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啓程
時局并不好,順賊吹着不納糧食不上稅的大牛皮一路淌過江北,直逼京師,但北邊自遼東到西北原就屯駐百萬兵馬,因而從上到下人人都像蒙了雙眼,心盲眼盲,一間屋子掉了半扇門,依然視而不見。
陸占濤不放心西北局勢,企圖将陸晉留下,這一員猛将,攜領齊顏衛,進可攻退可守。但無奈雲意堅持,如有一句推辭,她必然哭哭啼啼唱大戲。陸占濤礙着她的身份,奈何不得,只好通通“轟走”了事。
為免人多嘴雜,雲意将大部分陪嫁的樂人工匠留在西北,塞給肅王。綢緞珠寶就地封存,留下一小半兒親近宮人照料看管。最終輕車簡行,上路的人同資財并不多,只撿了緊要的,務必盡快趕回京城。
啓程那一日晴空萬裏,日頭照得人要伸個懶腰哼起小曲兒。雲意的車架在隊伍中間,陸晉高頭大馬橫在隊前。将将要打馬出發,鞭子揚起來,瞧見個畏畏縮縮的丫鬟小跑着沖到馬前,其格其都瞪圓了眼,哇塞,好大一捧嫩草——
模樣他仍記得,一張瓜子臉,細長眉,是跟了顧雲意大半個月的青梅。
她這回從頭到腳一身翠綠,頭上一根碩大碧玉簪子綠油油發亮,還沒開口說話,先被其格其吓個半死,哆哆嗦嗦說:“奴……奴婢是來…………”
陸晉聽得皺眉,她便猛地往後一縮,一面說話一面退,“是殿下差奴婢來遞個話…………”
“什麽話?”
青梅偷偷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想到來時公主叮咛,這話要是說得不好不夠氣勢回頭就讓喬東來揍她,頓時撐起了膽,挺起胸脯大聲說:“公主說,土鼈!老娘帶你去京城浪一回!”
語畢,還沒等陸晉回過神,轉過身一溜煙跑了,只留下個綠汪汪背影飄在巷子口。
查幹騎在馬上義憤填膺,“将軍稍等,我去将那死丫頭追回來!”
陸晉擺擺手,自己倒先樂了,萬物萌發的時節,碎金似的日光鋪了滿眼,還有一抹無人可敵的笑,燦爛過一整個風清雲朗的春天。
“小孩子家家…………”鼻尖輕輕哼上一聲,高高揚起的馬鞭終于落下,其格其打個響鼻,甩一甩腦袋整了整棕毛,似利箭離了弦,一馬當先。
青梅站在巷口揮揮小手,阿彌陀佛,是她祖上積德,終于順順當當送走一尊大佛。
長長隊伍緩緩向前,公主車架恨不能堆金砌玉。雲意今日将頭發挽作雙螺髻,乍看去像個十二三的小姑娘,嬌俏得緊。這一時如了意,更笑得開心,臉上兩團紅嫩嫩蘋果肉,誰看了都想咬上一口。
陽光自窗戶縫裏落進來,穿過她的耳,将皮膚照得幾近透明。槐序坐在小桌旁剝松子,心裏免不了擔憂,“殿下這樣……真沒事麽?那個陸二爺生氣起來可是會……咔擦!擰人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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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意指尖繞着一股小辮,嘴角彎彎,有恃無恐,“得啦,他還敢跟我撒氣?我可是坤儀公主,父皇面前能說得上話的,宮裏頭就數我。誰惹我?吃了雄心豹子膽不成?再說了,在忠義王府憋屈那麽久,殺殺他威風總是好的。省得他嚣張起來,不記得誰是主,誰是仆。”
槐序連忙賠笑,“殿下英明!松仁好了,殿下用麽?”
雲意點點頭,“就喜歡你機靈懂事!”
