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不知道為什麽,顏凝紫總覺得胸口悶痛!
不是為的祁若,不是,那麽是他麽,她心痛,為的是他……她不是恨不得他死的麽……不,她只是希望他死在自己手裏罷了!
紫衣長袖羅裙的顏凝紫在碧色隐隐的大院裏飛奔起來,只是廊腰轉角,檐牙對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夫人!”
這聲音蒼老暗沉,甚至是有些幹澀的。顏凝紫腳步一頓,她一扭頭,府裏的管事老陳正立在西院前,她蹙了眉梢,淡淡道:“陳伯有事麽?”話音一落,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她的聲音都啞了麽?
陳伯幾步匆匆上前,忽然顫聲道:“夫人一生獨愛紫色麽?”
倒是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顏凝紫愣了愣,流光潋滟的清妩美目尾線上挑,“是,怎麽了?”
陳伯低眉躬身,聲音發顫,“不久以前,将軍将一紫色妝奁交給老陳,讓老陳拿去扔了……老陳便想,既是不願要了,為何自己不親自去扔了,想來他還是舍不得的。老陳大膽将妝奁打開瞧了瞧,發現一精致物事,老陳猜測,這必與夫人有關,因而更不敢輕易扔了,如何處置,請夫人示下。”
“我不記得自己有什麽東西在他手上!”顏凝紫不耐地揮袖轉身,突然頓住,她又扭頭來,發間紫金色玺花鑲璧步搖微顫,她幾步沖上前,“是什麽物事?”
陳伯的一雙老手顫巍巍地自衣間掏出那支綴着紫色流蘇做工精細的釵來,玲珑鳳頭鑲在紫玉簪尾,晶瑩剔透,那是上等的漢朝紫玉。
狐疑之間,她伸手接過,只是細細觀摩之下,才見鳳頭處一精致的微雕——紫!
顏凝紫恍然大驚,玉手握得發白,她抿着唇道:“這是……是我的……母親的遺物……”
有什麽突然闖進腦海,這一世的前八年,她是沒有記憶的。
她其實是有個父親的,八歲那年母親新喪,他們在大漠裏迷了路,腳程慢,水袋都空了,她與父親分頭行動,她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回程時卻在大漠裏遇見了一個同她一般大的少年。
那日瀚海黃沙,陰雲蔽日,墨汁般的天空垂着陰冷的光。少年滿身泥跡,臉上血痕絲絲,躺在沙漠裏不省人事。顏凝紫蹲下身來分開他的沾了黃沙的青絲,只覺得少年五官完美宛如雕刻,眼睫修長,眉宇如旭日般灼灼耀眼,一時間,暗沉的天空破開了萬丈光芒般,碎金流瀉。
她自幼長在關外,從未見過那般好看的少年,宛如俊朗不凡的天神。她好奇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去撥弄她的發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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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顏凝紫尚未恢複前世的記憶,仍然是個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她的藕節般蔥嫩的纖手還在他的鼻子上擰了一把。
“你長得可真好看!”她左手支頤,右手在他的額上畫着圈圈,由衷嘆道。
猛然地,少年眼睛一睜,顏凝紫吓了一跳,竟然一屁股摔在了沙裏。少年冷峻的眉峰裏埋藏着浮冰碎雪般清冷無垠,可是卻又如此倔強。
“你是誰?”他冷冷開口。
顏凝紫烏溜的眼珠轉了幾轉,她回身望了望漠漠黃沙,突然嬌笑起來,聲脆如銀鈴,“我叫漠漠。”旋即她又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眨着明亮清澈的眼,笑吟吟地問道,“你呢,你叫什麽?”
風淩弈但覺煙塵四卷,長風呼嘯,他脫口道:“我叫小風。”
顏凝紫握着這只紫玉簪,唇抿得發白,良久良久,她突然顫聲道:“原來如此。”他從來沒認錯過人,她真的是漠漠!
那日他們于沙漠裏邂逅,他落魄年少,全不知何所皈依,她便勸他為了大漢的人人一碗飯而努力活着。
她怕他迷失,怕他走丢,将發上的玉簪摘下來送給了他,當做了信物,時時刻刻地提醒他為了什麽而堅強。
他記得,一直都記得,全都記得。
只是,那年之後,她前世的記憶開始紛至沓來,腦中時常是一片混沌,她糾結着不願念起,便将今世的八年時光全都丢了。
那一瞬,顏凝紫的眼中湧出了淚光,她伸手試了試,才喃喃道:“原來,他早就,是我的劫……”淚光朦胧裏她對陳伯道,“将軍……是要扔了它麽?”
