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直面
太原城內街道房屋都建得四方四正,信步走上一段,便能聞見一股西北漢子的粗糙與大氣。不過雲意步履匆匆,沒時間欣賞這些,她複又換回了男裝,操着一口蹩腳的山西話一路打聽,着急趕在宵禁之前敲開肅王府大門。
酉時三刻,老馬替了許大頭的班,窩在小側門打盹兒。可憐眼睛還沒閉起來,猛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震醒,伸伸懶腰,老大不高興。
“誰呀?出門不看時辰啊?”
一開門,眼珠子都要掉地上,親娘喂,真真是萬丈光芒夜明珠,灼灼閃耀紅太陽。一拍腦門,哎喲喂,世上竟還有如此俊俏小郎君,要能獻給王爺,那才真是大大的發達。
門外,她笑着弓腰拱手,又換回順溜的京片子,“這位大哥,勞您通傳一聲。晚輩自京城槐花巷季大爺府上來,季老夫人有家書一封,囑咐我務必交到季大管家手裏。”再遞上一兩碎銀,“一點點心意,勞您費心了。”
她自不提肅王,只說是找王府管家季平遞個信,老馬瞧她言語不凡,又是京城口音,已信了大半,連忙招呼人到耳房裏喝茶歇息,轉個身急匆匆跑去找大管家表功。
至此,雲意一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終于回歸原始。她撫着胸口,慶幸能夠擺脫敕始毖終的陸晉,卻又覺得一切過于順利。算算時間自她進屋到現在已是兩個時辰有餘,陸晉同曲鶴鳴不可能仍未察覺,她換了衣裳要去找誰,偌大一個太原府,她的目标尤為明确。可一路上未遇追兵,連個盤查的人都沒有。
她只求是老天開眼,讓她得一日好運。
敲門聲響,再來迎她的人已不是弓腰駝背的老馬,而換成了高挑婀娜的綠衣丫鬟,杏眼桃腮身段風流,不輸旁人家中閨秀。這宅子裏出了名的花紅柳綠,無奈,她三哥這輩子也就這點追求。
雲意跟在丫鬟身後,未作停留,徑直走到內院書房,她便猜,或許是季平已知她來歷,故而省去盤問,直接引她去見肅王。
至廊下與丫鬟道過謝,推開門往裏一看才知自己天真。四四方方一間屋,擡頭不見肅王,低頭不見季平,眼簾中是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個黑臉的老哥哥面沉如水,一個白面的臭書生吊兒郎當看好戲。
她背上有汗心中有鬼,退無可退,只好硬着頭皮闖進去。
曲鶴鳴坐在黃花梨木書桌後面,見她來,眉毛都不擡一下,只管端起茶盞來在鼻尖晃悠,深吸一口氣,裝腔作勢,“明前臻品,洞庭山碧螺春,就這麽敞着口扔書架上,你們顧家人倒是不吝好物。”再同她舉杯,“公主不來嘗一嘗?”見她一動不動,只盯着背過身深沉無語的陸晉,便還來刺她說:“想來殿下在宮裏,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大約瞧不上這些。”
于雲意而言,方才那份逃出生天的快樂早在進門時被碾作齑粉,她現在絞盡腦汁只求保住小命。因而再看陸晉,便換了張嬌嬌怯怯地臉,捏着衣角小小喚他一聲:“二爺…………”
原本這方法萬試萬靈,她軟他硬,百煉鋼也折騰成繞指柔。可惜有個攪屎棍,見不得人好,一聽完啧啧出聲,陰陽怪氣地拿高了調子說話,“喲,這個時候知道叫二爺啦。剛我看你那小步子跨得,真真要飛起來。一個長巷子一溜煙就跑完,哪像是瘸了腿生了病的人啊,內什麽,公主殿下,總不能您連生病都是裝的吧?這苦肉計用得好,差點兒真讓你給跑沒了。我說殿下,您膽兒可真大,一路上挨了多少刀啊,還敢單槍匹馬橫沖直撞,您是關二爺再世,神武!小的佩服,佩服之極!”
雲意見了他就心煩,因此眯起眼半步不讓地硬頂回去,“行了吧曲鶴鳴,少跟我這拿腔拿調的。你什麽東西自己不清楚?真要攤開了說?行啊,說就說,人李得勝派了這個王那個王的趕上來搶東西,你們倆救我難道不是因為那個?一個破圖就把你們折騰得眼暈腦脹的,都想着拿了圖挖了寶占山為王?我大齊還在呢,奉勸你,少見天兒的淨做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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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罵曲鶴鳴,素來帶着一股狠勁,跟誰都不一樣。仿佛是打心眼兒裏厭惡,一刻也忍不得。
“喲,兩個時辰不見,脾氣漲了不少!你要真不樂意跟着,早兩天怎麽不死河裏?爬上來還假模假樣的又是哭又是笑的,我都替你害臊。按說你們顧家人個個如此,背信棄義是常事,不稀奇。”
雲意耐不得他攀扯上顧家,上前兩步,隔着一張書案,立在他對面,勾起唇來鄙夷道:“曲鶴鳴,你原不姓曲吧?”
