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男輕女
楊雁回趕到前面時,闵氏正拉着楊莺在堂屋裏說話。闵氏面上雖親切和氣,楊莺卻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看到楊雁回來了,楊莺原本挂着淚痕的面上露出笑顏:“姐姐!”
叫得可真親。楊雁回心道,許是原來的雁回和這小丫頭關系不錯。不過為着楊莺在大伯兩口子鬧騰的時候,為楊崎說的那句公道話,她倒是不讨厭楊莺。
楊雁回上前道:“莺兒妹妹,誰欺負你了,怎麽哭了?”
楊莺看看闵氏,沒好意思開口。闵氏無奈的笑笑:“有話就直說吧。你若是不說,嬸兒也幫不了你,等你回去了,又要挨說。”
挨說是給面子的說法,其實是要挨罵,碰上周氏心情不好,說不得還得吃巴掌!
楊莺小聲嗫嚅道:“娘說,家裏日子過得太苦了……所以……想……嗯,就……就讓我來了……”
檐下的楊鶴聞言,忍不住側頭朝着堂屋裏道:“不能吧?金柱叔年前就跟我們說退租的事了。爹把種子錢都給金柱叔退回去了,今年一直都是雇的短工在操持那十畝地。大伯是拖到一個多月前才接手的,又省種子錢又省勞力。連耕地的牛也不用買,直接從我們院裏拉走一頭。現在又剛收了糧食,日子應該美着哪!”
楊岳和周氏拉走那頭老黃牛後,居然還不想還了。闵氏白白租給人家十畝地,還沒說過歸還年限。雖然對方不能賣了這地,可自家也沒法盈利,十有□□是有去無還的。可那是為了自家清靜,也為着最後再拉長房一把,不得已才壯士斷腕。對方再拉走一頭牛,闵氏便實在忍不住了,于是又去長房将牛要了回來。
闵氏去了之後也不吵也不鬧,只是和周氏好生講道理,也不說什麽“我家的牛你憑什麽白牽”,只是問周氏,願意每日拌牛飼料麽?若是不願意,那舍得天天辛苦割草喂牛麽?若還是不願意,牛等着餓死麽?就算有牛飼料,有草,她願意辛苦養牛放牛麽?總不能讓楊莺一個十歲的女娃兒天天縫補漿洗,洗衣做飯,養雞喂鴨子還管放牛罷?
周氏連拌個豬食都不樂意,更別說喂牛了,聞言便有些猶豫了。闵氏繼續問,家裏放着一頭牛,就不怕丈夫兒子心思活絡,動了賣牛的心思,瞞着她拿着賣牛的錢又去賭?周氏沉默不語。
闵氏最後道:“若是不願意,我還将牛牽走,我家還繼續喂養着,到了農忙時,你再牽去用,用完了還我。你也便利,我也不費事,反正家裏有秋吟,有于媽媽,何媽媽。”于是,沒吵沒鬧,闵氏順利将牛又牽了回來。
這些事,楊莺件件都清楚。楊鶴這麽一說,楊莺也不知是害臊還是委屈,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
闵氏出了堂屋,在門邊立定,訓斥道:“楊鶴,說什麽呢?這麽大的人了,你好意思欺負妹妹?念你的書去!”
楊鶴只得悻悻收起了方才的陰陽怪氣,垂首去看手邊的書,還一邊小聲辯解:“哪有欺負她?不過說幾句話罷了,是她自己愛哭。”
闵氏這才又進去哄楊莺:“莺兒,沒事,你哥沒別的意思,你還不知道他呢,從小嘴就欠得慌!來,到嬸兒屋裏來,跟嬸兒說說,你娘又咋了?”
楊莺便跟着闵氏進了屋,楊雁回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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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鶴在外邊聽到這話,便也起身,悄悄往闵氏屋子那邊挪了挪,豎着耳朵聽她們說什麽。就聽楊莺磕磕巴巴道:“我娘說,收的那點糧食……先放一放,這幾天先不粜賣糧食。現在家家戶戶都……粜麥子,她……她怕不值錢,想過些日子再粜。可這麽一來,家裏就要,要……斷頓了!”
楊鶴小聲對身旁的楊鴻道:“聽聽,就十畝地,還想囤貨居奇呢。”真是笑死他了!
楊鴻低聲道:“又不是什麽稀奇事。很多人家都不會這時候将麥子粜完,過段時間價格有浮動也是常事。爹和娘也不會一下子将麥子都粜賣了。”
“那萬一是降價呢?”
