親的影響,也愛上了這種茶。
只是自從車禍發生以後,陳熹去了美國,忽然之間戒掉了很多從前養成的習慣,甚至對一些從前鐘愛的事物産生了抗拒心理。
心理醫生說這是心理創傷的一種體現,她既然不喜歡了,那就戒掉也沒有關系。
而茉莉花茶也是其中一種。
陳爍并不知道,但馮子靳知道。
下午一兩點的太陽從窗外照進來,陳熹坐在輪椅上,背後就是落地窗。光線将她的背影變得柔和纖細,乍一看,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接過水杯,端起來的時候手有些發抖,水接得比較滿,水平面搖搖晃晃的,險些溢出來。
馮子靳抽了兩張紙巾,俯身替她把毛毯表面的兩點水漬擦去,“抱歉,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水接得太多了。”
陳熹頓了頓,看着個子高高的男人俯首替她擦水漬,嘴唇抿了抿,腿也下意識地想要往旁邊偏,然而只是動了動,到底沒有偏離多少。
最後才搖搖頭,“不是你的問題,用不着道什麽歉。”
馮子靳直起身來,聽見她慢慢放低的聲音:“本來就是我自己有問題。”
他一頓,将紙巾扔進垃圾桶裏,“又在說什麽胡話?”
聲音是寵溺的,是溫柔的,是冬日的陽光和春日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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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熹喝了一口水,簡簡單單的動作也伴随着雙手的輕微顫抖,放下水杯的時候,馮子靳替她接了過去,放在茶幾上。
她忽然開口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不是說好回來一周嗎?”他下意識地擡起頭,唇邊有淺淺的笑意,“你忘了?”
陳熹看着他,搖搖頭。
她的臉上沒有笑意,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
馮子靳心下一動,面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
然後他聽見陳熹對他說:“既然婚禮也取消了,我也沒有什麽大事需要出席,一直留你在我身邊照顧我也很麻煩你——”
“你知道的,我從沒覺得麻煩。”馮子靳打斷她的話,雙眼直視着她。
陳熹和他對視片刻,把視線移開了。
她說:“馮子靳,明天就回美國吧。”
馮子靳停頓片刻,拿出手機,“那我跟航空公司聯系一下,改簽機票。”
陳熹沒說話,只是輕飄飄地伸手按住了他拿着手機的那只手,“不用,我已經重新訂好了機票。”
她的眼神一直沒有與他接觸,聲音也很淺很淡,“訂單號發到你的郵箱裏了,是明晚七點的航班,你提前兩個小時去機場取票就行。”
他一直和她在一起,她無法直接和航空公司訂票,所以只能背着他在網上把票定好。
馮子靳一頓,聲音略微擡高了些,“我提前兩個小時去取票,那你呢?”
陳熹不說話了。
他幾乎是立刻打開了手機郵箱,調出了航班信息,郵件內容顯示的乘機人數……是一。
視線刷地落在陳熹身上,他把手機扔在茶幾上,仍然輕聲問她:“你不跟我回去?”
陳熹搖頭。
“為什麽?”
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我哥在這裏,我的家也在這裏,以前是為了隐瞞自己……隐瞞自己身體殘疾的事實,而今陳璐瑤那麽鬧一場,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了,也沒必要躲到美國去自欺欺人了。”
“那我呢?”
“你前途一片大好,上司器重,業績出色,就不要為我耽誤寶貴的時間了。”陳熹說。
氣氛凝滞了片刻。
片刻後,馮子靳端起茉莉花茶喝了一口,姿态優雅,喉結随着吞咽的動作輕微顫動了片刻,像是一片輕盈的雪花從樹枝頂端簌簌落下。
然後趨于岑寂。
他微微一笑,“我留下來照顧你,什麽時候想回去了,我們再回去。”
“我有哥哥照顧,真的不需要麻煩你了。”陳熹擡起頭來看着他,“我哥哥是醫生,餘姐姐又是護士,他們倆可以把我照顧得很好,你真的不用擔心我。”
“不用擔心你?”馮子靳反問,聲音一直是那種不動聲色的溫潤如水,但眼下,他輕飄飄地把視線落在陳熹面上,然後輕描淡寫地問她,“你覺得可能嗎?”
