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衣上征塵雜酒痕
虛蕩蕩的一面酒旗就那麽無依無憑地在空中飄着,杏黃的本色被日頭風雨曬淡吹枯了,剩下的恰似“鵝兒酒”的顏色。再往上,是一個碧青的天——洛陽城郊的春天,鵝黃柳綠上總是這樣碧青的天。天上的雲彩微微有些雨意,但只是淡淡的。東都郊外的酒肆果然與一般的荒村野店不同,單只看那酒肆的檐上,一片片的烏黑的瓦牙咬着牙,槽扣着槽,陰陽交鎖,只這一點就比別處多出不知幾許齊整來。
但這個酒肆還是有些鄙舊了。酒肆門口垂着一副半舊的竹簾,簾上舊舊的黃,半卷着,裏面卻飄出些白酒的香味來。這酒家地處偏僻,想來客人也少,可這裏出産的卻是當年曾馳名兩都的“騎驢酒”,也喚做“白堕春醪”,說起來也有數百年的來頭了。
他們這個酒肆裏負責招呼的人也少,只一個店夥。因為這裏本就是一家家釀酒坊開的,專供洛陽城裏各大酒樓用酒。這裏支撐一個門面,也不過略具那麽個意思——肯到洛陽城西這麽偏僻的地方游賞的人畢竟不多,所以酒肆裏的桌椅也極為粗陋,但好在都幹淨,粗粗刨就的桌面上還露着些白生生的木茬。
這時店內卻只一個客人,适才他還趴在案上中酒小憩,這時已醒了過來,睜開一雙已半醉後似迷似亮的眼,伸手就向案上的酒壺摸去。他的手有些抖抖的,五指瘦長,想來中酒已深。指上的骨節并不突出,上下一般粗細,倒顯出一分份外的修長來。只見他并不往肘邊的杯子裏斟酒,嫌那麻煩,直接湊壺就嘴。喝下這一口,他的精神似才重又提了些起來。只聽他喃喃道:“今日初幾了?”
那邊的酒保想來也閑得慌,順口答道:“十七了。”
那客人怔怔地擡起眼。那酒保向他臉上看去——這客人每日到這酒肆來飲酒,從旦至夜,直到打烊才回去,已有數日了。他不由不對他添上幾分好奇,偏那客人嘴緊,一張弧型的唇一直緊緊地抿着,讓一向愛多話的酒保都在他面前問不出話來。這時只見那客人擡起的臉上神情怔怔的,全不由腦子思量,兩行清淚就已從他的頰上流了下來——十七了,我等你已不只是三天,而已經過了三個三天,可你、依舊沒來,依舊沒來……
那客人皮膚象是秋後經了霜的小麥的顏色。眉很長,并不斜飛入鬓,而是成個一字,眉尖微挑,顯得沉靜而又生動。他眼并不大、細細長長,下面則是一只懸膽似的長鼻,鼻下的唇依舊緊緊地抿着。就是他不說,酒保也知他必有他自己的傷心事。可看着這麽一個标挺的、典型關中樣貌的小夥兒猛地在自己一句話後就怔怔地流下淚來,那酒保還是不由一呆:這樣的人,只怕不是慣常在人前落淚的吧?那酒保心裏動了絲憐惜,想上前拍拍那小夥子的肩,安慰幾句。可一見到他那麽高挑挑的身材上瘦硬硬的肩膀,就覺得不好輕易冒犯的了,只細眼把那小夥兒重新仔細打量着。只見他一身衣衫想來已多日沒換,上面輕塵夾雜着些這些日子來手抖杯傾時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味。半晌,只聽那年輕客人喉裏發出幾聲輕咳,一聲聲清苦,咳得他的眉頭都蹙成了一團。
那年輕人咳了一會兒,似乎有動于心,口裏輕輕念道:
向人含笑背人咳
小恙輕随懶自呵
唯有相思曾是病
細雨青衫掩舊疴
門外的天景似乎也應了他的心意,碧青的天上雲色忽重,鉛沉沉的,早起就聚集起來的雨意這時更濃了,把從頭幾天來都憋着的沉郁化做絲絲細雨飄灑了下來。一時店內店外,只聽得唏唏簌簌,象一柄毛刷輕輕地刷過檐瓦,刷得那店夥心裏也升起一絲凄涼來。