“你操這些心做什麽?伯母想怎麽做,那是她的事。”
“也對”楊鶴嘆氣道,“反正一般來說,價格不會降,就算降也不會降太多。要是真降了,反正有咱家兜着,來打秋風就是了。”
楊鴻道:“這些沒發生的事,你管他作甚。還有,以後對莺兒客氣些,她好歹也是你妹子,你得拿出做兄長的樣子!”
楊鶴甚不服氣:“我有對她不客氣?我剛才說的話很沒有當哥哥的樣兒麽?”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你不待見莺兒。”
楊鶴的聲音漸漸有些高了:“我還真就是不待見她!整天哭個沒完,每次進了咱家門都哭,一直哭到出門。不知道的還當她在咱家受了委屈”說着他又笑了,“還是咱們雁回好,整天笑嘻嘻的,多喜慶的姑娘。”
楊鴻朝大開的堂屋門看了一眼,沒做聲,直接拉起楊鶴進了西廂房,關上房門,這才訓斥道:“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愛哭愛笑與你有什麽相幹?莺妹妹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伯母不喜歡女孩兒,待她不好,她心裏苦,年紀又小不懂得排解,愛哭也是人之常情。你飽讀聖賢之書,癡長堂妹四歲,卻連這一點容人之量也沒有,不同情愛護也就罷了,你還……”
楊鴻教訓起這個弟弟來,往往長篇大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楊鶴越聽越頭大,連忙讨饒:“大哥,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待堂妹。我拿她當親妹妹一樣相待,求你別再說了!”
楊鴻這才不再繼續訓斥下去:“再有下次,饒不了你。”威脅完了,這才放人,“好了,出去讀書吧!”
楊鶴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真後悔自己為什麽沒從娘胎裏早出來些,生到前頭做大哥多威風!
另一邊廂,闵氏已經塞給楊莺一個青色棉布袋:“這裏面是兩百文錢,先拿去吧。跟你娘說,嬸兒這裏還沒粜麥子呢,租子也沒收上來,前段時間花銷又大,只有這些了。”
兩個月二百文,一年下來也不過二兩多,她們家還拿得出。破點錢財,求個安生吧!只要別再發生一群拿刀拿槍的壯漢逼着楊岳父子還債,楊岳又來問兄弟要五十兩的事,那就什麽都好說。
楊莺拿着沉甸甸的布袋,頭又低了下去:“我曉得了,我會學給娘聽的。”這樣說話,娘興許就不會怪她要回去的錢少了。
闵氏看着女孩兒,忍不住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想了想道:“要不這樣,我讓你叔今晚去和你爹說一聲,勸勸他,讓你上村塾吧。”這樣白天她還能少和周氏見幾面。這個大嫂對女兒不好,那可是村裏數得着的。
這邊的百姓通常将社學稱為村塾或者村學。闵氏說出這話,讓楊雁回吃了一驚,她原來在秦家生活的時候,女孩兒等閑是不讓見外男的,更別提和男孩一起上社學了。
楊莺聞言終于笑了,這還是楊雁回頭一次見她笑呢。那含淚帶笑的欣喜模樣,真真我見猶憐。楊莺連連點頭:“哎,我知道啦,嬸兒,你可快讓叔叔來和我爹說。”
闵氏溫聲笑道:“傻孩子,嬸兒都記着呢。看你這又是汗又是淚的,先坐下來歇會兒。井裏湃着西瓜呢,嬸兒讓于媽媽提上來切了去。”
“不用,不用了嬸兒,我得趕緊回去了”小姑娘又忸怩起來,“我娘她……她還等着呢。”回去晚了,娘又要罵她了。
闵氏也只得道:“那就先回吧。哎,對了,記得明兒個吃了晚飯過來,和你姐姐一道去看戲吧。”
“好,我一定來!”
楊莺說完,又對楊雁回道:“姐,你可記得等我啊,我明兒個一定早點吃晚飯。”
楊雁回笑道:“好,一定等你來。”
待楊莺走了,闵氏坐回炕頭,将那放銅錢的匣子鎖好。楊雁回這才問闵氏:“娘,莺妹妹是個女孩兒,也能上村塾嗎?”她得再确認一遍,闵氏剛才說的到底是閨塾還是村塾,真是叫她難以置信!
闵氏笑道:“怎麽不能?說來也好笑,咱村那些十來歲的小子,還念不過黃家九歲大的丫頭呢!”