“……”
“擔心了這麽久,平白無故叫我不擔心了。陳熹,你覺得人心不是肉長的,是有遙控器可以随意調控的?”
“……”
馮子靳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黑漆漆的柔軟發頂,慢慢地伸手在她的發絲上揉了兩下,“養只寵物尚且知道要有責任心,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怎麽,換成我了反倒不用顧忌這些了?”
他是用飽含笑意的聲音說着這樣的話的,漫不經心,從容不迫。
然後他蹲下身來,離她很近很近,近到她閃避不開他的視線。
片刻後莞爾,“你留,我留;你走,我走。”
陳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大門傳來的動靜。
門開了,陳爍帶着餘田田一起走進來。熱狗幾乎是一瞬間撲出了沙發,陳爍朝它張開雙臂,于是它開開心心地投入了……餘田田的懷抱?!
陳爍的臉一瞬間臭了,“壞狗,不認識誰是你主人了嗎?”
陳熹趕緊笑着問了句:“買好菜啦?”
餘田田的臉瞬間一紅,趕緊把熱狗放了下來,一臉心虛都要昂子——因為他們兩手空空,只是出門胸了那麽個咚,接了那麽個吻,然後就回來了……
但陳爍鎮定自若地說:“這位粗心大意的護士同志記錯了,冰箱裏有菜,走到一半的時候想起來了,所以又回來了。”
四目相對,反正不是智障的都看得出誰心裏有鬼。
馮子靳已經直起了身子,陳熹笑着說:“哥,我來廚房看你做飯。”
他一頓,卻看見陳熹在把自己推去廚房以前,擡頭最後看了他一眼,“吃頓飯吧,休息一晚,明天回去。”
她沒有理會他剛才的那番話,仍然鐵了心要把他趕走。
說完她就去了廚房,仿佛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
餘田田有心把空間留給她和陳爍,于是朝陳爍眨眨眼,“我就不來幫你了,反正你是陳大廚,不需要我的協助。”
她坐到了沙發上,客客氣氣地對馮子靳說:“別管他們,馮先生你坐,咱們只顧吃就行。”
廚房裏,陳爍把妹妹推得離爐子遠了些,叮囑她:“別離太近,免得一會兒油濺到你身上。”
他幫她搭好腿上的毯子,第一次認認真真地低下頭來看着她的腿,片刻後收回視線,“準備好看我大顯身手了嗎?”
陳熹笑起來,眨眨眼,“時刻準備着。”
陳大廚這就開始嘚瑟了。
他刀工不錯,手起刀落就将青椒切成了粗細均勻的,手腳麻利地又剖好了魚。
陳熹笑着說:“哇,刀法真棒!”
他勾起唇角,“天天都在手術室操刀,刀法能不好嗎?”
陳熹:“……”
切人和切菜也能比?
陳爍愛耍寶,炒菜的姿勢有模有樣,為了顯擺,還刻意在空中抖了抖鍋,中途沒有濺出一滴油。
糖醋魚,青椒雞丁,炝炒油麥菜……他的菜全部出鍋時,色香味俱全,好不誘人。
他用筷子夾起雞丁喂了陳熹一小塊,期待地問:“好吃嗎?”
陳熹笑完了眼,“好吃!”
哥哥做的又怎麽會不好吃呢?
她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笑得這麽開心裏,眉眼間俱是笑意,唇角也彎得像是天邊的新月。
但陳爍看着看着,卻看見了她眼底隐隐閃爍的亮光,頓時就沒有了動作。
陳熹看着他,還在含笑問他:“哥你什麽時候練出這麽一手好廚藝的啊?該不會為了娶到餘姐姐,所以奮發圖強苦練廚藝吧?”