猛聽得門外有馬嘶蹄響。店夥擡眼向外望去,卻見絲絲細雨中,兩匹骢馬一路踏着碎步小跑過來。除了貴家富戶,少見有人這麽不愛惜牲口的了。那兩匹馬兒也果然名貴,那店夥一奇,沒想今天倒還真有客。他本閑得慌,上前就給客人打簾子。那兩匹馬上的客人已下了馬。兩人身材都頗為雄健,一步步走來,只聽那腳步聲,就覺得下盤沉穩已極。他兩人手裏都還攥着馬鞭子,那鞭柄上都鑲得有珠飾,那店夥眼一亮,只見那兩個客人一個頭上還戴着巾冠,只上面鑲的玉讓人一望之下,就知所值不菲,另一個手上卻戴着大大的翡翠搬指,極為打眼。
那店夥的眼裏已先笑了出來。那兩人卻根本沒看到他存在似的,昂首闊步地進了門,自找了一張桌子座下了,卻正對着先前那客人的面。那客人淚痕已幹,這時倒并沒在意來人。一雙眼卻盯着店中木柱上的兩塊堅牌。只見那兩塊烏漆牌子桐油漆就,木紋隐裂,上面的油漆也有些炸裂,看來是有些年頭了。牌子上一書“退酤”,一書“治觞”,字寫得很好,刻得也是大佳,倒讓人想不到在這麽個偏遠小店裏還有如此絕佳的筆意。
那兩個客人卻不似先前這客人的簡淨,只要一壺白酒就算了,他們把五香牛肉、風枯鳳爪、以及鹿脯酥酪,凡這小店裏拿得出的最好的吃食都叫了個遍。他兩人卻并不在意吃食,只顧說笑。卻聽一人先笑道:“攬子村那個董先林還自稱什麽技擊名家,說什麽擒拿鎖喉之術獨步關中。就憑他那兩手藝業還敢開館授徒。最讓人耐不住的是他還敢臧否天下人物,說及洛陽一地,連龍門異、白馬僧都不放在眼裏。到底是祝大哥爽利,三招之內,拿住了他的擒拿手,鎖住了他自家個兒的喉,看他以後還敢胡吹什麽大氣?祝大哥當時只要手上加一點勁,怕不要就此廢了他五指關節,讓以後他再也不用出來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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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那人貌若謙恭地笑了笑,眼睛卻若有意若無意向那先在座的客人瞟了一眼:“咱兄弟現在已不是身在江湖了,既入了王府,多少也要守點王府的規矩。王爺為人謙和,雖有人嘲諷他府中護衛,他多半也一笑了之,咱也不好太違了王爺之意。要不我也不出手了,今日不過是順便,連帶給那些虛名太盛的人瞧瞧——人光有些虛名是算不了什麽的,随便什麽鄉村武師說起來也自稱技擊名家,我是要他們看看,真正的玩意兒是什麽樣的。”
說着,他又若有意若無意地向那半趴在桌上的客人看了一眼,眼光裏大有挑逗的意味。偏那客人聽了他們的話,根本就沒動興致,看也沒看上他一眼,不由不叫他大生遺撼。倒是那酒保聽了吓得張大了嘴——周先林?那在洛陽城也允稱一等一的名武師了,就是門人弟子,在外面叫得上字號的也頗有幾個,居然三招之內就被人破了他看家的玩意兒?那酒保欲待不信,偏那兩個客人雖似玩笑間提及,卻似頂頂當真的,不由他不一擦額頭冷汗,心道:今日的客人可難招呼,得罪了這兩個看來不是耍的。他們還說什麽王府,難道是指……
他這裏正想着,門外卻忽傳來一聲憂急地呼叫:“韓大哥,韓公子,你在嗎?你是在這兒嗎?”
那是一個小孩兒的聲音,聲音裏甚或都有了一絲哭腔。然後那小孩兒忽一聲歡叫:“馬兒,馬兒!斑骓,是斑骓!韓大哥你果然在這裏!”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五官生得極清晰爽利的小孩兒已一掀簾就奔了進來。看見那獨坐的客人,似快沉入江水時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歡呼一聲,一頭就向那客人懷裏紮去。
只聽那年輕客人嘆了一口氣,伸指兜起那孩子的下颏,輕嘆道:“小計,你又怎麽了?”
那孩子把頭埋進他懷裏,臉上久尋才獲的笑意頓斂,跟着馬上淚水模糊起來。這時他一張小臉兒被韓锷兜起,臉上全是淚痕斑斑。只聽他哭道:“韓大哥,有人要殺我!”
