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烏魚蛋湯
烏魚蛋其實是雌墨魚的纏卵腺,将鮮墨魚的纏卵腺割下來,用明礬和食鹽混合液腌制,使之脫水并使蛋白質凝固,即為成品烏魚錢兒。
随園食單上曾說,此物最鮮,最難服侍,須河水滾透,撤沙去臊,說的就是去腥,需大火煮透,放到冷水中過涼,一片片撕開,如花瓣兒一般形狀,兌入頂湯,加調料,燒開,撇去浮沫,豆粉勾薄芡,點芫荽點綴,便成就了這道國宴第一湯。
安然做菜的時候是心無旁鷺的,眼裏心裏只有手裏這些食材,把這些食材燒制成一道佳肴,對于安然來說是最幸福的時刻,因此做菜的安然嘴角總會噙着笑意,笑容很淡很輕,像江南春日裏和煦風,更像滌蕩在春水裏的柳絲,絲絲縷縷鑽進人的心裏,想拔也拔不出來。
一道烏魚湯做成,梅先生不禁道:“老夫今兒才明了素手調羹,原來如此美不勝收。”
安然做的這道烏魚蛋湯的确令人驚豔不已,湯色清亮,片片烏魚蛋浮在清淺的湯汁裏,仿佛花瓣落于溪水之中,上面兩點青翠,的确稱得上美不勝收。
在場除了臉色慘白的趙老六跟一臉不信的劉成,陰晴不定的梁子生,其餘人,哪怕是北派的大廚,都被這道菜深深吸引。
無論什麽時候,美得事物總能引起人們的共鳴,不說味道如何,只能把一道菜做出這般美不勝收的效果,非頂級大廚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本事。
廚行裏雖南北争鬥不斷,卻,對于真正有本事好手藝的大廚,無論南派北派都會給予尊重,而安然的手藝已經把北派的廚子徹底征服了。
對于第三輪的輸贏,不用說也都門清了,只不過,還有垂死掙紮的,趙老六上前一步:“光好看有什麽用,又不是擺着看的。”
一句話說的周圍的廚子連北派的都對他頗為不屑,到了這份上還不認輸,趙老六這臉皮實在太厚。
梅先生哼了一聲,側頭看向孫先生,孫先生點點頭,拿起調羹,舉了兩次,不禁對安然道:“姑娘這道湯做的太美,倒讓老夫不知如何下匙了。”
安然笑了一聲,接過老先生手裏青花瓷勺,又拿了一只冰裂紋的青瓷小碗,勺子沿着湯蠱子的邊沿緩緩一推,周圍不禁驚嘆了一聲。
若說擺在那兒是清泉落花,這一動卻仿佛桃花流水,一道湯可以美得動靜皆宜,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安然裝滿一碗遞給了孫先生,老先生接過,舀了一勺吃進去,臉色并無什麽變化,若硬要說的話,,仿佛還有些失望之色。
趙老六頓時覺得有了希望,心說,只要這老頭子不滿意,自己做的再差,這第三輪也能賴個平局,自己也不用砸飯碗了。
正想着,卻見孫先生又吃了第二口,臉色卻忽的一變,微微點頭,仿佛有些驚喜。趙老六剛升起的希望之火頓時熄了一半,緊張的看着孫先生吃第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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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口湯吃下去,孫先生閉上了眼,半晌兒方才睜開:“妙啊妙,實在是妙……”連着幾個妙字,看向安然:“姑娘當真好手藝,這道湯竟比當年老夫在禦宴上吃的還要鮮美,也更妙不可言。”