她記得陳爍以前是最不愛踏進廚房的,嫌棄這種地方油膩膩的,是只有老媽子才會喜歡的。
陳爍把筷子放回櫥櫃上,轉過來蹲下身,摸摸她的頭,“不是,是特意為你學的。”
這下換陳熹一愣。
破天荒的,陳爍說起了從前的事情。
“當 初你走了以後,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回來。我盼着你能好起來,像以前一樣做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就算調皮淘氣也沒關系,我都讓着你。但是醫生的 話擺在那裏,就算我的願望再美好,也不得不接受最有可能的那個版本——你站不起來,你需要人照顧,你沒有辦法回到以前。”
他伸手摸到了她的臉,“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問自己,我該做些什麽?答案是我必須學會怎麽去照顧你。”
所以他開始學習做飯,開始學習如何去照顧一個人,所以他不僅學會了如何一個人生活,還學會了如何照顧好寵物——熱狗的出現不過是為了練習,因為有一天他要負擔起照顧陳熹的責任,就算是一輩子,他也沒有任何怨言。
陳熹的眼圈瞬間紅了。
她搖頭,“我不希望我成為你的負擔。”
“你 從來就不是負擔,是我的責任。”陳爍望着她,聲音裏多出了一絲苦澀,“其實早就準備好了一切,早就該接你回來,但我心懷愧疚,不敢面對你,我甚至不敢看到 你的腿。因為你變成今天這樣,少不了我的責任。是我這個當哥哥的肆意妄為,做得太少,才讓你代替我沖出了門,和媽一起坐上了車;是我沒能阻止你,才讓你和 媽——”
一只纖細的手指停在了他的唇上。
陳熹掉眼淚了,一邊搖頭一邊說:“不是,這些事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所有的選擇都是自己做出來的,事情發展到哪一步,當初誰也不知道。你根本沒有必要自責,哥。”
她低頭,掀開腿上的毯子,“早些時候也會自怨自艾,恨命運不公平,為什麽這種事情就發生在了我的身上,為什麽我才那麽小就是去了雙腿,還不能再拿起畫筆……”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滴在地上,砸在誰的心裏。
但她擡頭擦幹眼淚,破涕為笑地望着哥哥,“可是也不全是遺憾,也有收獲的。”
她從脖子上拿起那只輕便小巧的單反,“你看,我現在雖然不能拿筆了,但是我還能攝影。”
相機是經過馮子靳改良的,比普通的相機輕便了很多,她雖然拿起來仍然有些吃力,卻不至于拿不起來。
“我 的手雖然會顫抖,但是拍攝光線的時候會因為顫抖而産生一些附加效果,相片也許會模糊一些,有時候甚至看不真切相片上的景物,但是馮子靳說,模糊也有模糊的 美。”她笑起來,“哥,他還把我的照片拿去參展了,照片的名字是不完整的美。雖然沒有得獎,但是主辦方的攝影大師親自登門拜訪,告訴我他很喜歡我的作品, 希望我能繼續攝影,展示出更多成果。”
她笑得那麽開心,拿着相機對他說:“雖然不能畫畫了,可是我一樣能捕捉到這個世界的色彩和動人風景,這樣還有什麽不夠呢?”
可是這樣說的同時,她也慢慢想起來了,馮子靳明天就要走了。
是她親自趕走他的。
從今以後大概再也沒有人會陪她去海灘等日出日落,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攝影了。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那個男人永遠停駐在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她回頭,他就會回以一個溫柔缱绻的笑容了。
也不知是想起了往事,還是馮子靳的緣故,她的眼圈又紅了。
陳爍拽着毯子,看着她纖細瘦弱的雙腿,低聲問:“會疼嗎?”
她搖搖頭,“下雨天冷的時候會有感覺,其餘時候都不痛。”
陳爍閉了閉眼,把她的頭按進懷裏。
他說:“回來就好。”
從今以後,我來照顧你。
“你餘姐姐人很好,照顧人也很有耐心。”
她也和我一樣疼你,也許會給你我沒有的溫柔與呵護。
“熹熹,留下來吧,以後我們一起生活。”
這樣,才夠圓滿,才夠完整。
陳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笑起來,“好,留下來。”
留下來,從今以後回到一家團聚的日子。
留下來,從今以後放馮子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