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樓挽鐘
淪陷的城池,殘垣斷壁,一片清冷。
某條陰冷肮髒的小巷子裏傳來一陣低語,剛好路過的妖族士兵朝巷子裏瞥了一眼,其中一個不知說了句什麽,引來同伴放肆輕佻的大笑。
小巷子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響。
笑聲漸行漸遠,一個髒兮兮的小腦袋從陰影中探了出來,偷偷摸摸往四處張望了一眼,見四周無人,又麻利的縮了回去。
“先生,那些妖鬼子都走了,您繼續說。”
巷子深處,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悄悄響起。
“呃,剛才說到哪了……”
說話的是一個穿着破爛铠甲的老者。
老者面容枯槁,骨瘦如柴,手上抱一只盛着發黴剩飯的破碗,雙腿自膝蓋以下消失不見,只留下兩條空空蕩蕩破破爛爛的褲腿子。
在他四周,圍坐這十來個瘦弱的小孩。孩子年紀最大不過十來歲,他們衣衫褴褛,臉上髒兮兮的,就像地溝裏的小老鼠,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卻閃爍着天真和好奇。
“先生,您說到這座城。”一個小女孩出聲提醒。
“哦,是的。這座城。這曾經屬于我們的城,屬于我們的家……”
老者低着頭喃喃說道,當提到“家”這個字時,他聲音中帶着一絲的苦澀和嘲諷。
“先生,家是什麽東西,還有這座城裏都有什麽啊?您給我們講講呗,長這麽大我還從沒出過這條大街呢?”
小女孩蹲坐在地上,一臉好奇的問道。
家這東西,對于他們這些出生在烽火年代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過于陌生,因此并未能引起太多的感觸和共鳴。
老者看着他們,心中有些難過,有些憐憫,但轉念一想,自己這修為盡廢的敗軍之将,處境似乎并不比這些像家畜牲口般被妖族圈養的孩子好多少……
同時天涯淪落人,都是看不見未來的可憐人罷了。他心中悄悄嘆息道。
自小生長在這座城裏,已經習慣躲在黑暗中生活的孩子倒沒有太多的感慨和哀愁。他們現在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和向往的年齡,即便擺在他們面前的世界充斥着令人絕望的冷酷和黑暗,但依然無法澆滅他們心中的熱情。
“竹子,你真沒用,連這大街都沒出去過。我跟你說,小樹哥我前幾天還去過暮樓那邊呢。”另一個稍微高一點的男孩一臉得意的吹噓道。
“真的假的?那地方可是禁地,那些妖鬼子可不讓我們靠近的。”
“切,他們說不讓去就不去?也不瞧瞧小樹爺是什麽人!”
“小樹哥真厲害!”
“哼,去過鐘樓就厲害了麽,人家小北連北海都去過,那才叫厲害呢,是吧小北?”
幾個小孩子的目光同時落在角落裏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身上,臉上滿是羨慕和崇拜。
小男孩滿臉污穢,偶爾露出白皙嬌嫩的皮膚。他聞言擡起頭,咧着嘴笑了笑,清澈的眼中卻有着與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成熟。
“我原本就生長在北海,一路上跟着大人們逃難過來,所以看到的東西……自然多了一些。”小男孩輕聲說道。
“小北小北,你跟我們說說北海是什麽樣子吧?那裏是不是有比山還大的魚啊?”
“是啊,我聽李老伯說那裏水底下還住着神仙呢!”
“小北你給我們說說吧!”
“那裏……”
小男孩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笑容變得有些牽強,他低聲說道:“下次吧,下次再給大家說說。今天先生要給我們講這座城,大家先聽先生講吧。”
孩子們紛紛點頭答應,似乎對這小男孩言聽計從,十幾雙寶石般明亮的大眼睛又轉向那沒了雙腿的老者。
“先生,小北不想說,那您給我們講講這座城吧。”
老者有些哭笑不得,現在才知道自己在這些小鬼心裏的地位,還不如那叫小北的孩子。
他将目光從角落裏那小男孩身上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們知道這座城裏哪一種蟲子最多嗎?”
“我知道!是妖鬼子!”
“哈哈……”
幾聲輕笑在巷子裏響起,不過很快又收斂起來。這麽多年,他們已經習慣了小聲說話,從不喧嘩。否則,若是驚擾了兇惡蠻橫的妖鬼子,少不了又得受一陣皮肉之苦,甚至給他們捉去當下酒菜都有可能。
“這城裏最多的不是妖鬼子,而是火蠶。”老者捋着胡須,嘴角也露出一絲笑容。
“火蠶?我聽我娘說過,但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從來沒有見過火蠶。”
“是啊,我也沒見過。小樹你見過沒?”
“沒……”
“先生您說這城中最多的是火蠶,那火蠶都躲在哪裏啊?”
老者笑了笑,又問道:“那我問你們,這城中什麽樹最多?”
“桑樹!”孩子們異口同聲答道。
“沒錯。那火蠶便在桑樹上,只不過它們在桑樹枝頭末梢結繭,而且火蠶繭是綠色的,和桑樹的嫩芽差不多,一般人很難分辨出來。”
“哦,原來是這樣子。”小家夥們恍然大悟。
“但是,火蠶一直躲在繭裏面嗎?它們不會出來嗎?”又有一個孩子小聲問道。
“火蠶結繭之後便在裏面沉睡,只有這城中暮樓的鐘聲才能将它們喚醒。”
老者眼中露出追憶之色,緩緩說道:“以前在這座城裏,每年七月十五被稱為火桑節。”
“火桑節那天,城中長者會登上暮樓,敲響鐘聲。鐘聲響起,火蠶破繭而出,化為紅色火蝶,成千上萬的火蝶在空中起舞,尋找伴侶,将天空和這整座城池染成美麗的紅色。”
“那一天,城中年輕的男孩女孩都會穿上最漂亮最華麗的衣服,他們穿梭在大街小巷,登上玉臺高樓,跟随火蝶美麗的身影,尋找自己心中的愛人……”
“那一天,是這座城最美麗最動人的一天。”
“只可惜,暮樓的鐘聲,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響起了……”
老者發出一聲嘆息,不知是想起了什麽,蒼老的眼中隐隐閃爍着晶瑩的光芒。
圍坐在他四周的孩子都安靜下來,小腦瓜子裏不停想象着漫天紅蝶飛舞的景象,只可惜他們年紀小,又未曾親眼見識,所以只能勾勒出一幅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圖畫。
小巷子裏,一時間靜默無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巷子外頭才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先生!先生!”
