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繁華

第23章 ☆、爹爹和女兒

? 【爹爹和女兒】

倒是相安無事許多日，這一日，我照例替煉丹爐添火加柴，突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的。走出煉丹大殿一瞧，天上黑雲密布，黑壓壓的似是透不過氣來。

仔細一瞧，雲上立着兩人，黑發水藍衣袍和銀發玄色外袍，那勝雪的銀發在神力相撞形成的黑雲和狂風下張狂而猙獰地亂舞着。狂風四起，黑雲翻滾，樹木烈烈作響，煞有一種天翻地覆的氣勢。

心中默地一滞，難道竟是——爹爹來了？

可是，我曾對花芷說過不要對爹爹提起，由于我法力較她更強，便做了個法暗示她忘記此事。

“神尊大人四海八荒地尋你，我便使了個千裏傳訊通知他來。”倉鸾神女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側，若有所思地瞧了我一眼，“當然我也是存有私心。長此下去，百八十年我都見不了他一面，神尊大人一來，為了救你必定會生些事端。”

我神色微斂，當下明白了倉鸾神女打得是何主意。

神力的對峙已使清陌大神所設結界蕩然無存，只是在這樣下去，整座南海仙島都要灰飛煙滅。

我飛上雲端試圖勸阻他們，才剛要作法，兩人卻硬生生收回神力，由于神力的反噬，重重地跌出老遠。

“爹爹！”我急忙飛上前撐住他的身子，而另一邊倉鸾神女也扶住了同樣受神力反噬的清陌大神。

我瞧見爹爹薄唇略白，嘴角隐隐泛着血跡，心中一陣抽疼。

還未等我開口，他卻搶先一步問道：“靈珠，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他卻不放心，硬要捉起我的手把脈，嘴裏怪責了一句：“強硬闖入我和清陌神力對峙區域是很危險的，真是太魯莽了！爹爹以前怎麽教你的？”

“下次不會了。”我保證。

清陌大神推開倉鸾神女的好意關切，迎上前來，醜惡的面具笑得猙獰：“神尊大人，你為了白靈珠竟是不惜以命相搏，在下佩服！”狹長的雙目瞅了我一眼，揚起半邊嘴角：“既然如此，白靈珠你帶走就是了。”

話音剛落，水藍色的長袍翩然轉身，施施然往園內走去，倉鸾神女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靈珠，我們走。”爹爹說。

我點點頭，心中卻有些悵然。清陌大神雖然嘴上總說些狠話，其實卻從來沒有為難過我，這些日子以來，他待我不錯，我們日日切磋武藝，夜夜把酒言歡。不止幫助我的法力突飛猛進，更是我的好酒友好知己。

向爹爹告了個欠，我飛往清陌大神的小屋向他道別。

屋門緊閉着，聽得細微的咳嗽聲，心中浮起一絲愧疚。我輕輕敲了敲門，屋內響起一聲低吼：“我已經警告過你，離我遠點，別煩我！”

“是我，白靈珠。”

屋內靜默了半晌，門突然被打開，高大的身軀半倚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瞪着我。臉上已摘掉了面具，露出勾魂攝魄般妖魅的容顏。

“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連聲音都冷了半分。

“你受了重傷？”我不答反問。

他哼了一聲：“你爹爹為救你，不惜拼盡神力也要與我相博。哪知你突然闖入，若不是我們及早收回神力，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蛇妖早就重傷不治，甚至挫骨揚灰了。”

“對不起。”我的心中溢滿了感動，爹爹為了我，竟是以命相博，仿佛我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臉上不禁漾出一抹笑意，“你和爹爹鬥得天昏地暗的，若我不去阻止，只怕你們毀天滅地，兩敗俱傷。”

他笑了一聲：“我可沒閑情陪他玩命。這萬萬年來，神尊大人一直無心無欲，你倒是一個例外，有趣，有趣。”