陳伯點頭,頹唐蒼白,嘆息不止。然後,他背過身,慢慢地離去。
顏凝紫得回了多年前贈出的玉簪,心中無比沉重:他扔了它,是要斬斷過去的一切麽?
思及此,她突然冷笑起來,“風淩弈,你莫以為你是小風我便會放過你,兄長的賬,我還要和你慢慢算。”
她沖回房,将風淩弈在新婚之夜交給她的和離書拿了出來,“陌桑,把它給我燒了!”
“姑娘?”陌桑大眼瞪圓,這是要破鏡重圓的意思?
顏凝紫惱恨地咬牙,“我要一輩子綁着他,折磨他!”
那一刻,就連一向單純的陌桑,對着她盛怒之下又難掩如焚憂心的雙眸,也明白了什麽叫——言不由衷。
顏凝紫猛地扭頭瞟了她一眼,她那是什麽眼神?顏凝紫大怒,但似乎有些惱羞的意味?她怔了一怔,然後收斂了表情,冷聲道:“收拾行李,我要去山西。”
陌桑連連點頭,然後拿着和離書像是怕被滅口一般飛奔了出去。
那又是什麽眼神?顏凝紫又氣又惱。她跺腳凝眉了片刻,突然沉寂下來:我忘不了他麽?好像真的忘不了。
如今在蘭園過得逍遙惬意的雙煙翠提起這事來的時候,也是眯了眯眼,然後笑意吟吟地捅了捅正握着書卷的司徒左的胳膊,“你說,顏凝紫最後的歸宿是誰,既然你說祁若未死的話。”
司徒左最不耐煩讀書時被人打斷,那日為了止住她聒噪的嘴也就随口那麽一說,卻不料被她記到心裏去了。祁若未死?好像洩露天機了!
“我賭十兩金,風淩弈!”
他不耐煩地蹙着濃眉,将雙煙翠那只不規矩的手從胳膊上拔了下去,雙煙翠不滿,“哼,跟我押的一樣,沒得賭了!”話音落地,她又一臉鄙夷地盯着司徒左,撇嘴道:“天下第一神醫,賭注就十兩金,你也真是……忒也悭吝!”
清高傲世的司徒左被她氣得噎住了。什麽,他什麽時候說了要賭了?他怎的竟堕落要賭了?還是和一個女人?
一世英名盡毀!司徒左扶額長嘆。
顏凝紫出長安的時候,長安街市上偶聽人言漢皇帝焚往宮中又收了十二位家人子,不知道他是否知曉了柳如墨的最後一擊。但這是宮闱之事,顏凝紫并不怎的在意,她害怕……風淩弈遭了不測。
風淩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害死兄長,我會一一向你讨回來,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死在別人手上,絕對不能!
晉地路程遙遠,而且沿途翻山過嶺,更兼今年風雨失和,山路泥濘崎岖,顏凝紫權衡之下,便将陌桑留在了長安。
騎着汗血馬風雨兼程,顏凝紫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堪堪趕到山西西部一帶。銀兩帶得足夠多,卻也不是特別多,她嫌棄那些東西繁瑣笨重。如果再行半個月沒有補充的,顏凝紫恐怕又要落難街頭了。
路上随意找了人打聽,溫厚老者撫須道:“朝廷派的人馬如今就駐紮在斐陽城外西邊三十裏處,來了許久,卻連一個馬賊也麽瞧見。”
顏凝紫道了聲“多謝”便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她風塵仆仆的,又是半月風餐露宿,臉色已不自然地帶了幾許青白色,但五官精巧完美毫無缺陷,路人瞧見了那驚鴻一瞥的馬上風姿,不由得啧啧稱嘆。
晉地傳言,有一“馬上洛神”正奔走于山西,倥偬往來,風姿如神,而且借着流言的威力越傳越大。
風淩弈聽到這號人物時,皺了皺眉,卻并無更多言語,與諸将商讨了一番引蛇出洞的計策後,他掀開帳簾緩步踱了出去。
遠處月色皎淡如皓皓白玉,地上疏影參差婆娑搖曳起舞,一蓬蓬白花般的軍帳直插在寥廓大地之上,他散漫地往外走了幾步。猛地,他腳步收住。前方一射之地處,衣袂翩然的少女盈盈而立,冰紫色繡蘭穿花白蝶羅绮曳地生姿,周遭宛如籠着氤氲璀璨的明月光。她風霜不減,甚至消瘦了幾分,望着他而來,眸色沉沉,不辨喜怒。
風淩弈立在原地,似怔愣也似無情,他輕飄地一拂袖,滿肩明月籠住瘦削單薄的人影,宛如橫黛的山,流影的水,更如孤寂荒寥的一片竹簡。
慢慢的,顏凝紫踱了過來,她的手裏還冒着汗,她想仔細看一看眼前的少年,他的眼中是否還有那一抹倔強與孤勇?
