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霸淩
“高元屈秋張!繼續!”李敢眯着眼睛舉杯,“本公子高興,從此再也不用看太傅的臉色行事啦!”
周圍基本上都已醉倒,那頭金仲正與李敢推杯劃拳。曹襄雖然還在喝,眼神卻已渙散。我戳了一下蘇武,結果他像無骨爛泥一樣直接滑到了酒桌之下,不知是客棧的酒夠烈還是他們本就不勝酒量。
望着這一群酣醉的公子哥們,我有點心煩意亂。起身徑自晃到酒肆後院,水榭冬景未消,小橋尚覆薄冰,庭外月色清冷,花枝含春待放。
隔壁絲竹之聲依然嘈雜,不禁後悔偷溜出宮。我完全不同意曹襄和蘇武的說法,這種長安有錢人家的歌舞宴會對我來說無趣得很,要不是這段時間二舅回河東采購軍馬不在宮裏,我才不會跟着他倆跑出來參加這種聚會。
“為何不敬酒?”陰沉而帶着醉意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回轉過身,李敢和金仲二人不知什麽時候悄悄尾随我進了後院。
“我不喝酒。”我挑眉。到現在為止,即使是天子,若我不想喝酒,也沒有人敢逼迫我喝。
“不喝酒,那就做點其他事來彌補。”金仲欺身上來逼近我,“那日梅林蘇武射我一箭,本公子向你這個做親家的讨回來如何?”
強詞奪理,那日明明是對方先動手。思緒間,金仲又向前跨了一步,他俯視我的眼神猶如鷹俯瞰獵物一般,灼熱的酒氣噴在我的額間。
“你想幹什麽?”
“幹——你。”
薄唇在我耳邊吐出震驚的詞語,一瞬間天地倒轉,我被金仲壓在庭院裏冰涼的石凳上。
“瘋子!”我習慣性地揮出左拳,擊向眼前人的面門。
金仲扭頭,五指揮進了虛空。
一擊未中,我已失了先機。少年健壯的手臂再度壓下,我曲起腿,狠命地踢向他的下盤。
金仲終于被踢翻到一旁,然而他很快又站起來;兩回合均被他避開要害,不愧是從小打群架的長安小霸王。
我翻身邁步朝門口奔去,才跑兩步遠,旁邊突然伸出一條腿來,我一個趔趄絆倒,剛好被金仲伸手接住。他順勢箍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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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翻過去,就沒法反抗了。”李敢陰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還是你有經驗。”金仲的笑回響在我耳邊。
春夜的酒肆後院并沒有其他侍者,我被那兩個比我大四歲的少年抓着四肢舉到空中,輕松翻趴在結着薄霜的堅硬長凳上。
“這是還你之前那一拳。”金仲重重一肘擊在我的背部,酒勁下的少年氣力震得我眼冒金星,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碎掉。李敢趁機捉住我的手欺身坐住,瞬時間小臂骨幾乎被他壓斷。
“不要碰我,你們兩個瘋子!”我嗆咳着掙紮。
“怎麽,你不是那種人麽?平陽侯幹得,我們幹不得?”金仲趴在我背上,咬着我的耳朵獰笑,“還是說,霍美人只媚上,看不起我們這些沒有官爵的?”