就像是被刺中要害,曲鶴鳴猛地站起身,望定了雲意,驚懼猶疑,“你說什麽!”
雲意目睹他一瞬間驟變的臉色,策略已從刺探轉為攻讦,“打從咱們第一回會面你就是這副恨不得我就地死了的架勢,一口一個顧家人,沒得絲毫敬重,若不是藏着血海深仇,世間有幾人如此?你說你與陸晉結識多年,又講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那便将時間往回推,大致是十年到十五年之間。八九歲的孩子,打小兒養在京城,即便将來換了地方,也抹不去鄉音。”
她看着他,盯緊他,他緊抿的嘴角,收縮的瞳仁,攥死的拳頭,無一不在告知她,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切中核心。
因而,她笑容更盛,似春末園中開得最豔的牡丹,紅得潋滟,傲得刺眼。
“要猜出你是誰,本也不算難事。在龔州時,陸晉說你是讀書人,讀書人…………”她笑盈盈将這三個字拖長了說,留着意蘊慢慢解,“讀書人自古有兩意,一指天下讀書識字守禮重義之人;二則意在詩書禮義之家,碩學通儒,著腳書樓之士。這樣的人原就不多,前後二十年,哪一家出過博學大儒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這樣的家世還能讓朝廷抄家滅族的,更是少之又少。容我想一想,早年間在兩儀殿聽馮寶提起過,你不知道吧,玉慶十一年,馮寶提議要将這些個逆反之臣寫進書裏,以儆效尤。當中似乎有一家人姓瞿,瞿文治你認不認得?鹹通六年,玄宗爺禦前欽點的狀元郎,文淵閣大學士,內閣之中就屬他年紀最輕資歷最淺,也最得皇上看中。想來若再熬上三五年,首輔的位置除他之外別無二選。怎奈卻在鹹通十三年,因一句反詩,誅盡九族。”
她偏着頭,上上下下打量他,拿捏着最活潑的語氣來講最殘忍的話語,“說起來你也算不得老北京,你祖籍浙江奉化溪口鎮,因你太爺爺中舉博了身微薄功名才舉家背上。世世代代深受皇恩,卻怎知升米養恩,鬥米養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獨你瞿家碰不得?我這有一句好話贈你,曲鶴鳴,你娘個西皮!這是你家鄉話,怕你聽不明白,索性直白了說,意思是——曲鶴鳴,我呸!”
曲鶴鳴被她逼得雙眼通紅理智全失,昏了頭拔了劍,就要在此刻手刃仇人。
“好一個牙尖嘴利刁鑽狠毒之人,今日我便殺了你,祭我瞿家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命!”
手腕向前一送,冰冷的劍鋒就貼着她脖頸,緊緊壓迫着一段透薄的皮膚下,奔流顫動的血。
而雲意不過擡起下颌,輕蔑依然,他越是憤怒,她越是不屑,這紅塵萬丈誰人不苦,偏就你仇深恨濃奪人性命?
“名利場上刀刀見血,句句要命,自己沒這個本事,參不透玄機,無奈着了人家的道,丢了身家性命,提得上什麽深仇大恨?想來你不懂什麽叫願賭服輸,反倒來恨嚴令執法之人,真真可笑。你自領了官銜便沒有全身而退這條路,若朝廷社稷是一盤棋,瞿文治這樣的讀書人就只能當個卒子,許進不許退。這一條通天之路,織錦的金線絨毯鋪地,掀開了都是頭骨。君要臣死,臣豈可茍活?唯有你…………”
她頓了頓,帶着一股冷然又鄙薄的笑,刺向他,“你說,若是瞿文治底下有靈,瞧見家裏出了你這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會不會氣得從土裏鑽出來綁了你治罪?”
“你找死!”曲鶴鳴暴喝一聲,手腕施力當下就要取她性命。
雲意不躲不閃,反還将咽喉迎上去。今日就算不死,他日被送回忠義王府,自還有千萬種法子逼她開口,與其被宵小之輩折磨得不人不鬼,倒不如一劍封喉,圖個痛快。
曲鶴鳴的劍上沾了血,她身體裏泛起一波涼,女人的命原比紙薄,何況亂世初顯,身似浮萍。她不恨誰,也不怨命,只求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