說着,看向幾位老友:“這道湯老夫之所以這麽多年仍記憶猶新,就是這味道上的變化與衆不同,三口三個味道,初嘗只覺平常,鹹鮮之中微有些酸辣之味而已,再嘗,卻又覺這酸辣之味如此恰到好處,引的人不得不吃第三口,倒是這第三口方能品出這道湯的真味來,鹹鮮酸辣中極致的鮮美滋味,細細品來,只覺雖只酸辣鹹鮮四味,卻多一分則過,少一分則欠,正是恰到好處,方有這般美妙的味道,真不知姑娘是怎麽做出來的,竟比當年的禦廚還要高明幾分,今日能在富春居嘗這一道湯,老夫于願足矣,于願足矣啊。”說着竟捋須大笑了起來,極為暢快。
其餘幾位先生紛紛品嘗之後皆贊妙,安然不禁抿嘴輕笑,這道菜難就難在調味上,留白方能給食客無限想象,色香味意形,這道湯算占全了,也只有像孫先生這樣識貨的食客品了,才覺得是極致美味,若是街上的漢子叫來一個,肯定覺得不如炖肉來的香。
這便是食客的區別,每個人的口味都不同,這也是置辦席面的難處,一張桌子坐十個人,十個人就是十個口味,要想達到人人滿意絕無可能,卻可根據客人的主次,以及年齡,性格,經歷,制定相應的菜單,便不能人人滿意,至少需讓主客盡興。
就如今天,若沒有幾位見多識廣的老饕,安然也絕不會選這道湯,看人下菜,聽上去像是貶義,安然卻覺是一門頗為高深的學問,值得每一個廚子好好研究。
梅先生的目光掃了眼臉色已經發青的趙老六,落在梁子生身上:“梁大人,接下來老夫就等着趙大廚的這道北菜第一名湯了,說起來,安然丫頭不過是個南派廚子,這道湯既是北菜第一名湯,想來趙大廚烹煮起來更為地道才是,老夫甚為期待啊。”
梁子生臉色變了幾變,心知這第三輪必敗無疑,怎也沒想到,這丫頭的廚藝真能如此厲害,三輪都比的北菜,竟然也贏得輕松無比,北派這臉算是丢到家了,看向一臉呆滞的趙老六:“趙老六該你了。”
趙老六渾身一哆嗦,手裏的廚刀哐當掉在了地上,引得周圍看熱鬧的南派廚子一陣哄笑:“怎麽着?怕了啊,知道比不過,刀都拿不住了,剛可都立下了生死文書,這一輪輸了,可永絕廚行,反正這吃飯的家夥什也快砸了,幹脆丢了算了,哈哈哈哈……”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是諷刺。
梁子生臉色陰沉,心說這趙老六還真不給自己做臉,好容易連賴帶哄的,弄了個第三輪,他倒好,連刀都拿不住了,剛要呵斥一句,卻忽然鑽出個小子來,年紀跟狗子差不多大,看着安然:“俺也來做這道烏魚蛋湯。”
在場人都愣了,不知這小子從哪兒鑽出來的,卻忽的馮繼喝了一聲:“順子,你這小子不再館子裏打雜,跑這兒添什麽亂,趕緊回去。”
卻不想這小子一梗脖子:“俺不走,不說比試嗎,俺雖是學徒的,也算北派的廚子,俺也要挑戰這位漂亮姐姐。”
馮繼一張臉都氣紅了:“你這小子連師傅都沒有呢,在彙泉閣才學了幾天,就敢跑這兒來胡鬧,還不回去……”
說着,就要拽他,誰知這小子倒機靈,一把抱住了院子裏的花樹,四肢并用,死賴着不走:“俺會做,真會做……”
這場鬧劇讓人哭笑不得,安然卻道,:“馮東家放開他吧,他既然想做就讓他試試好了。”
馮繼只得放開這小子,卻點了點他的額頭:“看回去告訴你娘,讓你娘揍不死你。”
這小子一撇嘴:“俺娘才會揍俺呢。”走過來的時候看了趙老六一眼:“先說好,俺比俺的,跟你可沒幹系,你倒是認不認輸,認輸了才該俺上,剛俺可看見了,你跟這位漂亮姐姐定了生死文書,比剁手的,依着俺,你這手索性保不住了,就別費事了,直接剁了反倒幹淨。”
噗……周圍好幾個笑噴的,狗子卻高興起來,這小子雖胡鬧,這幾句話倒是順耳,叉着腰看向趙老六:“你,說你呢,別想混過去,可是立了生死文書要剁手的,你是先剁手,還是先做湯,這小子說的是,做了湯一樣剁手,倒不如先剁了幹淨。”
兩小子一唱一和,把陸老六氣的渾身直哆嗦,指着他們一張臉漲得通紅,卻死活也說不出話來,忽然一翻白眼,咚一聲,竟直直仰倒在地上,竟泛起了羊角風,口吐白沫一個勁兒的抽。