答案是,蕩然無存。
對視良久,他無意地啓唇,“你怎麽會在這裏?”
簌簌流螢穿花,他的眼深邃如子夜,不見玉壺光轉,只有死水無波。
顏凝紫胸悶如絞,但是當她定下心神時,仍然笑靥如花地回道:“我很想看一看‘威名赫赫’的骠騎将軍是如何拿下這一仗的。”
滿眼諷刺,滿面不屑,明明不願的,但說出來的時候,從來就是如此傷人。顏凝紫垂了眸,竟然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他從來無波無瀾,無欲無求的眼睛,任憑千丈長風浩浩拔地而起也無動于衷,她怎麽想的,竟然想去激怒他?
風淩弈淡淡勾唇,他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馬賊不見了。”
“将軍是想說,馬賊畏懼,望風而逃?”顏凝紫冷笑道。
風淩弈散漫地轉身走開幾步,“骠騎将軍夫人,在你頂着這個頭銜的時候,你可以不為我考慮,但總該為自己想想,你這算什麽?千裏尋夫?好可笑的戲!”
猛地,顏凝紫擡眼,只覺得瞳孔一澀,面前出言如刀的玄衣男子真的是當日沙漠裏倔強孤高的少年麽?
見她許久沒有作答,風淩弈也失了興致,他撇過頭,淡淡道:“但是夫人既然來了,我也不好不盡待客之儀,我的軍帳留給你了,三日之內,你最好回去。”
但顏凝紫一生最讨厭被人威脅,她冷哼一聲,不屑道:“你這算是威脅?冠軍侯,好大的虎威啊!”
“随你如何想。”他扭頭瞥了她一眼,淡漠地又走開幾步,缥缈的回音蕩蕩,“我風淩弈不想留的人,便沒有留下的可能。”
顏凝紫的眼睛酸痛起來,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種種擔憂、委屈、憤怒、怨恨一通如江潮決堤。
顏凝紫有想過馬賊為何突然不見了蹤跡,但還沒想透怎麽回事。斐陽城外已經發生了一場決戰。
風淩弈率領五百骁騎踞關而守,但卑鄙下劣的馬賊竟然暗地裏殺到了鳳城,并抓獲了三百俘虜,要挾城上的冠軍侯。
“他娘兒的小白臉子,老子最看不慣這種人,你們給老子把他罵下來!”
馬賊統帥蕭枭是個三十歲的虎背熊腰的漢子,長相平凡,皮膚蠟黃,手指上的繭十分厚重,鬓發亂糟糟的,言辭粗魯。
在他的身後,那幾百人跟着起哄,無辜可憐的百姓均被五花大綁,睜着恐懼的眼打量着周遭着一切。
蕭枭右邊的一方臉長衫的大漢登時叫喝道:“小白臉子,下來受死!”
聲音嘹亮高亢,城上城下,無人聽不見。風淩弈握住城垛的手慢慢收緊,直至青筋畢現脈絡分明,施越請纓,“将軍,末将下去會會這群猖狂的人!”
顏凝紫心中咯噔幾聲,卻聽見風淩弈沉如霜鐘、殷如悶雷的聲音:“不許妄動!”
城下的人還在叫罵。甚至的,因為等得太久,他們罵得更難聽了。
罵罵咧咧的衆人不管風淩弈的沉默了,蕭枭握起長刀刷的一下,手起刀落,然後他近前一個婦女已經身首異處,倒在了血泊裏。
風淩弈的手握得更緊,“找死!”
他給一個機會,那些人卻得寸進尺,既然如此,那便不算他心狠了,“施越,點齊人馬,殺下去!”
“是!”施越摩拳擦掌這麽久終于有了上陣的機會,登時豪氣幹雲地應了,然後匆匆下城去。
風淩弈冷冷地掃視着樓下衆人,系好了盔甲,他旋身便往下走。顏凝紫虛扯了他一把,皺着眉道:“對方千人之衆,你有何把握?”
“我不靠運籌帷幄,亦能決勝千裏。”風淩弈冷然地抽出腰間佩劍,直直地越過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