楊雁回仍是難以置信:“那先生收女孩兒嗎?”
“收呀。送些雞鴨酒水給先生就行了。這還是咱們這兒,我聽說山西府那邊的學政管得嚴,下面的先生們,平時連雞鴨魚肉和酒水都不敢收,就是一個雞蛋都不敢拿學生的。”
“可是……”楊雁回皺眉道,“男女同塾也行?”不是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嗎?怎地不過是京城和京郊的區別,這裏就可以男女同塾?看來她在深閨待久了,一點也不曉得外頭的情形。
闵氏蹙眉道:“雁回,你……真不知道呀?連這個你都忘了?”
楊雁回意識到自己又多話了,但也只得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闵氏道:“你以前還老吵着說想去村塾呢?”
楊雁回吃驚道:“是嗎?我……真的不記得了。”
闵氏笑道:“村塾不方便,得處處小心。畢竟是男女同塾,女孩兒們更要謹言慎行。不然萬一傳出閑話,那多不好聽?就你這個性子,又是這般歲數了,娘如何能讓你去村塾呢?”再說了,村塾人多熱鬧,女兒想上村塾,無非就是為了玩,她心裏清楚得很。
“那為何還有人送女孩兒過去呢?”
“嗨,那不是不願意多花銀錢,又想讓女孩兒識幾個字,不做睜眼瞎麽?反正又不用考功名,還小的時候送過去,過個幾年,等女孩兒大些了,就不讓去了。”
“大些?”楊雁回歪頭想了想,“多大算個大呢?”楊莺都十歲了,這要是換了大戶人家,就得要處處守規矩了。
闵氏聞言直樂,刮了女兒嬌俏的小鼻子一把:“傻丫頭,你說呢?”
楊雁回不解的問道:“那其他人家的女孩兒,都是多大就不讓上村塾的?”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村裏女孩兒們被嚴格束縛的年紀,也好有個準備。
闵氏道:“老郭家的小女兒十二歲不讓去的,焦大勇家的閨女上到十三也不讓去了。”
楊雁回又問:“為什麽是那個年紀?”
闵氏“噗嗤”樂了,往大開的窗外瞧了一眼,發現兩個兒子已經因為太陽西斜,收拾案幾回屋了。這才小聲道:“因為身上來了啊!”話說回來,就是不來,上到十三也到頭了,總不好那麽大了還和男孩兒一起念書。
“身上來了?來什麽了?”楊雁回剛問完,忽然就意識到是來了什麽。她上輩子早來過了呢!
以前葛氏難以啓齒,沒好意思教她。她身上第一次來的時候,吓得半死,可又不敢去問教養嬷嬷,只能偷偷問葛氏。葛氏這才大致向她說了一下,還教了下處理法子。
闵氏又笑道:“癸水呀!”
這話說得也太直白。
“哪有當娘的這樣拿女兒開心的?”楊雁回低聲抱怨,心裏卻是又羞又高興。這就是親娘和繼母的區別麽?親娘是真正的無話不談,沒有絲毫隔閡的。一邊抱怨着,她便一頭紮在了闵氏懷裏。那份母親獨有的寵溺和溫暖,實在是叫她又歡喜又依賴。
闵氏忍不住道:“又來了又來了,自打病了一場後,就變得特別黏人。這都多大了?也不怕給人看到!”她雖是這麽說,手卻已經攬住了女兒。
楊雁回又問:“娘,你很喜歡莺妹妹?”