劉成一見好機會,忙道:“可了不得,趙老六這是犯了羊癫瘋,得趕緊擡去找郎中,晚了這條命可保不住了,快着把趙老六擡出去。”
話音剛落,後頭忙跑出兩個夥計就要擡人,卻聽孫先生開口:“且慢,老夫略同岐黃之術,這羊癫瘋最不能挪動,一挪動輕則癱瘓,重則殒命,讓老夫看看吧。”說着一伸手,旁邊的小童子忙打開藥箱拿出針包來,就見孫先生挑出一根半尺長的牛毛細針,微微彎腰就要刺入趙老六的眉心。
安然還納悶呢,雖說自己是個外行,可好歹閨蜜是個神醫,看林杏兒紮針也不是一兩回了,沒見過直接往眉心紮的,這老長的針,紮下去這人還活的了嗎。
老先生的針也就剛挨趙老六的肉皮,就聽趙老六啊一聲睜開眼。
孫先生不禁笑道:“想不到老夫這醫術又長進了,這針還沒下呢病就好了。”
老先生一句話,周圍大笑了起來,都明白這趙老六是裝蒜呢,什麽羊癫瘋,是怕剁手砸飯碗,裝的,就連北派的廚子都不屑他這種行徑,紛紛別開臉不想承認這種無恥之人是他們北派的廚子。
梅先生呵呵笑了兩聲:“梁大人,剛生死文書可是你我做的證人,若是有人賴賬,不說梁大人,就是老夫可也丢不起這個人呢。”
梁子生目光沉沉的看向趙老六:“你倒是認輸還是比,痛快點兒,剛非要立下生死文書的可是你,有本官跟梅先生在這兒,你還想賴賬不成。”
趙老六臉色灰白,卻忽指着安然道:“這丫頭分明就是北派的廚子,硬裝成南派的來陰俺的,俺就不信她一個南派廚子能把北菜做的這般地道。”
狗子氣的直跳腳:“你,還真不要臉,這種話都說的出來。”
錢弘站出來:“這位姑娘的确是南派的廚子,剛我說她是鄭老爺子的親傳弟子,各位不信,且看姑娘手裏的這把刀,正是鄭老爺子的廚刀,當年老爺子随皇上南下,在下跟馮老弟有幸獲招進行苑為萬歲爺烹制我們兩家的招牌菜,曾見過鄭老爺子使這把刀,刀盒上刻的正是咱們廚子的老祖宗,你們若不信可問安姑娘?”
梁子生一臉震驚的看向安然:“姑娘真是鄭禦廚的徒弟?”
安然根本也沒想過瞞着此事,點點頭:“安然正是師傅的關門弟子,這廚刀便是他老人家親手傳給我的。”
說着,看向四周的廚子:“諸位大概都覺得師傅是南派的廚子,可在師傅心裏,卻從未有南北之分,師傅總說天下廚子是一家,南菜北菜不過是地域不同,食材不同,技法不同罷了,依着本心,烹制出佳肴以享食客,這是咱們廚子的本份,何有南北之分,更何況,南菜北菜雖有不同,卻也彼此相通,就如今天第一道布袋雞,是聚豐樓的招牌,是北菜,南菜裏卻也有一道三套鴨,野鴨套家鴨,家鴨套鴿子,都需整鴨脫骨,方能做成此菜,還有一個套四寶,是河南菜,又該算南菜還是北菜,安然還聽師傅說過,西域那邊兒還有一道套八寶,最外頭一層是駱駝,同一種技法衍生出這麽多菜,又如何說得清是南是北呢,正因為廚行的那些前輩們不分南北,互通有無,才有如今的南北佳肴。”
安然話音剛落,忽聽一個北派的廚子嚷嚷了一句:“可當年鄭老爺子當禦廚的時候,俺們北派的廚子可不如你們南派,就連館子裏的東家,都不想雇傭俺們北派的廚子,喜歡用南派的,說南派的菜精雅細致,把我們北派的廚子說的一無是處,若不是鄭老爺子五年前敗給了我們北派的廚子,如今我們北派怕也跟南派的處境一樣,姑娘的廚藝精湛,在下佩服,卻這南北之争由來已久,又豈是姑娘三言兩語就能說開的。”
安然看了他一眼:“你說的是,師傅常為此自責,師傅并不覺得自己是南派的廚子,師傅常說,一個真正的廚子,不管南北東西,哪怕最家常的菜肴,都能烹制出地道的味道來,所以,師傅并不只會南菜,北菜一樣擅長,他老人家更是說過,北菜之所以漸漸沒落是因為固步自封,很多廚子教徒弟,總會留一手的心态,讓北菜許多絕活跟精妙技法,漸漸失傳,就拿這道烏魚湯來說,都知道是北菜第一名湯,可有幾個能做,會做,敢伸手做?”
