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昌平二十年,秋。
偏僻簡陋的茅草屋裏,破舊的床上躺着一位被毆打重傷的女子。
粗糙黝黑的皮膚、滿頭淩亂的長發、髒亂褴褛的衣衫,無一不顯示着這女子處境的不堪。
“咳咳咳……”那女子忍不住重傷發熱的折磨,咳嗽了許久才好不容易壓□□內劇烈的顫動。
好在,屠夫已經出去了,他不在的時間裏,自己才能稍稍好過一些。
嫁來這兒的時間不算短了,兩年,不論是過往的榮華富貴、亦或是曾經的嚣張跋扈,即便再硬的骨頭,也不得不在一次次的毆打中面對現實。
她錯了,當初為何會聽信庶母庶妹的挑撥?竟然就那麽一步步的将真正對她好的貴妃娘娘推得越來越遠。
許是真的被傷透了心吧,她被迫送到這兒兩年,竟不曾見貴妃娘娘派人來尋。
“咳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想下床找點兒水喝,可身子卻沉重的不像話。
院外,一身着華貴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屋內,許是不曾接觸過如此晦暗不明的房子,踏入大門那一刻,便讓随行的小厮将門最大限度的打開,而屋子,瞬時敞亮了些許。
“姐姐。”那女子已是花信年華,許是保養得當,亦或是夫家對其禮遇有加、疼愛有方,臉上竟是一起褶皺都無,皮膚白嫩如水。
與床上的女子一對比,真真看不出這二人是姐妹。
“你,你個毒婦。”床上女子即便被毆打的雙眼腫脹,已然看不清來人相貌。可那句熟悉的“姐姐”自傳入她耳中,她便知曉了來人是誰。
就是她,害得自己如此下場。
她那麽信任這個庶妹,那麽信任她的庶母,可結果呢?
“哈哈哈,姐姐,即便我是毒婦,你又待我何?”華貴女子知曉本次帶來的皆是心腹,必不怕今日之事外傳,是以,臉上不再是以往賢良淑德、溫柔可人兒的樣子,倒是難得露出了真容。
Advertisement
“南宮婉瑩,我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對我?咳咳……”許是太過動氣,床上女子憤怒之下,便再也壓不住那股子病勁兒,咳嗽聲久久不斷,而女子則因為此而差點兒背過氣去。
“呵,不薄?姐姐,你可知,當年我母親與父親情投意合,可你的娘親卻被皇上安排成了父親的正妻,就因為此,母親才不得不甘于她後,而我,卻成了庶女。若不是她,這相府嫡女的位置本該是我的。試問,你又算的了什麽?”
華貴女子惡狠狠的将埋藏在心中許多年的不快吐出,痛快的看着床上本該享受榮華富貴,而此時此刻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嫡姐,過往那些怨恨和不堪,似乎也随之發洩了出來。
“我不知,我從來不知。何況,咳咳,何況,當年是皇上賜婚,我娘又有什麽錯?”床上女子似乎是用盡了力氣說了剛剛那番話,這會子力氣用盡,她便只得躺着努力順氣兒。
她不能,不能死在這人面前。
“姐姐,你還真是天真。”華貴女子嘲笑的搖搖頭,為她這所謂姐姐的蠢傻、也為自己和母親過去擡不起頭的羞憤。
即便皇上賜婚,那也是她娘擋了自己和母親的道兒,讓她生生做了多年的庶女。若不是得以與三皇子成婚,真是不知何時,才能成為南宮府真真正正的嫡女。
“哦,對了,姐姐許是不知,三皇子待我極好,如今,我們已然有了兩個兒子。可姐姐呢?聽說那屠夫經常對姐姐打罵,真真是可憐的很呢。”
果然,聽到“三皇子”這個稱呼,床上女子本以慢慢平複的心情似又被人猛的揭開了傷疤,她恨恨的盯着華貴女子一眨不眨,好似要将那人的臉上盯出個窟窿來。
就因為這人和她那惡毒的母親,一直在信任他們的自己耳邊,不停灌輸着三皇子狂暴不堪、性格扭曲、是非不分的錯誤印象,這才導致了,當初貴妃娘娘因為她死去母親的緣故,為自己求得與三皇子的婚約,可卻被她當場拒絕。
是她,搶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幸福,卻還狠辣的将她嫁給了真正殘暴的屠夫,從此便過上了每日被打被罵、吃不飽飯、人生再無希望的日子。
“還有,姐姐,你以為……你那該死的娘親是怎麽沒的?”華貴女子說到這兒便不再說了,哈哈大笑着,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帶着丫鬟轉身離開了。
躺在床上的女子被她最後那句話徹底驚醒。雙手死死的抓着床沿,完全不顧指甲處傳來的疼痛,好似要将這外來女子狠狠的掐死一般。
原來,她一直在認賊作母嗎?
那她過去的一生豈不是充滿了欺騙和可笑?
