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遇險
只剩下風聲,似夜行的妖魔,要吓破你一顆顫顫巍巍哆哆嗦嗦的膽。雲意腦子裏跑馬燈似的換畫面,最清晰是城西落花胡同張大員外家藏寶貝的庫房,末了又覺得自己庸俗至極,十幾年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臨死不是想吃就是想銀子,沒追求。好歹也想想王羲之的字李清照的詞吳道子的山水趙孟頫的花鳥不是?
一閃神的功夫,就仿佛一頭狼到了近前,貼着她後頸龇着牙喘氣,吓得她登時汗毛倒豎,想回頭又沒膽扭脖子,一個“陸”字在嘴裏轉過一圈最終沒能吐落出來,偏聽見那聲音從低喘變作威吓,像是狼群對峙,生死搏鬥。她身側就是陸晉,墨色對襟長衫沾了血顯得越發深,只差融進身後蒼茫無邊的夜色裏。
率先在前的頭狼按兵不動,與雲意一同盯着這只弓腰曲膝似狼又不似狼的怪物,黑夜裏閃出同狼眼一樣幽深犀利的光,飽滿外凸的喉結稍稍一動,就是一聲比狼嚎更瘆人的低吼,外圍一兩只年輕“獵手”都讓他吓得不自覺後退。
陸晉與頭狼對視,一瞬不瞬。
興許就是一眨眼之間,一點點松懈,狼群就能撲上來咬斷他咽喉。
雲意聽着看着,想着天兵天将立時就要來救她回城,忽然間發覺頭狼稍稍往後退上一步,随即身後的三五只掉頭往草原深處去,這頭毛發灰白的狼仍盯上他許久,才不甘心地撤走。草原的另一邊水草豐美,月下一聲森冷嚎叫,聽的人骨頭都打顫。
一時間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土坡還是土坡,馬糞還是馬糞,手上的火把沒頂上用處,三步遠的馬兒已經開始低頭吃草——心大胃也大。
說起來,她也是餓得不行了。一回頭吓個半死,這厮扮狗子扮上瘾,謝了幕還沒出戲,一雙眼盯緊她,琥珀色的眼瞳上飄一層綠油油的光,沒焦距又能緊鎖她,慢慢地一步兩步向前逼近。
“你你想幹嘛…………我跟你說啊,我可不好吃,我…………我身上都是膘!不飽肚!”這眼神她熟啊,就是胖子見了五花肉,滿眼放光滿嘴哈喇子。
他剛說什麽來着,什麽兩腳羊生片了吃最好………………
她吓得一步步往後退,尖叫都憋在嗓子眼,怕又把狼群召回來。陸晉再上前一步,她與他貼得極盡,近得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熱氣,滾燙像燒熟的水,兩頰也紅得怪異,雲意瞪他的時候晃了神,琢磨起這人長得可真不賴,濃眉高鼻的,倒是不怎麽像漢人。忽然間他便倒了,似一幢高牆轟然倒塌,因二人離得近,他倒下時幹燥的嘴唇擦過她腮邊,引來一點點酥又一點點莫名地疼,固然,她是沒心思追究這些似有似無遐思的,一擡手捂住半張臉,就像是捂住個茲茲往外冒血的傷口,“老混蛋!”他二十四五,對她個十五六的小姑娘來說,确實是老了點兒。
罵完了又慫,伸長了脖子觀察老半天,見他直直倒下去半點反應沒有,才又憋出老大一口膽氣往他身上輕輕踹上一腳,“遲早斬你一萬次!”
等了許久這人也沒反應,倒是其格其一個響鼻把她吓得跳腳,“幹嘛……小畜生看什麽看,我就踩他了,你能怎麽着…………哎哎哎哎,別吃我頭發,我不弄了,我不整你老主子行了吧…………”
費了老大勁才從其格其嘴裏搶出自己一捧光滑油亮的長發,現都沾了口水,一股子腥味兒,“哼,什麽人配什麽馬!”都不是好東西!
陸晉還是沒動,她嘆口氣蹲下身去推他一把,近了才知道,好家夥,這人燒得渾身滾燙,竟是半點意識沒有。荒山野嶺的,她也沒辦法給他找大夫,只能靠自己,“得,真治死了也不知是算你倒黴還是算我命背。”
一摸香囊,好在凝香丸還剩不少,生息丸一顆不差,一口氣給他灌進去,再拿帕子沾了酒給他降溫,他臉上有血又有泥,卻也絲毫遮蓋不了張狂疏放的輪廓,眉與眼相佐,配得剛剛好。想來人人都是泥塑,只不過女娲娘娘造他時,必定多幾分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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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意靜靜打量他一會,蹙眉道:“宮裏頂好的兩位藥都到你肚裏了,你可得争口氣,不然你死了,我都不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麽回去?”
心底裏還是害怕,撿着離陸晉稍近的地方裹緊了披風躺下,回想起自己在宮裏是如何如何講究如何如何金貴,眼下還不是一樣就地成眠,可見從來都是裝腔作勢借與旁人,骨子裏就一個字——糙啊。
也不知道莺時幾個逃出來沒有,再想想,要是夢裏能吃頓紅燒肉就好了,還是油滋滋的東西飽肚子。
最終肉沒吃上她便醒了,實在是睡不安穩,一睜眼遇上日出,太陽從天邊點燃一竄烈焰,燒得半山通紅。她爬起來,伸手去探陸晉額頭,顯然燒已經退了,只不過人還需緩一緩,又覺着他是鐵打的身體耐摔耐打,恁大一個血窟窿,睡一覺就好。
還是同樣一張臉,睡熟後倒成了一副乖模樣。雲意想起昨晚上的事來,心不平,手上搗鼓了火堆裏黑灰往他臉上抹,小白臉抹成大鍋灰。“誰讓你輕薄本宮,賜你死罪!”兩邊臉各一個“斬”字,好氣魄!