說着,看向剛撒賴的那個小子:“若北派的的廚子都這小家夥一樣,或許今天勝的就不是安然了。都知道南菜的什錦豆腐羹是一道有名的刀工菜,卻不知北菜也有一道溫炝鳜魚片和炝拌藕絲,鳜魚剔骨後再一刀精準去皮,整皮不破,取肉切成薄片,需薄如蟬翼。炝拌藕絲,藕絲切的細如發絲,每根絲都能穿過針眼。這般刀工怎會比什錦豆腐羹差,便師傅都說,若論絕活與難度,北菜當屬天下第一,只不過如今許多絕活都失傳了,這是咱們廚行最大損失,咱們廚子憑的就是手藝,若是手藝都沒了,還剩下什麽。”
忽一個人道:“那姑娘算是北派還是南派?”
一句話衆皆嘩然,安然卻笑了,看了看四周斬釘截鐵的道:“安然是個廚子,此生唯一的期望就是用手中這把廚刀,做出讓食客滿意的菜肴,不論南北。”
孫先生湊到梅先生耳邊低聲道:“這丫頭你是從哪兒找來的,這份手藝,這份大氣,這份機智,這份聰明,倒不知世上還有如此女子?”
梅先生點點頭:“是聰明,不虧是鄭老頭子的親傳弟子,鄭老頭子做不到,說不定這丫頭真能做到,就這份氣度就遠遠不是韓子章能比的。”
劉成一見不好,這丫頭幾句話就把北派廚子給說動了,這要是傳到京城,自己能落好兒嗎,想到此開口道:“既姑娘如此大度,就饒了趙老六如何?”
劉成一句話出來周圍連北派廚子都不禁皺眉,這生死局是廚行的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高炳義瞪着劉成:“若今天贏了是趙老六,試問他可會饒過安姑娘?”
劉成嘿嘿笑道:“趙老六就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廚子,怎麽能跟鄭老爺子的高徒相比。”
高炳義哼了一聲:“照你這麽說,趙老六不還說韓禦廚是他師公嗎,剛可是代表你們北派出來的,莫非你們就派出這麽個不入流的小廚子?”
劉成被他噎住,別開頭嘟囔了一句:“說的好聽,腦半天都是假仁假義。”
“你……”高炳義氣的臉都紅了,剛要上前理論,卻給安然攔住。
安然看向趙老六:“安然敬你是前輩,咱們廚行最講究輩分,安然斷然不會為難前輩,更何況,斷了手就等于斷了糊口的營生,便不為前輩着想,也要為先輩的一家老小着想。”
說着,走過去把案頭的生死文書拿過來,丢進竈火中:“這第三輪不勝不負,是平局。”
趙老六一聽頓時大喜,忙把自己那份生死文書也丢進了竈火裏,見周圍望着自己的同行,無論南北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老臉頓時一紅,再也不好意思留下,帶着徒弟灰溜溜的跑了。
梁子生一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這富春居是開定了,不僅開定了,只憑梅先生坐鎮,以後誰還會找富春居的麻煩,更何況,這丫頭今兒這一番表現,即便不能真正化解南北廚行之争,至少也留了幾份情面,八大館子的幾位東家暗地裏沒個不知這份情,既知情誰還還會為難富春居,加上今日一戰富春居聲名大起,怕從此不止吃南菜的,北菜的主顧也會光顧。
畢竟人富春居出了一個北菜做的比八大館子還地道的大廚,這簡直就是活招牌,這檔子事要是傳到京裏韓子章耳朵了,不定怎麽想呢,自己這光沒借上,反而得罪了梅先生,還在這兒待着做什麽。
想着忙站起來沖幾位先生拱手告辭,臨走還笑眯眯的跟安然道:“怪不得姑娘這般好廚藝,原來是鄭老爺子的親傳弟子,本官失敬失敬了,回頭得空在下必去冀州府拜望老爺子……”客氣了幾句,帶着人走了。
知府大人走了,這場比試也正式落了幕,因為安然的厚道,北派的廚子雖說敗了,終是保住了最後的體面,而且,安然最後那一番話,也讓這些人羞愧之餘開始反省,是啊,北菜如此多的絕活,如此精湛的技藝,若不是他們北派的廚子不思進取,哪會讓南派壓過去,都琢磨着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手藝,于是也都走了。
看熱鬧的南派廚子也讓高炳義給勸了回去,一時富春居就剩下幾位先生跟錢弘馮繼兩位東家,還有那個要跟安然比試的小子。
安然看了眼那小家夥:“你還想跟我比嗎?”
