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賊匪
暴雨一連下了三天,路上都是難民,誰也沒敢出門,一個個都窩在屋檐下等天明,但誰知道等來的将是萬裏晴空,還是雷聲轟隆的雨夜。
陸晉交代完巴音,提刀上樓來。曲鶴鳴正倚在燈下,将家鄉來的信燒毀。問陸晉,“你怎麽看?”
陸晉将一身沉重的裝備卸下,輕哼道:“狗咬狗罷了,何須你我湊熱鬧。”
曲鶴鳴斜眼打量他,“你舍得?”
陸晉牽了牽嘴角,不置一詞。
“樓下開會呢?”
陸晉道:“燈亮着,大門緊閉,看來是了。”
“又玩花招?她不是還有個外祖父賀蘭祉總領江北四鎮,倒是尚有退路。”
陸晉端起杯,幹掉一杯涼透的茶,或是因這輩子也沒人提醒過,茶冷傷身。
一群人在外頭等,裏屋只有雲意同德安,她坐在椅上,稍稍彎下腰,壓低背脊同地上的德安說話,“時間緊迫,旁的話也不必多說。找機會混進京城,到張大員外府,徐管家有保命的本事,必定還在,你一切聽他。懷裏的信物交到他手裏,你說國破家亡,財帛無用,全然從地裏起出來聽榮王發落。這回孫達同你一塊去,他并不知你要去作甚,你聽好,若徐管家與孫達其中一人有變,皆可殺之。聽明白沒有?”
德安點頭,将信物收好,“殿下之命,奴才萬死不辭。”
雲意放緩了語調,輕聲道:“出了這個門你便不再是我的奴才,事成,你是從龍之臣,功在社稷,往後只有他人跪你的份兒,再無需你磕頭請安伏低做小。”
德安狠狠擦一把淚,俯首在地,“奴才謝殿下恩典,殿下千萬保重,留得青山在,才能瞧見好日子。”
“去吧,把你兄弟德寶叫來。”
她同德寶卻說:“到了淮揚,見着賀蘭将軍,話不必多說,只需将這信呈上——”火漆封了開口,遞給到他手中,“将軍即會遣人入京與你哥哥接應,記住,你哥哥的命,本宮的命,全然在你手裏。出去找莺時取了盤纏今夜就走,誰也別信,懂了嗎?”
德安磕頭謝恩,默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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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召孫達,這人當初在錦衣衛當差,後來不知得罪了誰,被安插到送嫁的隊伍裏,如今也是個沒着落的人,聽憑安頓。
也顧不上男女大防,雲意站起身先向他施一禮,孫達連忙推辭,“不敢不敢,怎敢受殿下一拜。”
雲意懇切道:“如此國家危難之際,于私于公大人都受得起這一拜。”她曲膝,要将這一禮周全下來,“大人恐怕已知一二,我五哥榮王現如今困在京城岌岌可危。然則朝中肱骨之臣勢必要在江南重組河山,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皇已去,太子慘死,肅王出身低微,其餘各皇子下落不明,如今唯有京城尚存一線生機,是成是敗,一念之間。”
“這……小人微末之材,怎能堪此大任……”
要推?她挑中的人,怎容他退卻。
将忽悠人的功法用到極致,不信他不上鈎。“大人本就有将帥之才,無奈朝中無人,才籍籍至此。此事若成,大人便有從龍之功,朝廷正是求賢若渴之時,大人若至江北,必當領軍百萬重整河山。若敗,眼下伶仃漂泊,還能敗到何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大人以為如何?”
孫達讓她說得面紅耳赤,忽而抱拳,大聲道:“大丈夫當以身報國,不求其他。”
“你與德安一同入京,我與五哥有約,他必在員外府安頓。錦衣衛屯守京內,道路房屋你比誰都熟悉,如何出城,就看你的了。”
“殿下放心,小人必不辱使命。”
雲意面上帶笑,勾起唇,上前一步,“旁人若有異心,皆可殺之。”
孫達點頭,領命而去。
雲意力竭,燈影下長舒一口氣,緩緩向後,坐會老舊的紅木椅上。
靜上片刻,莺時挑了簾子進屋來,蹙着眉,擔憂道:“殿下如此安排……德安德寶兩兄弟也便罷了,那個孫達,奴婢以為并不可信,要不要再多派一個?”
雲意癱倒在椅子上,再沒有半點儀容可講,話語中全無氣力,透出的是一股深深的絕望,“父皇自絕于兩儀殿,南去的臣工勢必要推舉新君,沒有什麽比一個合乎禮法的繼承人更能震懾宵小穩固朝綱。只願外祖仁慈,立而不廢吧…………”
“那……咱們怎麽辦?”