我的臉頰微紅，心中卻是矛盾極了。

爹爹在乎我，大約只是因為——我是他的好女兒。若是曾經，我會覺得這是我最大的獎賞。

他見我不說話，馬上又下了逐客令：“你走吧，這南海仙島恐是留不住你。”

我收斂思緒，展眉笑了笑：“那麽，後會有期。”

舉步欲走，身後卻又傳來他低低的聲音：“每日修行不可廢，這樣才能壓制你體內的邪魔。但願，後會——會——有期。”

我一回首，屋門卻早已合上了。

垂下腦袋，笑得開懷。清陌大神啊清陌大神，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就連每日與我切磋法力，也是為了幫助我壓制邪魔。可他卻什麽也不說，嘴上還總說些兇惡的話，令人分不清真真假假，搞不清虛虛實實。

***

我與爹爹離開南海仙島，路過雪山之巅，爹爹便說順道去探望惜言大神。雪山之巅一片冰天凍地，若不是有神力護體，恐怕是連人都要凍成了冰。爹爹受了不小的傷，我便央求他先尋個地方療傷休養，他卻一意孤行。

不知怎地，我心中有些落寞。想着，爹爹無論如何也要先去探視惜言大神。想必，惜言大神對他來說很重要吧。

掀起一抹苦笑，怎麽能不重要呢？——惜言大神是他的妻啊。

邁着沉重的積雪，我們行了約有半個時辰，才瞧見遠處隐隐有個人影。等走近了才看清，惜言大神明眸豔麗的臉上竟是蒙上了一層冰霜，她雙膝跪坐在白雪皚皚之中，右手呈着托舉的姿勢。

我心中一顫，她的氣息已是微弱，周身覆着一層白茫茫的薄雪，僅剩的神力已無法阻擋冰霜的入侵。居然與邪魔令我瞧見的景象一模一樣，難道惜言大神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爹爹走上前去，溫熱的大掌拂開她面頰上的冰霜，露出一張凍得通紅卻依舊豔麗無雙的臉。

依稀記起千年前初見她的模樣……

她立在屋前的桃花樹下，秀美颀長的身影，微一回首，露出一張豔麗妖媚到勾魂攝魄的臉。

“惜言啊，你是個深明大義的女子，為了六界蒼生甘願獨自撐起天的結界，在這雪上之巅一坐便是千年。”爹爹的語氣中有一抹心疼。

明亮的雙眸顫了顫，惜言大神瞬也不瞬地盯着爹爹瞧，仿佛竟是一眼萬年。眼眸中是她深藏于心底的深情與萬分的眷戀不舍，看得我自嘆弗如。

“神尊大人豈會不知。”惜言緩慢地說着，雪地的冰霜使她的聲音凍得有些發顫，“我甘願一坐千年豈是為了六界蒼生。”

爹爹嘆息着：“我哪裏值得你這一片深情，真是委屈你了。”

惜言大神緩慢而僵硬地搖頭，仿佛這花費了她許多的氣力。

她低低地吐息：“神尊大人，我有話要對白靈珠說。”

爹爹點點頭，起身走遠幾步。一直瞧着他們親密交談的我，有些尴尬地走到她身前，緩緩地蹲下，好與跪坐的她平視。

“白靈珠啊，我好生羨慕你。”她緩緩淡淡地開口。

我瞧着她，垂下眼眸。其實，是我羨慕她才對。能有資格站在爹爹身邊，獲得他所有感情與溫柔的人——是她呀。

她凍得發紅的唇露出一個苦笑：“只因你一句話，神尊大人便毀了婚約。”

我驚詫萬分地擡起眼睛，盯着她，嘴裏喃喃重複着：“毀了婚約？”

“天的結界崩壞，六界危在旦夕。可只因你一句話，神尊大人便毀了婚約，毀了與我成親，我便撐起結界的約定，甚至枉顧六界衆生，只因你啊，只因你……”