“哈哈哈,南宮清雅,你真是傻透了。咳咳……”
南宮清雅咳完了最後一聲,眼睛睜得老大,但卻已經沒了呼吸。
也好,她這一生太過可笑。如此結束,也好。
只可惜,她不能再為自己和母親報仇。而罪魁禍首,卻還逍遙快活着。
她真是恨!
………………………………
昏昏沉沉的,頭好痛。
竟是未死嗎?她明明直覺自己再無聲息,為何此時卻仍有意識?
身下軟綿綿的,不是粗糙膈人的木板;抓起身上蓋着的,竟是柔軟細滑、像極了曾經在南宮府時最愛的絲綢棉被。
南宮清雅猛然睜開雙眼,驚訝的盯着眼前一切。
灰暗的燭火在床邊搖曳、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瓶上插着幾束新鮮的梅花,一旁的屏風上搭着一身喜服,這......竟是曾經在南宮府的閨閣?
她不是,在十裏之外那所破房子裏嗎?
“小蘭?”南宮清雅試探性的喊了一聲,本以為是在做夢,不會有人回應。可偏偏,屋外卻及時走進一丫鬟裝扮的女子,低着頭,小心翼翼的回應道:
“奴婢在。”
南宮清雅低眉微蹙,腦海中不時浮現過往種種。
這小蘭本是母親在時,留給她的唯一丫鬟。當初她聽信了庶母庶妹的挑撥,認為小蘭對自己并非真心實意,自然聽不得她半句勸言,往往小蘭還未開口,便忍不住将其打發了。
可就是這麽一個自己瞧不上的丫鬟,在她被偷偷嫁出相府的當夜,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任憑南宮婉瑩的下人對其拳打腳踢,依然不肯放她離開。
後來呢?自己被送到十裏之外,那小蘭是否還留在相府?
以她那晚苦苦哀求、拼命阻攔的架勢,或許,在她被送走時,便已經被南宮婉瑩想辦法弄沒了吧?
“小蘭,現在是何時?”
“回小姐,醜時。”小蘭從未見過自家小姐起夜,心裏雖納悶,可面上卻不敢有半點兒顯露。
“我是問,年號……”南宮清雅眼神微閃,不想讓婢女看出內心的緊張不安。
可聽了她的問題後,緊張不安的卻變成了小蘭。
“小姐?如今是昌平十一年。”
小姐莫不是,為了不願嫁與三皇子而撞壞了腦袋?
南宮清雅聽的心頭一震,似乎這會兒才感應到頭部不适一般,她伸手輕輕摸了摸額頭上的紗布,結合小蘭的回答,心中頓時了然。
原來,她竟重生到了九年前,初次被庶母告知要嫁與三皇子,氣憤難當、聽取了庶妹的馊主意,假裝撞傷好跟父親表明她不想嫁人決心的時候。
莫非老天爺也希望她能為自己報仇嗎?
縱然過去一生,她不曾做過什麽好事兒,可除了聽信庶妹挑撥,不願親近小蘭之外,即便嬌縱蠻橫些,卻實在不曾做過什麽有背良心的大事兒。
既然,如今她能夠重來一世,那便要好好的為自己和死去的娘親報仇!
“小姐,是否需要傳大夫?”小蘭想要靠近一些,仔細觀察一番自家小姐是否真是神志有損,可想想小姐對自己的排斥,便有些不敢貿然擡步。
“不必。小蘭,你過來。”南宮清雅這時,已經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她想好好的看看小蘭,看看這個生前唯一一個還願意對自己好的人。
“小姐?”小蘭對南宮清雅突然的和顏悅色充滿了疑惑,但卻并未停頓,聽話的靠近桌邊,低頭等待主子的吩咐。
南宮清雅本想關心一番小蘭在南宮府的處境,可在對方靠近時才發現,小蘭的頭頂上竟然漂浮着一片白色的小小雲朵。
那雲朵顏色潔白如雪,好似在映示着小蘭這人的品質和忠誠一般。
南宮清雅伸手想要碰觸,卻發現手指可以穿過雲朵,而它的形狀卻絲毫不變。
“先歇息去吧。明日早些叫我。”南宮清雅按耐住好奇的心情,本想将這雅苑的奴仆通通叫來查驗一番,可轉念一想,此時正處半夜,不太适合有什麽大的動作,這才只得擱置明日。
次日卯時,南宮清雅傳喚小蘭,一同進來的丫鬟小蝶擠過小蘭,谄媚的上前想要為其梳妝。
南宮清雅冷冷的看着這個,上輩子她被迫嫁人時幸災樂禍的站在南宮婉瑩身後的婢女,雙手死死的掐着手心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當場發作。
“小蝶,去幫我挑一件淡雅色的衣衫來。小蘭,為我梳妝。”南宮清雅眼神微轉,便吩咐了下去。
小蘭心中好奇,自家小姐竟然再次願意讓她靠近,心裏的激動無法言喻,可拿栉的手指卻微微顫抖。
一旁被打發找衣衫的小蝶心中有些不忿,可想想二小姐昨日剛賞下的銀兩,便不怎麽在意眼前的“委屈”了。
半個時辰之後,南宮清雅帶着小蘭進了南宮老夫人的院子,沖門外等着的張媽媽點點頭,讓小蘭也在外候着,一人進了老夫人的屋子。
“清雅給奶奶請安。”南宮清雅俯身朝榻上正襟危坐的老夫人行了禮,在對方驚訝的眼神下,徑自走到榻前:
“奶奶莫不是肩膀又疼了?”