“能怎麽辦呢?”她自喃喃一句,停了許久,複又吩咐道,“你同玉珍嬷嬷一道,把輕便的衣裳、現銀、珠寶收拾出來,帶不走的埋在牆根後頭。我記得壓箱底的還有兩件男裝,揀出來,明日起我做男兒打扮,咱們也不是什麽公主儀仗,只當是往江北投親去。”
再眯起眼望向莺時,“你頭上珠釵首飾也都收起來,衣裳撿舊的穿,逃難就要有逃難的樣子。”
她實在累極,靠在椅背上,不自覺便睡了過去。
夜裏靜得出奇,她被莺時與槐序兩個挪回床上,迷糊間能聽見檐下滴水,滴答滴答踩着節奏,偶有人語,悉悉索索似在耳邊。
突然間樓上板凳桌椅落地砰砰響,有人咒罵有人呼痛。
她掀開被子裹一件罩衫便往窗邊去,莺時也醒了,二人交換眼神,預備翻窗出去。莺時的手還沒碰到窗棱,窗戶已然讓人向內一把推開,竄出個高個黑衣人,手上一把雪亮長刀,一刀迫開莺時,随即向雲意直撲過來。她退無可退,随手抄起妝匣擋在身前,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刀鋒血雨,恍然間只覺得手背一熱,那人将她緊握的妝匣丢開,長臂一伸把人撈到身前,低低道:“早先那股聰明勁呢?舉個破盒子能擋什麽?”
雲意适才愣愣回了魂,低頭看發覺自己染上一身炙熱血紅,地上黑衣人丢了一雙手臂,蟲子似的蠕動着叫喊,哀嚎如同崩壞的琴弦,震得人耳膜發痛。
不過眨眼功夫,不斷有人往屋內闖,陸晉帶着她一會兒向前一會兒退後。鋒利雪白的斬馬刀破開潮濕的風與寂寥的夜,斷開了骨割開了肉,血似山泉不斷噴濺,雲意只看得清他的臉,月下蒼勁而深邃的眉與眼,短短一個相聚,便要摧毀你心底層層駐防。
風破,他斬下一人首級,還能抽空同她玩笑,“看傻了?眼鏡都不眨一下?”
雲意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不慎被他一把推出去,撞回自己淩亂不堪的拔步床上,陸晉回身又是一刀,險險要将那人從中間截斷。
她吓得叫都叫不出來,哭也無力。陸晉遇上個厲害人物,這兩人能從門口打到她床上,一人抓她手,一人拖她腰,互相恨不能将對方砍死,但誰也沒敢在她身上動刀子。
而陸晉的刀快過風,鑽過空隙輕輕一劃,那人持刀的手便從肘部齊齊斷開,濺開一帳鮮血。
他伸手繞過她後腰,一把将人提起來,麻袋似的撈在手裏,另一只手仍握緊了刀,聽屋外漸漸靜下來,曲鶴鳴慢悠悠出現,才收斂了滿身殺氣,将雲意擱在桌上,歇一口氣。
曲鶴鳴道:“外頭的都解決了。”
陸晉扯過幔帳将刀身上溫熱的人血擦淨,“留活口沒有?”
曲鶴鳴探身向內瞧過一眼,搖頭說:“看來也就你這留了幾個斷手斷腳的東西。”
雲意仍舊呆呆傻傻盯着地面,屋子裏彌散着濃厚的血腥味,她一時忍不住,幹嘔起來。無奈搜腸刮肚的老半天,一張臉白得像鬼,也沒能吐出什麽來。剛一擡頭便撞見曲鶴鳴滿臉的不屑,鼻子裏哼哼說:“惹事精,見點血,至于麽?”
雲意到底是霸道慣了,世上鮮少有人敢這麽陰陽怪氣地同她說話,腿還是軟的,火已經竄上來,瞪大了眼同他對峙,“我吐怎麽了?”
“我不愛看!”
“你知道本宮為什麽吐?”
“為什麽?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一日三十頓,頓頓雞鴨魚肉豬肚肥腸,老王家養的老母豬都沒能你能吃,夜裏又灌下去多少?烏糟物從嗓子眼裏溢出來,裝什麽裝。”
“你——你這賤人!”這人說話可忒毒了,雲意讓他氣得要發狂,人都跳到桌子上,散着一頭長發,帶着一身血,乍看去就是個沒人管的瘋婆娘,一股氣鑽在胸口出不來,她這一時瘋了止不住脫口而出“我懷孕了——”頃刻間屋子裏靜得駭人,她頭皮發麻又無路可退,只好硬生生演下去,一把抓過來看好戲的陸晉,揚着脖子說,“你主子的!敢有不敬,立時扒了你的皮!”
曲鶴鳴冷笑道,“不可能!”
雲意反駁,“怎麽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不可能?你試過?”轉而也不等他回答,扯着陸晉說,“死娘娘腔說你不行,這事兒你能忍?他脖子蔥尖兒細,你砍不砍?”說話間把擱在桌上的斬馬刀也遞過去,“你不砍就是讓他說中了,你真不行!”
曲鶴鳴恨得牙癢癢,“見天兒的上蹿下跳挑撥離間…………”
“要你管,要換從前,敢這麽跟本宮說話,早剁了你喂狗!”
“你倒是試試——”
雲意拿着刀跳起來,“試試就試試!有膽站着別跑。”将要提步,陸晉已握住她手腕,她使不上力,刀也落回他手裏。她氣悶,卻發現黑夜裏他笑得這樣好看,眼底的暖意,能融盡一整個冰雪寒冬。
他笑着說:“行不行試過不就見分曉?”
呸,什麽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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