沒想到又被其格其發現,咬住她發尾就當幹草嚼。雲意恨得咬牙,“你等着,要不是馬肉不好吃,你以為你能活到今天…………撒嘴,又糊我一身臭口水!”
這廂吵吵鬧鬧,陸晉卻睡到天光大亮才醒,頭一件是握住腰間斬馬刀,騰身巡過四周,未能料到撞進一副山水詩畫裏,彎彎曲曲河川如玉帶,粼粼波光耀眼,碧綠的是蔓延無邊的草原,蒼藍是廣闊無垠天空,無以言表的是河邊垂目梳洗的美人,蔥尖一樣的指頭穿過烏黑的發,她嘴角淺淺一抹笑,便将最最寡淡無味的黑白兩色襯出酒醉微醺的恍然。側耳聽,她似乎哼着小曲在唱,“碧窗下畫春愁,撈一筆,畫一筆,想去歲光景。描不成,畫不成,添惆悵…………”
然而分明是聽不清的,只瞧見她紅唇開阖,已醉了半生。何況她回眸來笑盈盈對住他,便教人挪不開眼,脫不了身。
雲意實在樂得不行,看他臉上做一個“斬”又一個“斬”,好似大仇得報,痛快一回,将昨兒結的仇都忘個幹淨。
“喂——吃了神醫兩貼藥,終于醒啦?”頭發洗幹淨編成辮子盤高,就怕再讓其格其亂啃。
陸晉又是一副吊兒郎當模樣,沒頭沒尾地問說:“太子真是個大胖子?”
“可不是麽,起身走路都要一邊一個太監駕着才挪得動,一條腿木樁子一樣粗,一天恨不能能吃十八頓,袍子撐開來能當涼亭用。你說胖不胖?”
陸晉光聽見那句一天十八頓,想了想說:“你們兄妹倒是挺像。”可惜了一張好臉,太他媽能吃。
話到這,雲意不自覺擡起腳尖輕輕踢他一下,撇撇嘴說:“我餓了…………”一雙烏漆漆的眼亮得能滴出水來,倒讓人想起咩咩叫的小黃羊,可憐又可愛。
可是沒等陸晉出聲,其格其已然橫沖出來扯她頭發,少不得要惹得她大喊,“陸晉,你倒是管管呀——”
他摸了摸這匹通身烏黑的蒙古馬,笑笑說:“殿下見諒,其格其也餓得發慌。”
雲意好不容易把辮子從馬嘴裏搶回來,氣得兩腮鼓鼓,活像只河豚,“你這馬也忒好吃,從昨晚起一共啃了我三回,照這麽下去我還沒走回烏蘭城呢,就讓它啃成禿瓢了!改明兒我就紅燒了它!看它還敢不敢跟我橫!”
“末将倒是有個好法子。”
“你說——”
陸晉摸了摸下巴,饒有架勢地說:“殿下不妨在發尾塗上馬糞,其格其就是再餓,也不至于…………”
“陸晉!”
“末将在——”
她就知道,這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一開口什麽殿下、末将,突然間講起禮來絕對沒一句好話,可憐她落難,什麽都得忍着,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你等着!”
陸晉這厮忍着笑呢,慘白的一張臉還能裝出個讨人厭的模樣,“末将聽候公主號令。”
她怄得,昨兒早上吃的糖蒸酥酪都要吐出來。
不行不行,還得憋回去,顧雲意吃進肚裏的東西哪有再吐出來的道理,再氣也得忍着。
顯然老天爺沒撥出時間來讓她在心裏把陸晉剝皮上竈,遠處忽然間傳來急急馬蹄聲,雲意遠遠看了一眼,光看見滿身白花花毛子,一顆心瞬時沉到谷底,來的是蒙古兵,最不濟就是阿爾斯楞同額日敦巴日的人馬也好,最怕是西邊來的,還沒跟朝廷換印通交,亮身份死得更快。
只好憋着嘴問陸晉,“怎麽辦?”
陸晉只顧着看對方人馬,冷冷回她一句,“跑不了了。”給她判了死刑。
心如死灰——
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高頭大馬一列人講他倆團團圍住,為首的将領紮個小辮兒盯着她,只差将她身上燒出個窟窿,後頭一群人趕着馬在她身邊來回繞,陸晉也僵着身子不說話,總不能還像昨晚似的讓他扮老虎吓人吧,這群蒙古兵人壯馬肥,就算真老虎在眼前也吓不跑,更何況陸晉還帶着傷。
她想起來,每年開春兩儀殿裏內閣司禮監議事,總能提到蒙古人南下又搶了多少村子,拉走多少婦孺,漢族女人落到蒙古兵手裏是什麽下場,她多少知道些,如是普通人倒也能茍且偷生,然而她的身份……………
頭上的吉祥如意簪尾部鋒利,她沒敢多想,只怕過了這一刻就沒這個膽量,擡手拔下來就往喉嚨裏送,心想着,永別了,糖蒸酥酪!
☆、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