入夜,整頓人馬至官府驿站落腳。喬東來敲門來遞上熱騰騰一碟栗粉糕,笑呵呵開口道:“二爺說這原是欠着殿下的,今兒才找着機會送上來,小門小戶做得不夠精細,殿下瞧瞧就算。”
這話說的有意思,好東西送到跟前,顧雲意能只看看而已?
德安将瓷碟接過,切削一小塊來讓德寶嘗鮮。雲意盯着那塊金燦燦黃澄澄的香糕挪不開眼,抽空同喬東來說:“替我多謝你們家二爺,這出門在外的,也難得他費心。”
喬東來道:“殿下哪的話,為殿下分憂解難原就是咱的本分,哪敢說什麽費心不費心的?都是應當。”
少頃,德寶摸摸腦袋咧嘴笑,“好吃,甜而不膩,栗子味兒滿滿,可得趁熱吃。”
玉珍嬷嬷即刻勸道:“這栗子做得東西,夜裏吃多了怕是要積食。”
雲意兩只眼睛瞪成了兩只發着光的小燈籠,一揮手大大咧咧,“我的肚子,嬷嬷還信不過麽?跟着我十六年,幾時鬧過脾氣?”
喬東來行禮告退。雲意吃着栗粉糕,老懷安慰——想來這一路沒白調教,生來逆反的小綠綠,總算上道了。
雲意覺着,既然對方主動投誠,那自己就該乘勝追擊力求一舉拿下。
第二日夜裏約上陸晉月下飲茶,四四方方且破破爛爛小院落,但凡吹過一陣風,都能帶起老舊的門窗家具吱呀吱呀叫喚。
雲意遞給他一封未落收件人的信,眨巴眨巴眼睛,笑盈盈說:“我早同你許過諾,要給一封舉薦信讓司禮監九千歲開門迎你,這就是咯。正所謂投桃報李,你投我一栗粉糕,我報你一條青雲路,是不是很劃算?有沒有很感動?”
不同于她的殷勤熱切,陸晉捏着信,久而未語。這信輕而薄,裏頭或也只有短短三兩句,但明白人說話僅此即可,不必長篇累牍拖累你夜裏不睡早上不起,鎮日瞎捉摸。
他勾了勾唇,奉獻一回轉瞬即逝的笑,照亮她身旁一大片雜草叢生的庭院。
信,再一次平放在花崗石桌面,他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小麥色的皮膚壓住雪白的信紙,讓周遭的一切統統暗淡得成了落魄塵埃。
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桌面,他靜靜看過來,問說:“就為一碟栗粉糕?”
“是的呀——”雲意攤手,極其坦然,“你看,本宮就是這麽單純善良又可愛,是不是萬裏挑一百年一遇?”
陸晉莞爾道:“末将愚鈍,還請殿下指點一二。”
雲意皺眉,很不買債,“陸二爺,你想想你這都是第幾回跟我說這話了?咱能不能別揣着明白裝糊塗?”
陸晉随即跟上,逼得她無路可走,“那就請殿下指點二三。”
雲意快讓他氣得升天,索性就攤開說:“你傻呀你,你要留在西北,那至多就是個三品四品威武将軍,一輩子給人擡轎,你甘心我都看不過眼!倒不如換個地方,你有本事,能打仗,到哪不能建功立業?遼東就正缺二爺這樣的人才。再說了,你是蒙古人……我說半個,半個蒙古人,讓你領着齊顏衛那堆蒙古兵往死裏跟北元幹,你能下得了手?就算你下得了狠心,那朝廷還不放心你呢。你看啊,上頭的人一般這麽想,陸晉,雖有将才,立功二三,然則将其族人屠戮殆盡,絕非善類,不可輕信。好啦,這下完了,收拾收拾跑犄角旮旯裏呆着吧,升遷的事情這麽輩子都甭想。不過!去遼東就不一樣啦,遼東那是打女真人,贏多少算多少,朝廷只會認為你功在社稷,心向大齊,哪管其他?”
“再說了…………”她頓了頓,飲一口茶繼續說,“咱不是在上頭有人麽?決不讓人貪你半分功,千總、守備、參将、總兵一級一級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到時候金山在府美人在懷,天底下還有能誰比你風光!”