那小家夥一撥楞腦袋:“為什麽不比?”
馮繼急的直跺腳:“你這小子真是魔怔了,就憑你那點兒手藝,跟安姑娘比啥啊?”
小家夥眼珠子轉了轉,卻道:“漂亮姐姐,俺年紀小,就是彙泉閣打雜的小夥計兒,沒學幾天廚,如果這道湯俺做的能入姐姐的眼,姐姐就應俺一件事咋樣?”
安然愣了愣,不明白這小子打什麽主意呢。
梅先生卻道:“小家夥好大的口氣,需知這道湯看着簡單,可不易做。”
小家夥點點頭:“俺知道不好做,但俺想試試。”
孫先生笑道:“就讓他試試吧,敢伸手就是好樣兒的。”
小家夥眼睛一亮,沖兩位先生一鞠躬:“順子謝兩位老先生了。”說着挽起手,先在旁邊的盆裏細細洗幹淨的手,便開始做了起來,洗烏魚錢,汆水,撕片……竟跟安然的手法一般無二,要說差別就是在火候跟菜形上差一些,以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來說,已經非常了得了。
就連馮繼這個東家都驚呆了,不明白自己館子裏一個打雜的小夥計,怎麽就有這般手藝。
成菜安然仍然請孫先生品嘗,孫先生照舊吃了三口,點點頭:“雖不如姑娘做的滋味妙絕,卻也說的過去。”
說着,看向小家夥:“你怎會做這道湯?”
那小子卻低下頭:“這是俺爹教的,是俺爺爺的絕活,只可惜俺爺爺死的早,俺爹沒學得爺爺的本事,就連這道俺爺爺的絕活兒都沒學成,傳給俺的時候,俺也只能做成這樣了。”
孫先生一愣:“你可是姓崔?”
小家夥點點頭:“老先生怎麽知道的?”
在場的人此時也都明白了,這個半截鑽出來攪局的小子,就是孫先生說的,當年那位在禦宴上烹制這道湯的禦廚崔小順,怪不得這小子叫順子呢,估摸是他娘指着他爺爺叫的,是希望他能繼承爺爺的手藝,不禁嘆息造化弄人,一代禦廚的孫子,竟然流落到彙泉閣當打雜的夥計。
安然道:“你想讓姐姐答應你什麽?”
順子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順子想姐姐答應收順子當徒弟,俺打小就想跟爺爺一樣,當個廚子,俺娘就說想跟爺爺一樣,就得拜個比爺爺還要厲害的師傅才行,姐姐是俺見過最厲害的廚子了,您收俺當徒弟吧。”
見安然沒點頭,不禁有些着急:“姐姐剛可都答應了,不能因為俺小就反悔。”
狗子一叉腰:“嘿,還來個跟俺搶師傅的,我說你,你就是要拜師傅,也在我之下知不知道?”