一個衣裳幹淨又略顯單薄的小女孩從巷子外頭快步走了進來。
“咦!是小嬛姐!”
“姐姐,你怎麽來了?”
老者有些吃驚的看着來人,這小女孩曾經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員,只不過後來被路過的妖鬼子挑中帶走。至于之後的遭遇,老者可以猜到幾分,卻一直不敢細想。
“先生!妖族要撤軍了!”
小女孩微微喘着氣,臉色紅彤彤的,就像春天裏盛開的桃花。
“什麽?”
老者抱在身上的破碗瞬間掉落在地上,他嘴唇微微顫抖,喃喃說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們兵鋒正盛,怎麽可能撤軍?”
小女孩悄悄看了一眼外頭,壓低聲音說道:“聽說……他們的王戰死了,所以……”
“啊!”
“他們的王死了!”
“真的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
“失去了王的帶領,他們守不住這裏的!”
“大人他們勝了,終于勝了!”
“多少年了啊,我們終于贏了……嗚嗚……”
老者語無倫次,老淚縱橫。多少年的夙願,多少年的期盼,不想在臨死之前還能等到這一天。
“先生,我是偷偷跑出來告訴你們的,你們……早做準備。我,我時間不多,得先回去了……”
小女孩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那些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孩子,忽然一咬牙,頭也不回,急匆匆離開這陰冷肮髒的小巷子。
“小嬛姐!”
“姐姐怎麽這麽快就走了啊……”
“她剛才說什麽?說妖鬼子要走了?”
“真的嗎?妖鬼子走了不就沒人管我們了嗎?那以後我們是不是不用一直待在這裏了!”
“哈哈,太好了!我們可以離開這裏了!”
“我要去鐘樓,我要看看先生說的火碟!”
……
小家夥們頓時興奮起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而坐在一邊的老者卻面如死灰,臉色白得吓人。
他目光在這一張張稚嫩單純的小臉蛋上掃過,老眼之中滿是揪心的痛苦。
“先生,別難過,我們不會害怕的!”
一個細微而又清晰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老者豁然擡頭,卻見那叫小北的孩子不知何時跪坐在他身邊。小北拉着他幹枯的手,清澈的眸子平靜如水,似乎能倒影出這世間的一切。
“你不害怕嗎?”老者盯着他問道。
“我不怕。”男孩目光明亮,沒有一絲退縮。
“我從北海走來,一路上見過太多的人,見過太多的事,也見過太多的生死。我知道,害怕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唯一能改變我們命運的,是我們的心,我們的雙手還有我們的牙齒……”
老者怔怔的看着他,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摸着小男孩的腦袋,低聲說道:“小北,你很好,比我強多了……”
“你要活下來!”
“活下來……”
“記住我們,記住這座城,記住這裏曾發生的事……”
老者喃喃說道,忽然左手伸出一根手指,猛的刺入小男孩脆弱的胸膛……
……
……
當清晨第一縷晨光灑落在冰冷焦黑的城牆上,無數細小的黑影從這徹夜未眠的城池中洶湧而出,如潮水一般往南邊退去。
一直到午後,十數萬妖族大軍才盡數撤離。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幾位身穿金甲的人族修士姍姍飛來,落在殘破的城牆上面。
“還有幸存者嗎?”
領頭的是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他掃了一眼滿目瘡痍一片死寂的城池,神色冷漠,不見悲喜。
“應該沒有了。以那些妖族強者的手段,沒有人能逃的出來……”
站在他身後的年輕女子輕聲嘆道。
“阿穆呢?他怎麽沒跟過來?”
“小穆他……這裏是他的故鄉……”
“哦。”
“看來是沒有活口了,我們回去複命吧。”
金甲男子淡淡說道,正欲離去,忽然目光一凝,卻見一只火紅色的蝴蝶慢慢從他眼前飛過。
“聽!有聲音?”年輕女子突然驚奇的叫道。
“是鐘聲!”
男子豁然轉頭,清冷的目光往城中央,那座最高的鐘樓望去。
“當”“當”“當”……
暮樓的鐘聲緩緩敲響,遍布在大街小巷的桑樹忽然開始沙沙作響。
緊接着,在這些桑樹末梢,一點點紅色的光芒慢慢亮了起來,就像黑夜中點燃的燈火,又像桑樹上綻放的妖豔紅花。
“看!是火蝶!好多火蝶!”女子驚聲尖叫。
随着她聲音響起,無數紅蝶翩翩起舞,飛過焦黑的土地,飛越滿城的殘骸,飛向高高的天穹……
暮樓。
小北身上穿着在血水中浸泡過的豔麗紅衣,沉默的俯視着下方如血如火的廢墟,凄厲的冷風呼嘯而過,掀起他額前的頭發,露出清秀堅毅的面容。
暮樓的鐘聲敲響了,城裏的桑樹開花了,火蝶染紅了天空,也染紅了這座城。
先生,竹子,小樹……
你們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