她張開雙臂手指前方,仿佛将寥寥落落夜空信手繪成壯闊藍圖,“你看,一個金燦燦黃澄澄的未來正等着你呀小綠綠……哦,不,二爺,呵呵,二爺…………”
“小綠綠是什麽?”
“沒……沒什麽呀,哎呀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重點是……二爺,為了你自己,為了齊顏衛,為了天下蒼生,您要扛起重擔呀!”眼睛只管往桌上信封瞟,這人怎麽回事?喉嚨都講得冒火,還不接起來,大家感謝感謝,哪裏哪裏,而後各回各家,多完滿結局。
陸晉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繼續品他的太平猴魁,放下茶盞才開口,“如此說來,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真讓我陸某人遇上?”
“那都是因為我啊!陸二爺,如今這世道,像本宮這樣單純善良又熱心腸的人可不多了。進與退只在一念之間,但倘若二爺接了這薦信,不出三年,必定要磕頭謝我。”鬼精鬼精小模樣,偏要寫“我是好人幾個字”,越發的好笑。
陸晉側過身去,笑夠了才繃着臉轉回來,仍舊是黑面神,能把小姑娘吓得跑出十裏遠。壓着嗓子沉沉道:“君子之交貴在坦誠,殿下若不能如實相告,末将即便收下薦信恐怕将來也難有作為。”
威脅我?
雲意細細打量他一回,爾後收起浮誇,認慫。小狗似的聳拉着肩膀,悶聲說:“我就是想着,給我五哥找個能用的人嘛,兇什麽兇。”
見他無話,又咕哝道:“天底下哪有當兵的不想去戰場建功立業?也就給你個機會罷了,咱們互惠互利,有什麽不好。”
“好是好——”陸晉将信封收起來,淡淡道,“我就是見不得人費盡心思給自己戴高帽。”
“我看你就是見不得我吧…………”
她免不了抱怨,但陸晉更了解如何擊中敵軍軟肋,“路上若還有想吃的,差人去同東來說。”
“好嘛,這就開始賄賂人了。”
“不要?那算了。”一撩袍子,轉身就走,沒成想讓人抓住了袖口,原本輕得不能再輕的力道,稍稍用力便可脫身,他卻定住了,視線從一只皓白如雪的手背滑向少女俏麗無雙的臉孔,她這一時認錯求饒,扮的是可憐巴巴小兔兒模樣,憋着嘴求他,“我錯了還不成麽?二爺行行好,別斷了我口糧。”
不理她,又着急跟上一句,這回是一臉無賴,“我可是堂堂坤儀公主,陸二爺,多少給點面子啦…………”
陸晉沒能撐住,忽而笑出聲來,柔聲道:“餓了誰也不能餓了公主殿,末将沒有那個膽。”
雲意皺眉,“嘲笑我?”
陸晉向後腿上一步,脫開身,拱手稱,“更深露重,殿下早些休息。”
這就要走,雲意還是滿腦袋漿糊,分明不敢相信,天底下還有她忽悠不了的人。
陸晉回到屋內,燈還亮着,曲鶴鳴一身白衣坐于桌前,順手接過他手中信,不問緣由,徑直拆開來,展平後讀來是,“此人純直,可堪大用。”角落一排小字,“脾氣不好,仔細順毛。”
曲鶴鳴眼下輕鄙,譏诮道:“顧家還剩些什麽?個頂個的荒唐!”
陸晉卻道:“字倒是寫的不錯。”
“徽宗的字,瘦而不失其肉,逸而鋒芒畢現。難得難得,老顧家還有個能識字的。”擡頭問陸晉,“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陸晉低頭将信紙複又疊好,給了個廢話似的答案。
然則即便他答應了最終也是白搭,将将要到城門底下,便遇上南逃的難民,誰也沒能想到,順賊這一仗打得這樣急這樣快,轉眼功夫,城門失火,兵臨城下。
☆、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