韓锷眉頭一皺:“好好說,什麽人要殺你?你又怎麽找了來的?別怕。”
那于小計找到了他心裏就似已安穩下來。可這幾天的擔心恐懼卻一時都迸發出來,只要把這數日來沒處哭訴的害怕委屈都哭出來才好,一時竟收不住淚。他也覺不好意思,只管把一張滿是塵灰的小臉向韓锷的肩頭胸前蹭來蹭去,蹭得本已心中空空、全無生意的韓锷心頭也軟了,用一支手在他肩上輕輕地拍着——這是他所會的唯一的安慰人的方式了,口裏只幹巴巴道:“別哭”。
兩個字後,他就再找不出別的話來。因見那于小計哭得實在止不住,他一拉于小計的手,就按在身邊的凳子上。那凳子上放了一個藍布包裹的長條事物,布裏的東西硬硬的。小計一愣,韓锷已在他耳邊輕輕道:“這就是‘長庚’,你一直想要看看的‘長庚’。”
“說吧,別哭了,只要有它在,韓大哥怎麽會讓人殺了你呢?“
小計愣愣地隔着那層布摸着那柄他心裏已千思萬量、猜度過無數遍的劍,口裏哭聲果然就停了下來,低聲呢喃道:“啊,長庚……”
然後他似就定了神,一擡小臉兒:“韓哥,從你和我分開那天起,我就覺得不對,好象有人盯上了我。我直覺是感到有人要殺我。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又為什麽要殺我,可那晚,我一個人在外面,回家後,發現來找我的、等困了睡在我床上的曲小兒已被殺死了。我當時好怕,姐姐又不在了,再沒人保護我了,還找不到你,只有到處的躲。”
他嘴角一癟:“這些天我躲得好辛苦。”
想來他這些天也确實頗受了些苦處,一張小臉都弄得黃黃瘦瘦的。韓锷一見之下,心底就動起了絲憐惜來,伸出一只大手,在他臉上用力地擦擦,象要擦去的不只是他臉上的淚痕,還包括他所有的那些恐懼惶惑。
小計果覺得好了些:“虧得我在洛陽地界兒極熟,他們才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我,但有好幾次都好險好險,差點兒被抓住了。我見過姐姐的功夫,她不算弱的吧?但那些人似乎都不比姐姐差。我知道,我要不趕快找到你,只怕……只怕此生就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他擡起眼:“所以,今天,我得到小哥們的消息,說洛陽王府的人也在找你,我知道洛陽王府屬下人多勢衆,他們要找你肯定找得到的……”
他一擡眼,怯怯地看了看那邊的兩個人:“所以今天我看到那邊的兩位爺從洛陽府裏出來,說要找找……你的晦氣,我就跟了來。天可憐見,我終于找到你了!”
說完,他快樂地吸了一口氣,這時才有工夫把他日思夜想的韓大哥仔細地打量兩眼,一看之後,面上就露驚詫,簡直是大驚地道:“韓大哥,你瘦了!怎麽才幾天就瘦成這樣了?”
韓锷的臉上确實也黃黃瘦瘦。他人本就不見豐勻,這時瘦得更是有些露骨了。只見一張臉上的輪廓越見清晰,但為酒意疲态蓋着,只見潦倒萎頓。只聽那邊的兩個騎客已有一人大聲笑道:“沒想咱們來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倒被這孩子一語道破了。不錯,姓韓的,我們都是洛陽王手下,在下姓祝,旁邊這位大哥姓張。咱們就是看不慣你小子有什麽本事,空負聲名,連我們王爺都打算卑詞厚禮以為延請。你小子……”
他愈說愈怒,已騰地一下站起,一腳踏在适才坐着的凳子上:“當真當得起嗎?”
韓锷卻沒看向他,聽到小計的話也只苦苦一笑,沒說什麽。
于小計卻象替他擔起心來:“大哥,你喝酒了?怎麽還象醉着?”
他懊惱地一垂頭:“也許我不該來找你的。大哥,我知道,你煩心的事本就夠多了。你是不是幾天也沒正經吃飯了?一會兒,他們就肯定要追來了,你還有力氣打架嗎?要不,我先自己避開?”
韓锷微微一笑,捋了捋他的頭發:“也不用一定要打架的……大哥煩心的事再多,但小計的事又怎麽會不管呢?”
于小計一臉信任地望着他,伸手摸了摸韓锷的肩膀,卻只覺瘦得都硌手。他一探手,孩子氣地向韓锷肚皮摸去,觸手處果然癟癟的。他這時也不好太過表示擔心了,只輕聲道:“不打架,那怎麽辦呢?”
只見韓锷拿起他的手,往那柱上一指:“你認得兩個牌子上的字嗎?”
“我白在這裏喝了這些天的酒,今天才看到這幾個字,原來這些天為我牛食馬飲的還是數百年來載譽江湖的‘捉奸酒’。這酒說起來年頭可長了,據說還是北魏年間,有一個釀酒的人名叫劉白堕。當年他釀的酒,用酒甕盛了,六月天放在太陽下暴曬十多日,也不會變酸變壞。喝了的人心中腦中,只有酒意,十天半月都不會醒。那時有個南青州的禦使叫毛鴻賓的就帶了這酒去敬見蕃王,路上遇到一群強盜,那卻是苗嶺中有名的強匪‘果下馬’一派。那些人把他給劫了,根本沒把他當回事,見到他帶的有好酒,都是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江湖人物,當即就開壇痛飲。沒想一個個喝了後雖心懷大暢,卻也大醉,手腳酸軟無力,全都給那毛鴻賓就勢逮了個全。那以後,江湖上就有一句‘不畏張弓撥刀,唯恐白堕春醪’的話傳誦開來了,直傳了幾百年——沒想他還有後人,這酒也并沒失傳,倒被我無意中碰到了。所以我說,要殺你的人來了,咱們不用打架,拿酒淹死他好了。”
他講了這麽大一段故事,原是要逗小計開心。于小計果然聽得抓耳撓腮,只覺有趣。連那邊的洛陽王府護衛祝、張兩個都聽住了。
窗外忽響起了叱喝之聲,只聽一人尖尖的聲音道:“不錯,那小孩兒看腳印正是逃到這店子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