“仲弟你不知道,這貨早就被韓嫣吃幹抹淨,和那個韓說也不清不白。”
“你們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怒吼。李敢和禁軍的人相熟,未央宮的謠言八卦他恐怕聽得不少。
“姓霍的野種,你敢哥的話是真是假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金仲拽了我腰間銀扣翻看,“要我說,這侍中之職怕也是同衛青一樣,靠着給天子暖床換來的吧。”
“不許侮辱我舅父!”聽到他們提我二舅的名字,我再也忍不住,奮力扭動着,只要能掙脫一只手或一條腿,便可以施展從前學過的搏擊之術。
“別跟他廢話,快點!”李敢催促着,固定住我肩胛的手加重了力度。
短襖被掀開,中衣下擺被撩起,金仲跪壓着我的腿肚,修長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臀上揉搓。
“不要碰我!卑鄙小人,你沒有資格碰我!”我歇斯底裏。
“接下來怎麽辦,霍美人後面這麽緊,怎麽進得去。”
“沒幹過男人嗎,用這個試試。”
金仲接過李敢遞上來的酒壇,将所剩無多的酒水盡數倒在我身後。酒液的燒灼令我眼前飙飛出一片水光,我像脫了水的魚一樣張大了嘴巴,卻只發出抽氣的聲音,全身顫抖着向前挪動,卻被李敢摁住雙肩抵回去。
少年纖長的手指箍住我的下颚骨,滿是酒氣的唇湊了上來。
哪怕,是用牙咬到面前人也好。我絕望地想。
***
有一種惡,叫“防不勝防”。因為作惡之人從來不會事先在臉上用墨汁寫下“我要作惡”四個字。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血腥味——有人見血,然而不是我。
一柄精鐵劍正架在金仲的脖子上。執劍人的手在顫抖,精鐵劍的劍鋒犀利,在金仲袒露的頸項一側切割出數道長長的血痕。
“滾,不要逼本侯動手。”曹襄低吼,他雙目通紅,表情滿是醉态,聲音全是怒意。此刻,我很感激他還保持着一點清醒,也很慶幸他還存有一絲理智。
“小侯爺莫沖動,我們只是和霍公子開個玩笑而已。” 望向一動也不敢動的金仲,李敢識趣地松開我的手臂,他一邊說一邊後退,直到将自己藏進圍牆下的陰影裏。
我撐着雙臂從石凳上滾落,後腦勺砸在結着薄霜的地面上,腦子裏嗡嗡作響,胃裏翻江倒海,剛剛酒席上僅吃了幾口的飯菜叫嚣着沖出喉間。
尾随曹襄進到後院的張賀沖至近前,扶起地上狼狽的我。
“君侯,劍撤了吧,人沒事了。”他勸道。
曹襄維持着舉劍的姿勢怔愣了片刻,方才緩緩移開劍鋒。他目光依舊迷離,幾乎拿不穩佩劍,滴着血珠的劍身插了好幾次才對準劍鞘。
威脅解除,金仲踉跄地站起身,他捂着滲血的頸項,發出一聲詭異的笑。醉意驅使下,他逐漸恢複本性,回過身去面對曹襄,口中吐出更加惡毒的詞句。
“表弟平日裏大方,再喜愛的物事,你哥我想讨得便讨得了,這次怎的如此小氣?”
修成子挑釁的言辭,平陽侯并未搭腔。
眼前忽然寒光閃過。
“唰”的一聲,精鐵劍再度出鞘,削去金仲半片發髻。
“快停手!”張賀大聲驚呼,“你們兩個醉鬼別鬧了,再鬧要出人命的!”
***
“回陛下,太後說,這種事傳出去對大家聲譽都不好。”東宮信使拱手道。
低頭望,腳下靜靜躺着王太後專程派人送來的那只箱子。我啞然失笑——箱子裏裝着的是沉甸甸的五十斤黃金。看來,太後是準備以皇室子弟“醉酒打群架”的名頭來解決這件事。
金仲脖子上破了點皮,被勒令禁足于位于長陵邑的修成君府內,僅此而已。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曹襄明明救了我,卻因為劍傷金仲,同時被禁足于公主府。曹襄的娘親平陽長公主為劍傷之事,專程前往她那位同母異父的姊姊修成君家登門道歉;而為了擺平我這個“紅顏禍水”,這價值千金的一箱封口費,被從長信殿出門拐了個彎,送到了溫室殿。
慶幸的是,當晚唯一的目擊證人張賀,在天子面前倒是并未替金仲和李敢的行為隐瞞。
“敢兒還小不懂事,一時沖動犯下大錯,求陛下看在臣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原諒臣的這個不孝子。”
當兩鬓斑白的李廣将軍和滿面憂愁的李椒太師跪在天子面前負荊請罪時,不得不說我心中起了一絲震動。李敢是李将軍最疼愛的小兒子,若因“醉酒肇事”而被禁軍取消錄用資格,老父親無論如何會心疼萬分。
可是,事情的發生總是出乎意料;更多時候,善惡只懸于一念之間。
“這事朕做不了主,你們問受害人罷。”天子面無表情地回複李将軍。
李将軍用眼角餘光瞟向我,欲言又止。
見父親猶豫不決,李太師轉向我,跪地深深叩首:“霍賢侄,臣的弟弟對不住你,做哥哥的在這裏給你道歉。求你看在臣與你師徒二年的份上,看在臣的弟弟與你七年同窗的份上,原諒他這一回。”
我心中哀嘆一聲。面前這位同我舅父差不多年紀的青年,正為他的親弟弟,向他的學生哭泣求饒。
我本不認為有任何必要原諒為虎作伥之人,然而換個角度來說,李敢是幫兇,亦是東宮那位的替罪羊。正主逍遙在外,救人者反受牽連,這種判決對于我來說已經十分不公,此時這兩個可憐人來陛下面前求情,我何必徒添煩惱,同他們過不去。
再者,李敢的騎射功夫有目共睹,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酒後一時糊塗未遂,況且被其家父一陣痛毆,已經得了教訓,若是這麽狠罰,或許大漢将來就少一名世出将才。
“終身不得錄用太嚴,就罰他五年不得錄用吧。”我開口宣布判決,同時對上天子驚訝的目光。陛下正在用人之際,他也需要一個臺階下。
“而且,我要他發誓終生不再碰酒。”
“多謝賢侄海涵!”李椒破涕為笑。
***
二舅坐在榻前,不緊不慢地由着內侍解披風,脫馬靴,自始至終未發一言。他剛策馬急急從千裏之外的馬邑縣直奔回來。
“仲卿,朕放你十天假,這幾天你就陪去病在宮裏呆着。”天子盯着地面,不停地踱來踱去,“你負責的事務,朕會派子叔和長君代理。”
天子現在并不敢看二舅的臉色。
其實此刻,我也不敢直面二舅。
“為何每次我一離京,去病就會出事?”捏緊的拳頭終于松開,二舅緊咬的牙縫裏吐出一連串責問,“陛下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他嗎,怎麽就放了他去參加那些京城‘小混混’的聚會?”