因我老是無理取鬧，借酒消愁，還一跤跌落凡間數年，爹爹确實向我允諾不去娶妻，可翌日卻狠心将我送至人跡罕至的木清山。

我一時難以相信：“爹爹與你沒有成婚？”

她又是緩慢而僵硬地搖頭。

我瞧着她，周身已被薄雪覆蓋，神力損耗幾是無法複原：“那你為何要孤身撐起結界？”

僵硬地眼珠轉了轉，遙望遠處立在風雪中的一襲玄色長袍，她忽然笑了：“因我愛他成癡，不忍見他又尋遍四海八荒，每日每夜憂心忡忡，殚精竭慮，甚至煩擾地生出滿頭白發。”

我怔了怔，知她同前世的我一樣，愛極了爹爹。

“那他為何要送我去人跡罕至的木清山？”我在木清山一住便是百年，當時我只以為爹爹要去娶親，見了我這不乖順的女兒甚是厭煩。

“你又何曾明白過神尊大人的苦心？”她抑郁地搖着頭，“天上補天的靈珠不知為何突然不見了蹤影，當時神殿之人無不驚慌，都要拿你白靈珠去補天，是神尊大人力排衆議，堅持要去尋那不知流落在何處的白靈珠。他尋遍四海八荒，尋了整整百餘年，日夜擔憂，生怕薄弱的結界真的被修羅入侵，更怕的是——神殿的人拿你去補天。他游遍四海八荒，日夜辛勞，殚心竭慮，奈何四海八荒都尋不見，愁得三千青絲變了滿頭銀發。他答應與我成婚——不過是為了保護你呀——白靈珠。”

我呆住了，連腦袋都忘記了思考。

惜言大神卻繼續說着：“他把你藏去木清山，不過是怕神殿的人尋到你。他毀了婚約，我便不會撐起結界，神殿的人如何可能放過你。”

我呆愣了許久許久，從不曾想過爹爹竟将我看得如此重要，半晌之後，才尋回了聲音：“你說的……可是真的？”

她緩緩露出笑意：“我多麽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麽我便不會嫉妒你，甚至讨厭你。”

淚水已潤濕我的眼眶，爹爹竟如此在乎我，讓我感動地恍然都覺得我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哪怕是因我是他的女兒，我還能奢求什麽呢？

惜言卻苦澀地垂着頭：“哪怕我獻出自身的生命也只能換得他心中一點點的憐惜，白靈珠啊，可你卻不費吹灰之力——擁有他整個的心，所有的關愛與柔情……你還要要求什麽呢？”

她擡眸忽然銳利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凍紅的唇角泛出笑意：“爹爹與女兒……身為女兒的你還能要求些什麽呢？”

我死命地搖頭，生怕她看出我心底小小的期盼。

“就只能是，永遠都是——爹爹和女兒。”緩慢的語調慢慢地述說着，間或有些凍得發抖的顫音，像是宣誓詞一般宣告了我內心深處無法見人的那一點點罪惡的希望——瞬間破滅了。

我渾身發抖地站起身，連雙腳都軟軟地打着哆嗦，不知是這嚴寒的天氣，還是生怕一語成箴，猶如預言一般宣告了我內心深處的恐懼。

我的肩上不知何時圍上了溫暖的雙臂，将我摟進溫溫熱熱的懷裏，沉穩而好聽的聲音響起：“靈珠，你在發抖，是不是很冷？”

我這才從方才的呆愣中恍過神來，擡頭正望見爹爹堅毅而形狀完美的下颚，探頭瞧了瞧惜言大神，驚得瞬間丢失了心神。

她已經冰封成了一座雕像，以着雙膝跪地、右手擎天的姿勢。

“惜言大神她……”

“她大限已至，已是寂滅了。”

“爹爹是來……見她最後一面的？”我問，以爹爹的神通廣大，不可能算不出惜言大神的大限。

他點點頭，低聲說：“這兒太冷，我們該走了，靈珠。”