說起楊莺,闵氏便嘆道:“那孩子命不好,你伯母是怎麽待她的,你也看到了。你大伯和伯母只喜歡男孩兒,不喜歡女孩兒。你堂哥是個寶,你堂姐和堂妹就是兩根雜草。”
“堂姐?”楊雁回似乎聽秋吟提過自己有個堂姐的事,“是鹂姐姐麽?”那位大堂姐早已去世了。周氏一直對人說,楊鹂的死都怪楊崎。
“是啊,那是多好一個女孩兒呀”闵氏嘆息道,“就是因為你大伯敗光了家業,原本好好的小姐也要砍柴割草喂雞養鴨。砍得柴少了,不夠燒第二天的飯了,你伯母就要罵人打人。你堂哥一個少年人,一身的力氣不去使,反倒游手好閑惹是生非。莺兒那時候也要在家幫着縫補漿洗,做飯掃地。只是莺兒那時候還小,力氣活兒就都讓你堂姐幹了。結果……”闵氏想起那些事兒,就有些說不下去。
“結果怎麽了?”楊雁回從闵氏懷裏起身,越發好奇。
闵氏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那天才下過大雪。鹂兒又去砍柴,近處的柴都被砍光了,她就走得遠了些。哎……走得也太遠了些……直到傍晚你大伯和伯母一直不見她回去,這才覺得不對勁兒,上咱家來找人幫忙去尋鹂兒。我們就開始找鹂兒,村裏人也幫着找。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昏倒在小山坡下的雪地裏了。那天晚上,她被人背回家,醒來後說是砍柴時肚子忽然疼得厲害,就從小山坡上滾了下去。那種天氣本來就沒人出門,地方又偏僻,她直嚷救命也沒人管她。她疼得走不了路,就在雪地裏一直躺着,直到疼昏了過去。”
楊雁回蹙眉道:“真是可憐。”
闵氏又嘆息了一聲:“鹂兒說完這話不久,便又說肚子疼。哎……好好的孩子,被疼得死去活來。她昏過去就是被疼昏的,醒過來就是被疼醒的,一直在叫疼。你爹讓人趕着騾車去城裏請大夫,大夫來了說是絞腸痧,還耽擱了治療,十有□□是撐不過去了。你爹就讓大夫趕緊給開方子拿藥,藥煎好了,也給鹂兒喝了,結果還是沒救過來。鹂兒去世那年,才十五呀。她又漂亮,又乖巧……”闵氏說到這裏,又長長嘆了口氣,終是說不下去了。
楊雁回又是同情,又是氣憤,心裏一時間似燒着一團火一般,可卻沒地兒瀉火。她幫楊鹂憤恨惋惜了半晌,這才又問:“那為何大伯母口口聲聲說這事怨爹呢?”
闵氏道:“她雖然不喜歡女孩兒,可到底也是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大約是心裏難受,就把錯推到別人頭上。非說你爹小氣,不肯接濟過不下去的兄長,鹂兒沒奈何,只能出去砍柴,這才出了事。這是胡說八道,我們哪裏有不管?他們說冷,你爹還讓人送了兩袋碳過去取暖,柴禾也送了一車。他們自己好吃懶做,家裏沒錢,日子過得緊,就賣了柴禾換了肉吃,卻叫你堂姐出去砍柴。”
楊雁回聽得又是一陣難受,直想拉來楊岳和周氏,當面啐一口。她嘆息道:“堂姐真可憐,我瞧着堂妹日子也很不好過。”
“誰說不是呢”闵氏道,“小時候還好點,畢竟是最小的,家裏也不像後來那樣常常窮得揭不開鍋。後來一天天大了,又沒了你堂姐在前頭頂着,她就倒黴了。你爹可憐孩子,你大伯母又整天哭窮,說是養不起,你爹就領到咱家,讓我來養着。可是你大伯母那人她……她就不知道給孩子積點德!”
楊雁回道:“莫不是大伯母借着莺兒在咱家養着,就拿着孩子作妖吧?”就周氏那性子,她相信做得來這事。
“還真是叫你說着了。那孩子好不容易跟着我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全叫你大伯母毀了。你兩個哥哥都讀書,你爹身子時好時壞,你那會也才九歲大,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禁得起她整日折騰。為着自己的家和孩子,只好又把莺兒送回去了。”
楊雁回聞言,不由一陣傷懷,手臂環上闵氏的脖頸,低聲道:“娘,女兒這次受傷後忘了許多事,可我喜歡咱家,喜歡青梅村。我……剛知道村裏還有這樣的事……這樣的人……”
竟然還有這樣的父母,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舍得打罵虐待。她前世裏所見的,即使偏心如秦明傑,也最多就是不怎麽理睬女兒。她以前單單瞧見鄉村的好了,剛知道鄉村還有這等可怖之處。
闵氏察覺到女兒的傷懷,不由道:“傻丫頭,你大伯母那樣的人畢竟少。你怎地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
楊雁回想了一想,笑道:“我看娘這樣的也少。我知道,娘疼我多過疼大哥二哥!”她笑起來甜甜的,說話不用刻意,天生就是甜甜軟軟的。這撒嬌的樣子,實在讓闵氏窩心不已。
闵氏摟着女兒,笑意漸濃:“那是,雁回是娘的貼心小棉襖。”
楊雁回環着闵氏脖頸的手,也不禁更用力了些。這份偷來的自由和寵溺,她能享受一時,便是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