“腿長在外甥身上,他要去,朕還能攔得住?”天子皺眉,不悅道,“再說,一群孩子,朕怎麽會料到他們喝成那個醉樣?”
“可是陛下您有沒有想過,”二舅仰起頭,語氣中再掩飾不住激動,“若連這種事情都不能防止,那我們舅甥倆住在未央宮裏,除了給閑人留下诟病嚼舌的口實,又有何用?”
天子停住腳步,擡起頭來,眼中滿是訝異。他目不轉睛地盯着二舅,失落的神色爬上眼角眉梢。
“原來是這樣。”帝王輕笑一聲,緩緩開口,“仲卿,九年來朕三番五次邀請你入宮陪朕,你一直推三阻四,即使最終決定入宮,也只是為了護着去病。”
他突然提高了嗓音,擡手指了我,口中迸出尖銳的問題。
“仲卿,朕問你,你眼裏除了這個姓霍的外甥,到底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暖爐裏的炭火劈劈啪啪地跳動,冷風吹過庭院,微微積着雪的枝頭,雪花被風裹着,簌簌地飄落在地上。
二舅眼中的怒意終于開始消褪,憂郁的水光漸漸彌漫開來。
漫長的沉寂之後,帝王不耐地轉身,拂袖而去。
榻上端坐之人合上眼簾,深吸一口氣。晶亮的雙眸再度睜開,那對薄唇輕啓,我仿佛聽到他輕輕吐出一個“有”字。
溫室殿的暖意,融不了春雪帶來的微寒。
我坐在庭院裏,二舅坐在我身邊,還帶着潤濕的發尾被浴巾裹住,雙頰殘留着熱浴熏出的紅暈。這次他沒有喝酒,然而剛沐浴過的他依舊散發出比杏花酒還要好聞的清香。
我就這樣靠着他的肩頭,依偎着他,一起眺望南方的天際。今年的天狼主星始終格外明亮,坐落在朱雀懷中,猶如璀璨的寶石鑲嵌于精致的弁冕之上。
二舅突然轉身,将我緊緊箍在他的臂彎裏。
“去病,我們走吧。”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尾聲帶着顫音,“你和我,我們一起回河東郡,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是,不是馬上要開戰了嗎?”我問。征戰沙場一直是二舅的向往,為何偏偏此時放棄。
短暫的停頓後,二舅悶悶的嘆息聲自頭頂傳來。
“大漢人才濟濟,将領多的是,不缺我一個。”
我的心沒來由地往下一沉。
——相似的對話,似乎從前在哪裏聽到過。
思緒瞬間回到三年前的那個初夏。未央宮北闕,尚沒有被拆毀的駿馬場,還未曾興建北宮的芳草地。黃昏的光暈中,一襲紅衣的韓嫣,擋在鵝黃小衫的弟弟韓說身前,向馬背上的帝王宣布着相同的話語。
“走,我帶你回匈奴。”韓嫣伸出手,向韓說綻開一個笑容,一字一頓。
記憶中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閃現。我的頭皮開始發麻,背部涼飕飕的,伸手一摸,居然滿掌冷汗。
“抱歉,舅父,我想我們可能走不了。”
“為何?”
“因為我知道,您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