說着,便伸出雙手,不輕不重的在老夫人的肩膀上按着。
“清雅今日怎的起這麽早?”老夫人閉上眼睛享受着嫡孫女兒雙手帶來的舒适,直覺一把老骨頭松快了不少。
往日,這嫡孫女兒能踩着點來給自己請個安就不錯了,今日卻是第一個前來,竟還獻起了殷勤。
若說她無事求自己,老夫人真真是不信的。
“奶奶,往日是清雅不孝,娘親走後,便總覺得孤苦無依,任誰也親近不起來。可孫女兒現在知道錯了,即便娘親不在了,清雅在這偌大的南宮府裏,還有奶奶、爹爹。是以,清雅往後每日都早早的來給奶奶請安,奶奶可莫要嫌棄清雅才是。”
“瞧瞧這小嘴兒。”老夫人眼含笑意的朝一旁伺候的徐嬷嬷說道,一副很是受用的樣子。
“這是老夫人有福氣。”徐嬷嬷附和道。
南宮清雅低眉不語,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雖然她明知,這老夫人也曾在她被迫嫁人這事兒上出過一些力,可眼下,除了此人,她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幫着她早些進宮面見貴妃娘娘。
只有進了宮,她才不用等到數月之後百花宴才能向貴妃娘娘求助。
昨夜小蘭離開後,她一直未眠。思來想去的都是怎麽找出娘親的真正死因。拒爹爹和庶母告知,娘親是在生她之時虧了身子,才在她不足五歲時便撒手人寰。
可,既然南宮婉瑩說了那番話,娘親的死因必有蹊跷。
以她在南宮府的人脈,許是除了小蘭之外,再無可信之人。
是以,老夫人的重要性便體現了出來。
因為老夫人身為相爺親母,可随時進宮面見宮妃。
而南宮清雅,要的就是這個。
又是半個時辰,庶母庶妹和一衆姨娘紛紛過來老夫人院子請安。
“呦,清雅這麽有心,竟早早的便來給祖母請安了?”南宮夫人的嗓音在安靜的屋內突兀的響起,南宮清雅心頭一震,可面上卻不顯一絲一毫的憤怒。
她走到屋子正中,恭恭敬敬的朝着庶母請了安。
“姐姐,你今日來的可真早,也不等等妹妹。”南宮婉瑩忍着心裏的惡心和不甘,假裝親切的走過來挽着南宮清雅的手臂,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
南宮清雅不想與其對話,可也知道此時不能撕破臉皮。只得耐着性子生生的忍着。
“呀,姐姐,這額頭......”南宮婉瑩假裝才看到南宮清雅額頭上的傷一般,驚訝的叫了出來。
頓時,庶母掩嘴偷笑,而老夫人本來對她和顏悅色的臉瞬時垮了下去。
其實在坐的衆人皆知南宮清雅額頭的傷因何而起,沒有一人提起也只是以為她既然不哭不鬧,便是默認了那樁婚事。
這些道道兒,南宮婉瑩又怎會不知,雖然心中有些疑惑,總覺得姐姐應該按照之前約定的法子,在老夫人面前好好的鬧一鬧,從而表明不願嫁人的決心,可她還是自己把這場戲給演了。
“妹妹不必擔心,姐姐不過是不小心磕到了而已,不礙事兒。”南宮清雅怎麽會給她讓自己難堪的機會?不小心磕破,可比為了不嫁人而故意撞破的理由,好太多了。
南宮婉瑩見對方不接她的話,心裏憤憤,卻不能顯露分毫,只得讪讪兩句,便也作罷。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南宮婉瑩緊跟在後頭,待離遠了些,才表情不善的責怪道:
“姐姐這是何意?昨兒個可不是這麽說的。”
南宮清雅抿唇一笑,靠近了些才緩緩将想好的借口道出:
“妹妹,婚期是幾個月之後,這時間太長了些,姐姐想早些跟貴妃娘娘嚴明不願嫁與三皇子,便只能求得奶奶将我帶入宮中。妹妹,你說,若是奶奶知曉我不願嫁人,還願意我早些見到貴妃娘娘嗎?”
此時,古板的老夫人還一心想讓身為嫡女、貴妃好友的親生女兒——南宮清雅,嫁入三皇子府中,自是不願她出什麽幺蛾子打破南宮府靠大山的想法。
安撫了庶妹,南宮清雅回到自己的雅苑,才終于有心思将衆奴仆聚集,打算查探昨夜在小蘭頭頂見到的一樣雲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