順子倒也機靈,忙喊了一聲:“師兄。”周圍幾個人都撐不住笑了出來。
安然卻為難的看向馮繼,這南北的廚子剛好了一些,她可不想因為收個徒弟,又做下仇,雖說這小子沒正經拜師傅,卻是彙泉閣的夥計,若自己收了他卻不妥。
馮繼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忙道:“姑娘剛說的是,都是廚子何分南北,姑娘這份胸襟,在下敬佩非常,也不瞞姑娘,我們齊州的八大館子也實在沒法兒子,才被拉入這場南北之争中,韓子章排除異己,鼓動齊州的北派廚子跟南派相争,還私下裏警告我等,不許雇傭南派廚子,雖說富春居賣的是南菜,可我彙泉閣先頭也有兩個南派的廚子,作為東家我們都想雇南派的廚子,就像姑娘說的,北派雖絕活多,卻有不少失傳了,便沒失傳的,也絕少人能做的地道,倒是南菜變化多樣精益求精,頗受食客喜歡,再說南菜廚子也多會做北菜,所以這南北實在不用分的太清楚,便韓子章自己,做的還不都是南菜,倒非逼着我們下頭分個南北,豈不是為難我們,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還請姑娘原諒我們的苦衷。”
說着,看向順子:“先頭在下不知順子來歷,還當他就是個平常的小夥計,如今方知是禦廚後人,又有如此天賦,若在彙泉閣,便我收他為徒,怕也是耽誤他了,倒不如姑娘收了他,以姑娘的廚藝,順子将來必定成材,也對得住他爺爺的在天之靈。”
錢弘也道:“是啊,姑娘就收了順子吧。”說着嘆了口氣:“若姑娘能多收幾個徒弟,哪怕能學會姑娘八成手藝,也是我廚行的造化了。”
安然低頭見小家夥眼巴巴看着自己,滿臉乞求,嘆了口氣:“我收你為徒倒是可以,你需記着,做廚子不難,做人卻難,咱們做廚子的,先要學會做人,方對得起祖師爺賜下的這碗飯。”
小家夥滿臉欣喜的磕了三個頭,這徒弟安然就算收下了。兩位東家跟幾位先生也告辭離去,富春居才算真正清靜下來。
安然叫高炳義下去準備,估計明兒生意就該上門了,不管怎麽樣今兒這關總算平安過去了,忽覺有些渴,手邊遞過來一盞茶,安然擡頭沖梅大笑了笑,接過喝了一口,微微有些苦味,仔細看,見裏頭有好幾味是治嗓子的中藥。
梅大指了指她的嗓子,意思是喝了對嗓子好,安然心裏一暖:“謝謝梅大哥。”
人都走了,中庭也給高炳義快手快腳的帶着人收拾了出來,至于順子,早讓狗子拽走擺師兄的譜去了,剛還熱鬧無比的地方如今倒空寂寂的。
安然側身坐在廊凳上發呆,半晌兒忽聽梅大嘶啞的聲音:“為什麽當廚子?”
安然愣了愣,不禁搖頭:“我也沒想過為什麽呢,只是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要當廚子的,或許,是因為骨子裏流着廚子的血,爺爺說,我周歲抓喜的時候,抓就是炒菜的勺子呢,從記事的時候,就跟在爺爺身邊學廚藝。”
“爺爺?師傅?”梅大費勁的說吐出四個字。
安然忽然側頭看向他:“梅大哥會寫字嗎?”
梅大微微怔了一下點點頭,安然把手遞給他:“你說話費勁,就寫好了,在我手上寫了,我就知道你想說什麽了。”
梅大愣愣看着那只白皙漂亮的小手,有剎那慌神。
安然見他不動,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寫啊。”
安然把手放到他的大手裏等着,梅大慢慢寫了幾個字:“爺爺是你師傅嗎?”
安然搖搖頭:“不是。”
接着梅大又寫:“那你爺爺如今在何處?”
安然臉色暗了暗:“去世了,。”見他仿佛不理解,便道:“這些我也說不清,總之,從小我就知道自己要當廚子,把安家私房菜傳承下去,不過,這是之前的想法,如今我找到了更有意義的事情,對于天下廚行來說,安家私房菜到底太狹隘了,我要走遍大江南北,遍尋佳肴美味,把各地的絕活菜肴學會,并記錄成冊,然後,把這些傳給所有想學廚子的人。”
說着,眼睛一亮:“對了,或許我可以開一個烹饪學校。”
梅大在她手上寫:“什麽是烹饪學校?”
安然笑了起來:“烹饪學校就是專門教廚藝的地方,就像你們這裏的書院,書院教的是四書五經,烹饪學校教的自然就是廚藝了,從最基本的刀工開始,系統的教授廚藝。”
梅大在她手上寫:“你當先生嗎?”
安然搖搖頭:“我一個人當先生豈不累死了,再說我一個人知道的也有限,可以請大燕的各地的名廚來當先生,這樣教出來的學生,也就不會分什麽南北了,各地的烹饪技法跟絕活,也可以融會貫通,說不定能創造出更厲害的絕活跟技法來。”
安然說的眼睛都發亮了,發現梅大在她手上寫:“你不嫁人嗎?”
安然一愣,不禁擡頭看了看,中庭上是四角天空,這個角度看去,有些像冀州府別院的滴翠軒,只不過那裏是自己的牢籠,而這裏卻是自由的。
安嘉慕那個男人已經回去做他風流倜傥的大老爺去了,自己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廚子,兩個人本來就是不是一路的,短暫交彙過後,只會越走越遠,嫁人?嫁誰?在這個世界裏,有不在乎自己過去的男人嗎,即便有不在乎的,也要自己喜歡才行,讓自己喜歡的男人,這個世界根本沒有。
“想什麽?”感覺手心微微滑動的手指,安然不禁回神,搖搖頭:“沒想什麽,只是想自己能嫁給什麽人?我喜歡的人,這裏怕是沒有,所以,我不嫁人了,此生就做廚子也不錯,可以教徒弟,以後,或許還可以開烹饪學校,何必非要嫁人不可。”
“為什麽沒有?”梅大仿佛執着于這個問題,安然側頭看了他一眼,笑了,大概梅大沒見過自己這麽執意不嫁的女人吧,畢竟,這裏的觀念女人是必須嫁人才行的,過了二十就成了老姑娘,雖說自己現在看上去年紀還小,其實心理年齡可都三十了呢,三十啊,在這個世界三十的女人都有當祖母的了,三十不嫁人說出來都能吓死人。
安然搖頭失笑:“梅大哥,我跟你們這裏的女人不一樣,男人三妻四妾你們覺得平常,之于我卻是永遠也無法接受的,對于我來說,夫妻并非你們這裏的樣子。”
梅大沉默良久,在她手上寫了句:“你心中的夫妻該如何?”
安然拖着腮幫子想了想:“彼此鐘情,兩心如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完自己都笑了出來,側頭看向梅大:“我是胡說八道的。”
見梅大出神,在他眼前揮了揮小手:“梅大哥,你念過書又會拳腳功夫,好厲害呢,我也學過一些拳腳,只不過都是沒用的花架子。”想着,不禁眼睛一亮:“等有空梅大哥教我功夫好不好?”
梅大搖搖頭,在她手上寫:“女孩子練武做什麽?”
“自保啊,如果我拳腳厲害,以後出去游歷,遇上壞人就能應付了,多好。”
“你還想出去?”
安然點點頭:“當然啊,之所以來兖州府就是想見識見識這裏的北菜,自然還要去別的地方,例如四川,不,你們這裏叫什麽?”
安然撓撓頭:“成都?有沒有這個地方?”
梅大在她手上寫:“你想去蜀地。”
安然點點頭:“不止蜀地,我還要去雲……”剛想說雲南,忽然想起在這裏大概沒有雲南這個地名,回頭得趕緊找梅先生尋一份大燕的州府志來瞧瞧,到底看看哪兒是哪兒,不然,這出去一抹黑,都不知該往哪兒去。
正想着,忽感覺梅大又在她手上寫了幾個字:“什麽時候走?”
安然想了想:“再過些日子吧,等富春居安定下來,而且,我又收了兩個徒弟,也不能什麽都不教他們就走,太誤人子弟了,更何況,快入冬了,怎麽也得等這個冬天過去再說。”
而且,安然覺得韓子章不會如此輕易罷休,那個燕和堂的東家劉成,一看就是韓子章的眼線加走狗,本來韓子章就是想挑起南北廚行之争,讓自己破壞了計劃,自然不會做視。
既然知道自己是師傅的徒弟,他自然不會親自出面,安然估計,沒準會派他的徒弟前來跟自己比試,想到此,安然開口:“梅大哥,你可知道韓子章有幾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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